略談中國圍棋文化精神
略談中國圍棋文化精神
作者不詳
閑看數招爛樵柯,澗草山花一剎那。
五百年來棋一局,仙家歲月也無多。 --明.徐渭
南朝《述異記》有載,晉樵夫王質,入石室山,觀二童子下棋,不覺斧爛柯矣。「質歸故里,已及百歲,無復當時之人」。這個爛柯的故事,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棋事,古人有很多關於爛柯的詩句,傳頌著其中的圍棋精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其中包涵著中國文化內涵與圍棋文化內涵相通的地方。
圍棋在東晉被稱為「坐隱」、「手談」,道出了圍棋所蘊涵的文化內涵;至北宋,又有徽宗所言「忘憂清樂在枰棋」,圍棋又稱「忘憂」;爛柯傳說流傳,圍棋又有「爛柯」之名。看看爛柯的故事,從中可以細品出坐隱、手談、忘憂、爛柯。這四個詞,正是圍棋文化和中國文化精神暗合的地方。二童子本為仙人,而中國的隱士高人常常被以仙人來看待,那些人總是有限些仙味道的,對局間,只有棋局凸現,而無人事糾紛,是故坐隱。童子坐弈不語,全憑棋局中黑白相交,是謂手談。世間苦樂全在棋局之外,童子不曉,王質不覺,所以忘憂。一局未競,世易時移,斧爛柯矣,世間千迴百轉,竟然不如一局棋的時間長,故言爛柯。
實際上坐隱、手談、忘憂、爛柯所用的典故均是兩晉時期的言談作品,坐隱、手談出自《世說新語.巧藝第二十一》,忘憂出自《晉書.祖逖傳》,爛柯出自晉人的《志林》。這從另一個方面說明那個時期的圍棋已經登堂入室,在理論上、地位上、棋藝上均有質的提高,並在那些名士中廣為流傳。而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玄學大行其道,道教開始創立,佛教逐漸興盛,這不能說是巧合,而是在那樣哲學背景的影響下,圍棋、圍棋的別名、圍棋的傳說、圍棋的故事正是這些思想文化表現的必然產物,並且與玄學,也就是道家的關係極其密切。並且以此為發端,在三者得影響下,向後一直傳延著並發揚著其文化精神。
比如圍棋被稱之為坐隱,正是道家所崇尚隱者風範。道家的代表人物楊朱,逃離人世,遁跡山林,正是一位隱者,老莊的行為,也和隱者相去不遠。玄學包含著道家「道可道,非常道」的精神,實際上就是道不可道,只可暗示。莊子曾說,「道不可聞,聞非聞也;道不可見,見非見也;道不可言,言非言也。」不聞之聞,不見之見,不言之言,這就是道家哲學的表現方式,他們不給你精密的論證,嚴謹的推理,只給你比喻、隱語,讓你自己去悟。就像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實際上他忘言了嗎?沒有,因為,真意自在心中,無需言出。這就是魏晉的名士風度,不言自言。阮籍是玄學的代表人物,他本人對於圍棋的侵淫極深。《晉書.阮籍傳》有載,「籍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圍棋,在魏晉名士的心目中,已經不僅僅是一種遊戲了,而是一種哲學活動,悟道活動,對弈折射出他們的生命哲學,也表現著他們形而上學的苦澀悲涼的思索。圍棋黑白二子象徵日月陰陽晝夜;圓形棋子象徵天象蒼穹,棋盤四角可比地象四方;棋局搏殺,滄海桑田;棋盤勝負,世事紛爭;諸如此類種種,皆可擬世事,讓人自己去悟道,去品世。
從品悟的角度來講,我們還可以從國畫中看出道家的精神,圍棋的影響所在。寫意的國畫講神似而不是形似,不似為欺世,太似為媚俗,就在這似與不似之間,讓人們得以展開想像的空間,得到深刻的啟示。在以山水、花鳥為主的中國畫里,常常會有一個人,坐在那裡欣賞自然美,參悟超越天人的妙道,實際上這裡可以體現中老子「道法自然」的味道。又如「踏花歸去馬蹄香」的傳說,那蹄印上翩翩飛舞的幾隻蝴蝶,正是啟示和想像的傑出代表。從國畫那些若有若無忽遠忽近的啟示中,我們可以聯想到圍棋的棋形變化,那些棋形或輕靈,或厚重,或宏闊,或端凝,整盤棋連在一起,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其中的意義猶如「遠處渺茫的歌聲」,其中的意象可聞可不聞,天道可見可不見,機理可言可不言。徐渭那樣的大畫家,對圍棋也是情有獨鍾,本文開篇所引的那首詩,名字就是《題王質爛柯圖》。關於爛柯,宋代鄭思肖有《爛柯圖》,明代張以寧有《爛柯山圖》,徐渭有《王質爛柯圖》,清丁光鵬的《爛柯仙跡圖》,畫家們挺喜歡那爛了的斧柄。杜甫的名句「楚江巫峽半雲雨,清簟疏簾看弈棋」,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雲雨疏簾中,一局棋若隱若現。蘇軾曾說此句可畫,但是就怕畫不成,因為倘若畫不出那意境,不畫也罷。
道教要講修道成仙,圍棋也成為仙家之物,棋枰之上充滿仙機,圍棋和神仙的關係密切。圍棋的傳說中便有許多仙人棋手的故事,比如前面說的爛柯,還有唐朝王積薪蜀中遇神仙婆媳,八仙之中的何仙姑、呂洞賓就擅棋,武當張真人和驪山老母的棋事等等。而這一切,正是和道教的影響密不可分。不僅僅神仙擅棋,道士們修道,也要藉助圍棋,傳說全真教的馬鈺就是從棋枰對局中悟出了抱守持一的仙道修真要旨。
佛家講頓悟,圍棋講感覺,棋理佛理相通,圍棋也是佛門弟子的愛好。手談二字,就是高僧支道林命名的。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也是此道高手,下棋講究美感,是個求道派,如同今日之日本唯美的大竹英雄,與人下棋,「拾敵死子,空處如龍鳳形」。唐朝的高僧一行本不會下棋,有一次看當時第一高手王積薪與人對弈,看罷一局後,竟然能和王積薪匹敵,並說,「此但爭先耳,若年貧道四句乘除語,則人人為國手」。(這兩件事都在《酉陽雜編》中有記載)棋理禪理相通,境界達到高妙之時,二者是互通的。崇佛的梁武帝,號稱中國的圍棋皇帝,棋至逸品。黑白世界犬牙交錯,變化莫測,生中有死,死中有生,正是佛門弟子堪破生死的好藉助。明朝的中峰和尚有謁,「俗諦事黑子,真諦是白子,十八界內,奪用爭先。平地起是非,終難逃生死,縱教看得眼睛穿,翻轉棋盤都不是。」(明《太平清話》)
說到這裡,人們會問,我們知道,中國傳統文化由儒釋道三者構成根本,前面談了道家、道教,釋家與圍棋的關係,那麼儒家呢?
應該說儒家對圍棋的看法,不過是小藝耳。《論語.陽貨》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話說的再明白不過了,你要是實在沒事幹,還不如去玩玩六搏、圍棋,也比無所事事強。宋儒們的解釋就是「聖人非教人博弈也,所以甚言無所用心之不可爾。」孟子更是把「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當作是不孝之一。也就是說,在儒家眼裡,圍棋,就是奇技淫巧一類的玩意,不值得提倡,玩玩可以。儒家所談的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就不包括弈。不過,圍棋卻傳說是由堯造出來的,史稱「堯造圍棋,丹朱善之。」堯,那是什麼人?儒家所稱頌的聖人啊,聖人怎麼會搞這些奇技淫巧一類的玩意呢?於是有儒者很不平,出來闢謠,唐朝的著名文人皮日休就說,圍棋有害詐爭偽之道,應該是戰國縱橫家們搞的,堯那那樣有仁義禮信智的聖人,怎麼能搞這些玩意?漢朝的大儒賈誼則大聲抨擊,「失禮迷風,圍棋是也」。南朝的《顏氏家訓》說起圍棋,也說「不可常也」。不過,其後的儒者,沒這麼著急,北宋時期的儒者大多不想前人那麼嚴肅,對待圍棋就溫和了許多,比如那個一本正經的拗相公王安石,「每與人對局,未嘗致思,隨手疾應。覺其勢將敗,便斂之,謂人曰:本圖適性忘慮,反苦思勞神,不如且已。」這就是將圍棋當作一種適情遊戲罷了,他也經常下棋,但是估計棋藝不怎麼樣,眼看快要輸了,就葫蘆了,自己還振振有詞,玩嘛,別那麼費神。實際上這裡所表達的態度就是,只要不為其所惑,玩玩無所謂。
蘇軾也是個臭棋簍子,「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就是他說的。然而蘇軾晚年這一句,也許正是圍棋的奧妙所在。圍棋,從文化角度而言,不是讓人去爭勝負的,而是去取勢,去求常,去悟道。當然,蘇軾是一位集儒釋道三家大成的高人,他的言論很難說就代表某一家,這裡卻正是反映了宋代儒釋道三家的合流,各種思想相互融合,相互借鑒時候。一些儒者不但能接受圍棋,而且喜愛圍棋。那麼我們能不能說儒者對圍棋的看法已經從雕蟲小技到大道之理的表現了呢?不能。
杜甫、劉禹錫、范仲淹、歐陽修、黃庭堅、陸九淵、陸遊、戴名世等文人儒者對圍棋也是喜愛有加,在他們的詩作中,常常能看到對圍棋稱頌的辭章。比如「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老范有詩「一子貴千金,一路重千里。精思入於神,變化胡能擬?」范仲淹的圍棋素養是很深的,他還說要著棋史。一個把圍棋當作無可無不可的人,是不可能說這樣話的。但是,這依然不能說儒家對圍棋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轉變,歐陽修所謂「六一居士」中,談到的有棋一局,也是在講閑適之時的琴棋書畫詩酒花,根本就不是儒家所謂經世致用的言詞。范仲淹也終究沒有去寫棋史。這隻能說明到了宋明以降,三教合流是很明顯的,很多儒者本身受到佛道的影響。
圍棋是文人雅士的玩物,雖然包含了天地機理,但是儒者依然以閑情待之。雖說是閑情,但是由於圍棋表現了文人雅士的風範,故而儒者也喜歡。這裡可以說一下象棋。我們常常在市井街巷看到幾個人圍成一堆,棋子摔的啪啪亂響,呼喝喧鬧,大叫將!將!將!吃了它!蹬了它!然而,你很少看到能有人在大街上擺出圍棋攤子,去靜雅地手談幾局。那些市井們的象棋舉動,對文人而言,實在有辱斯文。圍棋,只能和雲雨、疏簾、爛柯、青山、綠水、紅袖、鳥語、書畫、琴簫等等連成一體,構成中國古代文人的水墨圖,而不是流於販夫走卒之徒,構成市井圖。圍棋是雅士的玩物,象棋是俗人的玩物,文人們藉此來表現超凡脫俗。這,也是儒者為什麼喜歡圍棋的原因之一了。這裡,沒有貶低象棋的意思,象棋,也是國粹之一,只是文人雅士的偏好,更甚於圍棋罷了。
應該說圍棋文化所表現的精神內涵,主要是道家精神,其間有和禪理相通的地方,這就是與中國文化暗合的地方,但是也不能就如此定論,因為對弈時中所表現出來的殺伐陣陣,起起伏伏,是不能忽略的。古人仿效《孫子十三篇》,編出了《棋經十三篇》,其中的奇勝正和無不包含著兵家的思想,甚至有很多言論可以算作是《易經》的註腳。中國歷史上的圍棋皇帝梁武帝的《圍棋賦》中,有「爾乃建將軍,布將士,列兩陣,驅雙軌徘徊鶴翔,差池燕起。」這分明是兵家行軍布陣了。政治家、軍事家唐太宗李世民也有幾首圍棋詩,其中一首為:「治兵期制勝,裂地不要勛。半死圍中斷,全生節外分。雁行非假翼,陣氣本無雲。玩此孫吳意,怡神靜俗氛。」這裡的圍棋,也許不僅僅是圍棋了,那是李世民征戰多年軍事經驗的總結,甚至包含著政治理念。帝王讀弈,自是不俗啊。圍棋中也包含著做人的道理,《棋經》有言,「持重而廉者多得,輕易而貪者多喪,不爭而自保者多勝,務殺而不顧者多敗。」這哪裡是在下棋,分明是教做人。清朝的尤侗也有一句,「試觀一十九行,勝讀二十四史。」這高度也不低,圍棋和史家也掛上鉤了。《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金瓶梅》、《儒林外史》、《聊齋志異》、《三言二拍》等等中國古典小說中,更是常常能看到圍棋的影子。
說了這麼多,實際上,圍棋這種小小的博弈遊戲,已經被眾多喜愛它的人,依照各自的人生觀、世界觀賦予了各種意義,它已經滲透到中國文化世界的方方面面,到處都有圍棋的影子,到處都有參悟的玄機。爛柯之中,未嘗不蘊涵著中國文人士大夫的人生理想。人生如棋,有進有退;棋如人生,勝負尋常。閑敲棋子中,一局千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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