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不屬於我們了」
【1.有手機的地方就有江湖】
《金雞sss》的序場傳神地呈現了手機年代的江湖操作,黃的賭的,黑的灰的,買淫的賣淫的,昔日必須勞師動眾的大茶飯小茶飯到了今天已可憑藉一具小小的機器遙遠控制,各有崗位,合縱連橫,見不見面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最終完成交易,用家滿意,貨銀兩訖,中間節省了極多交易成本。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若問,江湖在哪裡?江湖就在手機里。有手機的地方就有江湖。看不見的人際網路,摸得著的恩怨情仇,多少豪情俠義和春潮浪蕩皆以手機為基礎而萬丈起高樓。手機就是江湖的兵器,利劍出鞘,誰與爭鋒。當然並非新鮮事物了。十多年前已有社會學家研究芝加哥的流氓社團,發現「教父式」的家族集團運作已經式微,不管是黑人或義大利人或純種白人,在手機浪潮下皆可獨立自主,以自我為中心,再把不同的小中心串連再串連,幾個人便可建立起一個黃賭毒的營銷網路,不必由一位坐在古堡式別墅里的老大哥來指揮一切。
昔日的黑社會組織嚴密,只因需要,各崗位的兄弟各有職責,由於不容易取得信息,唯有依靠老大哥調動兵馬;老大哥手裡掌握全盤信息,information is King,兄弟們沒有辦法,只好心甘情願地受其剝削。黑社會的「內部剝削」是非常嚴重的,早有經濟學家以「如果你是黑社會,為什麼還要住在媽咪家裡這麼可憐?」之類為題分析,不法謀利所得在集團里被層層扣取,最上層的取最多也最不合乎比例,當公錢流到基礎兄弟手裡,只剩雞碎咁多,連付房租也不夠,沒法不做home-stay boy,長年累月與母親同居。
面對手機年代的此情此景,電影里的哥頓哥低頭感嘆,「香港不屬於我們了」,決定遠走高飛,然而,走了又如何?
手機年代是全球化年代,即使走到斯洛維尼亞,當地土豪和流氓亦是以手機運作營生,既然打不倒它,唯有投入它、加入它,在手機里跌倒,便在手機里站起來,憑哥頓哥和阿金的聰明才智,重新在尖東插旗,是完全可以預料的事情。
《金雞sss》是很不政治正確的港式電影,故亦是令觀眾笑得痛快淋漓的港式電影。香港人從來不流行政治正確,或因香港人從來都不天真也從早就非常世故,所以敢愛敢恨敢哈哈大笑。這麼低俗的電影,倒徹頭徹尾是香港精神的側面映照,自強不息,愈挫愈勇,感謝鄒凱光,他與彭浩翔是極討我們開心的低俗雙雄。
(圖註:張家輝扮演的「哥頓哥」感嘆「香港不屬於我們了」)
【2.終究只是床上觀音】
以妓女為題的電影難免「物化」女人,尤其港片,《金雞》系列是打正旗號的代表作,第三集的「口交場」把女人赤裸裸地還原為一個小小的洞,不管在上或在下,都一樣,都是為(男)人民服務以換取易來也易去的鈔票。人的價值轉化為人的價格,以物易物,人只是物。
然而也幾乎所有以妓女為題的電影皆把男人的脆弱或隱或明地暴露於大銀幕上,《金雞》系列毫不例外,男人的悲哀,男人的懦弱,男人的偽態,男人的傲慢,看在妓女眼裡都一清二楚;他們無能於自我紓解,唯有付出鈔票買回一段短暫的刺激或溫馨,甚至只買回一個洞,身體的解決等同精神的解脫,一次又一次,如是復如是,男人,真是簡單的動物,可憐復可笑。
《金雞》里的女將們都自強不息,從第一集到第三集都這樣,即使只是為了物慾而甘願滿足男人的性慾,都有著奮發的況味,不似男人,或氣餒,或沮喪,或不知所措,或手足無措,只懂透過最原始的動物感官求取出路,把沉淪權作升華,在射精和射精之前的慾望想像里暫忘一切。女人的身體成為他們的最後安全網,女人的慰藉便是僅有的慰藉,把虛幻聊當實在,也就聊勝於無。
漢譯佛典常有「善男子善女人」之句,男在前女在後,看似男尊女卑,我們其實不妨倒過來看,女人是壓軸與善後的寶物,支撐著善男子的一切假面。甚至,男子就只是男「子」,而女人,則是女人,是堂堂的人間寶物,是「人」,佛教其實把女人看得最重。
是的,佛教。傳說觀世音菩薩三十二相有歌女伎女之身,但目的當然不在於肉慾而在於引導領悟肉慾的虛幻非真,「菩薩」本義就是「覺有情」,有情眾生是什麼要什麼,觀音娘娘就以什麼來回應、接近、支持,努力讓他們明白,「生死疲勞,從貪慾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這是布施,但不是肉布施或欲布施,而是法布施和無畏布施,讓有情覺悟,心無罣礙,不再執迷;歌女伎女本身亦是幻相,色不異空,如夢如電。
《金雞》里的阿金和姐妹們不懂法也不懂無畏,對嫖客布施,稍有難度。但當嫖客踏出妓女家門,心中或仍活力充盈,再有勇氣重新上路,挑戰眼前風雨。普渡眾生並非人人可做,或許慰藉眾生已是難得的功德,姐妹們,終究只是床上觀音。
【3.偽裝的北姑】
如果《金雞》系列的女子都懂得自強不息的硬道理,相對地,戲內男子們便都沉溺於過去而挫敗憂傷,都是時間的囚徒,在時間的監獄裡,自怨自艾,終而必須找尋一個小小的洞,透過肉體的發泄尋求精神的解脫;誰知道,沒有出路,有的只是更大更多的輪迴。所以連劉德華於戲末亦要回歸阿金,感慨壓力很大,「不如出下火」。
都像朱天心小說《荒人手記》里的慾海子民,在波濤里浮沉,上不了岸。
男子的生命維度總在過去,醫生也好苦力也罷,少年也好老頭也能,都一樣,而女人呢,是苦也好是樂也罷,皆在企盼未來。
為了未來,女人們不惜一切,包括偽裝。
第三集的王菀之自是偽裝的最佳代表。假的普通話腔廣東話,假的大板牙,假的打扮與儀態,為了「加錢!加錢!加錢!」願意出賣一切願意做盡一切,為的就是所謂求取生存,明系本地陀地,卻要冒認「北姑」,以突兀荒唐的搞笑聲音騙取眼淚。這樣的偽裝不難看出是所謂「本土意識」對南來外人的挑釁反擊,同是妓女,但把所有醜態與可笑盡歸於北姑頭上,如果大家都是「低下」,北姑便是「低下中的低下」,始終比不上陀地的「高尚自重」。
所以這既是反擊卻同時是「本土意識」的自衛心態,找個「外人」成為代罪羔羊,或成為攻擊目標,自身群體便可purified,凈化出另外一種只有圈內人始明白的成就。法國社會學家Bourdieu所說的distinction概念不止適用於高雅文化的消費分殊,面對低俗文化,同樣有效,任何群體的自立基礎總要建築在對外人的仇視和鄙夷之上,《金雞sss》替我們做了示範,亦必成為史書美教授SinophoneStudies所常談及的關乎認同建構(making of identity)的電影研究個案。
所以看此戲時在戲院里隱隱感受到緊張。九龍塘的電影院,晚間的戲場,總有不少內地觀眾吧,他們終究不是笨蛋,一眼即看出,當王菀之第一次搞笑,他們笑了;第二次,笑聲少了;第三次,幾乎沒有笑聲,反而有了輕輕的不滿的「嘖嘖」聲響,笑的想必都是本土年輕人,笑得痛快,笑得狂妄,似在出了一口氣,氣里有著仇恨與怨懟,他們的家,他們的城,在現實生活中都被「外人」佔據了,唯有借著電光幻影稍稍宣洩情緒,王菀之和鄒凱光成為他們的代言人,把他們引領到爽快境地。
香港精神畢竟不僅有著歡笑,也有,仇恨。
(圖註:王菀之自是偽裝的最佳代表。假的普通話腔廣東話,假的大板牙,假的打扮與儀態,為了「加錢!加錢!加錢!」願意出賣一切願意做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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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原標題《阿金和她的姐妹們》。
責編: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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