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我在寫鄉村時,心裡始終在痛在迷茫在嘆息
至剛剛推出的《山本》,賈平凹寫了幾十年,1500餘萬字,16部長篇小說,而且在不停地迎來自己的創作高峰。他到底從何而來的創作熱情又是如何處理文學與人生的關係的呢?他表示,作家是以文學與時代相處的,以作品梳理時代,也在梳理自己,以作品記錄時代,也在記錄自己,當作品企圖朝著我們嚮往的理想前行時,也在提升著作家的人生,當在作品中排遣自己身上毒素時,同時也是在排遣著社會的毒素。面對陳忠實和紅柯的相繼離去,賈平凹對於生死也有著積極的思考,「每個人都將死去,這很正常,但當身邊的朋友死去,我們還是震驚得悲痛。他們的死是死去了我們的一部分。詩人說:生如燦爛之夏花,死如靜美之秋葉。活著的時候,要把生命活得圓滿。死的時候,要平靜和安詳,這是人生最理想的。」
賈平凹,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1952年生於陝西丹鳳。長篇小說代表作有《浮躁》《廢都》《白夜》《高老莊》《懷念狼》《秦腔》《高興》《古爐》《帶燈》《老生》《極花》等。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散文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作家獎、首屆北京大學王默人-周安儀世界華文文學獎、施耐庵長篇小說獎、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那文學獎和法蘭西文學藝術榮譽獎,2013年獲法蘭西金棕櫚文學藝術騎士勳章。
本期對談嘉賓 賈平凹
青年報特約記者 張傑
秦嶺不僅僅是我的故鄉,更是最能代表中國人的一座山。我以秦嶺為中心以後,才能說統領南和北,提攜了黃河長江。
張傑:看到你第16部長篇《山本》出版,很多人第一反應是:賈老師太勤奮了。尤其是看到你的手寫稿影印,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你用筆在紙上寫的,不由得更敬佩你的毅力。可見你對寫作的用情至深。那麼到底是什麼在吸引著你?是一種表達的快樂,是在文字中找到精神家園的安心?
賈平凹:寫作的過程是與神相會的過程。別人看著辛苦,其實自己身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我寫作了幾十年,已經成為習慣,成為生活的一種方式,一個自我修行的方式。在外人看來很孤獨,很辛苦,其實在自己看來很快樂。這種快樂跟吃好的穿好的是不一樣的,它可以發現一個人是否純粹,是一個自我排毒的過程,很多說不清的感受都能夠在寫作中體會到。
張傑: 讀《山本》時,在細細密密的行文之中,有山林氤氳之氣,有人情事故和世道人心。在後記中你這麼寫,「一日遠眺了秦嶺,秦嶺上空是一條長帶似的濃雲,想著雲都是帶水的,雲也該是水,那一長帶的雲從秦嶺西往秦嶺東快速而去,豈不是秦嶺上正過一條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下流過是自然的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上流過是我感覺的河,這兩條河是怎樣的意義呢?突然醒開了老子是天人合一的,天人合一是哲學,莊子是天我合一的,天我合一是文學。」能感覺到,你將對秦嶺的感悟,與對老莊哲學的思考,進行了融會貫通。
賈平凹:寫作說到底,都是在寫自己。你的能量,你的視野,你對天地自然,對生命的理解決定著作品的深淺和大小。我是寫了幾十年的人了,又到了這般年紀,有些東西我只能看透,有我的體悟,但更多的東西我也在迷惑,企圖去接近它,了解它,嚮往它。
張傑:這本書名叫《山本》,「山本」這個詞,是比較少見的。為什麼選了這個詞用作書名?
賈平凹:其實,原本計劃叫《秦嶺志》,只是因為擔心與《秦腔》重複,加上我在後記中提到的其他原因,才把書名確定為《山本》。很多人認為,秦嶺只是氣候的分界線,而事實上中國的很多歷史事件都是圍繞秦嶺發生的。對我來說,秦嶺不僅僅是我的故鄉,更是最能代表中國人的一座山。我專門談過,給書起名跟給人起名是一樣的,給人起名有一個講究,像給孩子起張口音,就是最後一個字,上下嘴唇一碰打開,那是張口音。為什麼要張口音?孩子生下來,不管哪個民族,不管中國的外國的,孩子發第一聲叫媽媽的時候都是一樣的,直接有血緣關係的,爸爸、媽媽都是張口音,嘴唇一碰就打開。當時本來說叫山記、山路、山事,總歸把秦嶺那些詞弄下來都是拙口音,後來乾脆用「山本」。「山本」以前沒有人用過這個詞,後來我想,既然把書叫書本,有賬本、課本、繪本,為什麼不能叫山本呢?
張傑:以前你的作品,多是寫家鄉商洛地區的事情。這次以一座山為主角寫,是比較新鮮的。
賈平凹:其實商洛地區就在秦嶺裡邊。以前寫商洛的故事、家鄉的故事,說穿了也是寫秦嶺的,只是沒有那麼明顯的直接把它說出來。而秦嶺就是把家鄉擴大了,後來把寫的範圍擴大以後就擴大到秦嶺。秦嶺是國家森林公園,裡面的植物有3000多種,秦嶺里發生的事情我也熟悉,我的老家就在秦嶺。所以,之前總想給秦嶺寫寫東西,就想寫寫秦嶺的植物志、動物志,但是在了解的過程中,又知道了很多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故事。感覺不僅僅是要寫秦嶺,還是要寫中國的,實際上是寫那段歷史,梳理二三十年代那段歷史,來展示那一段歷史中人性的那種複雜性。我就以秦嶺為中心,以秦嶺為中心以後,才能說統領南和北,提攜了黃河、長江。實際上還是在寫老家,在寫商洛的故事。那個時代應該說是出英雄的時代,但是都是草莽英雄,那個時代英雄越多,民間老百姓苦越多。雖然寫的是二三十年代的故事,但是讀者能夠看到中國人的思維和價值一步步演進的過程。我們今天的一切都是有根源的,所以我在創作過程中和創作後才會堅持「走進秦嶺」「告慰秦嶺」,通過反覆接觸秦嶺去構思故事的來龍去脈,將歷史還原成文學,將自己的思想通過小說展示出來。
張傑:在你的行文之中,可以讀出有古典文學的深厚底蘊,感覺你一定在讀先秦諸子詩經等原典。還有你習書法,藏古物,其實是在養一種氣,這種氣會流傳滲透到你的文學中。民間生活、自然山川、人物經典或技藝造物,是你的文學世界的源頭活水,可以這麼理解嗎?
賈平凹:可以這麼理解。寫作、書法、繪畫、收藏,等等,這完全出自於愛好,出自於天性,其實審美都是一樣的。我認為從事任何形式的藝術,一定要有現代性、傳統性、民間性,他們是相互作用的。
張傑:這幾年看你的小說,感覺你多了對自然與人文的對照思考,多了對山河的親近和敬畏。比如你說,「一條龍脈,恆亘在那裡,提攜了長江黃河,統領著北方南方。這就是秦嶺,中國最偉大的山。」你本人有怎樣的自我感受?這種變化,你自己是怎麼看待的?
賈平凹:初學寫作時,你覺得你什麼都知道,你無所不能,而愈是寫作,愈明白了你的無知和渺小,越寫越有了一種驚恐,驚恐大自然,驚恐社會,驚恐文字,作品常常是在這種驚恐中完成的,只想把自己體悟的東西表達出來,而不僅僅是一個傳奇的故事或一些華麗句子去取悅讀者。
張傑:你的作品一直表現出對農村社會的高度關注。這些年來,你覺得自己用文學將之表達充分了嗎?對自己覺得滿意嗎?
賈平凹:我一直在寫當代生活,尤其當代鄉村生活。我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人,60年的鄉村變化我都經歷和了解,寫鄉村的故事就是自然而然的。從開始寫作至今40年,前20年是因熟悉而寫,後20年是有責任在寫。社會極速發展,什麼都在變,唯一不變的是人的感情,我的感情在鄉村。而關於鄉村的生活,我知道的太多,而寫出來的故事很少。這就像山林那麼大,我能砍回來多少柴禾呢?
張傑:對鄉村古老文明消散的感受和思考,除了是你創作的素材源頭,還意味著什麼?
賈平凹:我當初寫鄉村的故事,筆調興奮,抒情優美,那時也是真誠的,這與鄉村的熱鬧和我的年輕有關。這10多年來,我寫鄉村時,握筆越來越覺得沉重,心裡始終在痛,在迷茫,在嘆息。我知道它的過去和現在,但我不知道它的將來。我習慣了寫它,我只能寫它,寫它成了我一種宿命的呼喚。出生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寫鄉村的作家,大概都是這樣,這也是這一代作家的生命所在。大的海潮湧來,蘆草能抵擋嗎?石壩能抵擋嗎?我不知該怎麼辦,我可能只是拿個照相機,記錄下海潮沒來之前岸上的物事,記錄下海潮湧來時的景象。
作家以作品梳理時代,也在梳理自己,以作品記錄時代,也在記錄自己,在作品中排遣自己身上毒素時,也是在排遣著社會的毒素。
張傑:曾經有一個階段的鄉土文學,像趙樹理、孫犁等描寫的農村生活,是甜美的,是陽光的。但是現在回望鄉村,滿懷惆悵,這自然是因為社會現實的客觀變遷。關於當下農村生活的文學表達,從你的觀察來看,你覺得還有哪些需要加強的地方?
賈平凹:當下的鄉村生活是多樣的,有沿海一帶、江南一帶的狀況,也有西北部、西南部的狀況。有交通條件好的,建設了新農村點的,也有偏遠閉塞的,沒有新農村點的。現在的文學表達,可能有甜美的,可能有苦澀的,苦澀的更多一些。但無論怎麼寫,我認為,要站在全國的角度看問題,要站在歷史的角度看問題,要站在人類的角度看問題,你才可能把握住一切變化,才可能讀懂中國。
張傑:賈老師的小說,篇幅都是很長,但從中能看到散文的影子,看到詩歌的影子。很多讀者也是賈老師散文的熱情愛好者。你的散文自成一格,有簡淡古拙之美。你是如何看散文、小說、詩歌三種文學體裁的區別與聯繫的?在你個人的寫作中,你是如何融合這三者的?
賈平凹:我在寫作中不願意把體裁分得那麼明明了了。任何作品的境界都是一樣的,僅僅在長短上,結構不同而已。不是說要故意如何融合,只是隨心所欲,信手而寫。
張傑:寫小說,對你來說,最愉快和艱難的點,分別是什麼?
賈平凹:我每一部小說,最艱難也最漫長的,是醞釀要寫什麼和如何寫。當一切終於在心中清晰起來,具體動筆是愉悅又快速的,尤其常常有突然而至的情節和文字,你能體會到不是你在寫,而是有別的力量在借你的手和筆。
張傑:對比不少同齡的嚴肅文學作家,多年久等不見新作露面,你如此持續的創作能量是罕見的。你怎麼就沒有遇著一般作家常會訴苦的「題材匱乏」的問題呢?你是怎麼一直保持創作的狀態的?
賈平凹:作家在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容易打滑,容易寫不動了,或者跟社會脫鉤,或者腦子死了。所以對於生活、對於社會,我經常講一句話,一定有精靈警覺之心,適度保持對生活的「飢餓感」。始終要敏感社會上發生的任何事情,和這個社會不要隔斷。要去關注、去了解、去參與現實社會,就像兔子耳朵一樣,對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跟著轉來轉去。從事寫作,永遠要有一種激動感,你才能不停地寫,老對自己不滿意。但是實際上一部一部寫下來給自己壓力也特別大,比如創作,裡面最重要的是創造、創新,如果裡面沒有創造的東西,沒有創新的東西,等於沒有寫。但是要創造那麼一點都特別難。我經常講就像跳高一樣,突破一次,其實只有一厘米。不管創作多少,你要想辦法和以前不一樣,不能重複自己,也不能重複別人。
張傑:一個作家要活在歷史中,向歷史探尋智慧,同時也要活在現實中。活在現實中,就很難不受當下時代的影響。你自己「創造」了文學家賈平凹,文學家的賈老師也成就了你自己,彼此是不可分的。作為一個當下的現實中的人來說,文學有沒有幫助你如何更好地與時代相處,起到一定的緩衝作用?
賈平凹:作家是以文學與時代相處的,以作品梳理時代,也在梳理自己,以作品記錄時代,也在記錄自己。當作品企圖朝著我們嚮往的理想前行時,也在提升著作家。當在作品中排遣自己身上毒素時,同時也是在排遣著社會的毒素。
張傑:從1973年開始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一雙襪子》算起,在過去45年里,有人統計,你已經寫了1500萬字。其中包括16部長篇小說,大約寫了四五十部中篇小說,200多篇短篇小說,還有大量的隨筆散文。現在我們都是電腦打字,而你一直都是用筆在紙上寫,會不禁替你感到累得慌。這是很辛苦的。
賈平凹:創作長篇小說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一篇散文或許一個上午就能完成,而《山本》這本書的創作時間長達三年,我也一直堅持手寫。我個人的寫作習慣是,第一遍寫草稿的時候,一定要用一個豪華的記事本。然後在普通的稿紙背面開始抄改,一邊抄一邊改,完成第二稿,然後再抄改第三稿。例如《山本》45萬字左右,這樣手寫3遍,相當於經我手起碼寫過去130餘萬字。
張傑:一般來說,你每天的寫作時間是怎麼安排的?
賈平凹:如果沒有其他會議和活動,老婆通常一早開車把我送到辦公室,寫到11點我會處理些其他的事,吃過午飯下午睡到3點再繼續寫,正常來說我每天要寫十幾個小時。放假沒人干擾,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大年三十吃過餃子就會開始寫作。然而,長時間習慣了一個人專註於寫作,家裡的事情幾乎不管。所以說,作為一個作家,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
張傑:寫小說是一件艱苦的孤獨的體力、腦力活兒。在一般人看來,你已經寫出很多重要的作品,名利都有了,你為什麼還這麼堅持不懈地寫呢?你現在寫作的動力何在?具體說來,有怎樣的使命感?
賈平凹:一方面,我幾十年在關注著,思考著,敘寫著。我寫不了別的,只能寫鄉村,或許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會越來越少,能了解鄉村、認知鄉村的人會越來越少,這段歷史總得要有人寫呀。另一方面,思考是沉重的,你若有興趣寫作過程卻是快樂的。
張傑:你的女兒賈淺淺也寫詩。今年還出版了詩集《第一百個夜晚》,受到詩歌圈專業人士的好評。對於女兒的文學才華,作為父親,你在旁邊觀察,內心是怎樣的感受?
賈平凹:對於女兒顯露出的才華,我既欣慰,但也擔心,因為進入文壇,壓力很大,是是非非也多。我希望她幸福、自在、平安就好。
張傑:陳忠實先生、紅柯先生等陝西籍實力作家的遠行,讓人感慨生命的脆弱,短暫。作為他們的朋友、同行,對生死這件事,從哲學上或者現實上來說,賈老師現在是怎樣的一個看法?
賈平凹:每個人都將死去,這很正常,但當身邊的朋友死去,我們還是震驚得悲痛。他們的死是死去了我們的一部分。詩人說:生如燦爛之夏花,死如靜美之秋葉。活著的時候,要把生命活得圓滿。死的時候,要平靜和安詳,這是人生最理想的。
編輯:梁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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