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表記/短篇小說
【修表記】——馬克-吐溫(美國)
我的那隻漂亮的新表起初一直走得很好,十八個月中從沒慢過,也沒快過,更沒停過;那裡面的各個部 件也都完好無損。因此我不免認為,它在每天時間的判斷上的確分秒不爽,在結構組織的完美上更是足堪不朽。但不幸的是,它終於在某個夜晚停了下來,對此我真是悲慟萬分,大有熟人前來報凶,大禍臨頭之感。不過日子一長,我也就慢慢振作起來,於是經常憑著約摸,定定錶針,早將胸中的種種疑團迷信一掃而光。不久,我跑進一家大珠寶店去對準確時間。店主從我手中接過表去,給我對好。接著他道,「錶慢了四分鐘——它的整時器需要緊緊」。我馬上想攔住他——想讓他知道這隻表在時間上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但哪辦得到,這個白薯頭腦所懂得的就是慢了四分鐘,所以整時器必須緊上一緊。因此儘管我在一旁急得直跳,哀求他手下留情,他還是面不改色、手毒心狠地干下了那樁可恥罪行。 『於是我的表走得快了起來,而且一天快似一天。不出一個星期,它已經病得發起高燒,脈搏的溫度在背陰處也已躍到一百五十。到了兩個月將盡,它早巳將全城裡的大小鐘錶統統拋到後面,比曆書上的日子超出十三天還有餘。它早巳提前入冬,獨自去賞雪,儘管人間此刻還是晚秋,落葉亂飄。在它的帶動下,我不得不趕湊房租,趕結賬目,趕辦一切事務,弄得焦頭爛額,狼狽不堪,達到全然無法容忍的地步。我只好將它拿到一家鐘錶商處去修理。表商問我,這表以前修理過沒有。我回答說沒有,它一直好好的,不用修理。他聽到後,一臉奸相,透出暗喜,於是急忙撬開錶殼,抓起小骰子盒》旨放大鏡)戴到眼上,便瞅了起來。瞅罷講道,需要擦泥上油,另外調調——一個月後來取。, 經他除垢上油以及調節之後,我的表又開始慢了下來,慢到以後滴答起來,其音悠悠,有如叩鐘。在行動上,我開始事事落在時間後面,變得出門誤車,對客爽約,甚至赴宴逾期;我的表還常將那歷來的三日寬限(債務到期,一般至多拖欠三日),拖長到四天五天,結果弄得討債的人前來責罵;我自己也漸漸被拖向昨天,拖向前天,甚至拖向一個星期之前。這樣經過一段時間,我終於突然醒悟到,我已成了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仍然徘徊在那上上個星期之中,整個世界已經從我的面前消失不見。說來慚愧,我甚至察覺,內心深處,我已經與博物館裡的木乃伊隱隱產生感情,急欲與他們一通款曲。 我於是又去了一家錶店。等的工夫,店家已把表全部拆散,然後講道,表的發條匣子「發了脹了」,三天之後可以修復。在這以後,這隻表只能說是平均來講,走得還好,但卻決不是萬事大吉。有時,一連好幾個小時,它那裡邊簡直是在鬧鬼,又是吵嚷,又是吼叫,又是呼哧,又是咳嗽,噴嚏不斷,鼻息不停,攪得你意亂心煩,不知如何是好;在它這麼折騰的時候,天下的確沒有第二隻表趕得上它。但過上一陣,它又會漸漸慢了下去,晃晃悠悠,不慌不忙,於是被它甩到後邊的鐘錶又都一路追了上來。不過看看一天二十四小時將盡,它又會一陣疾步,風馳電掣般地飛奔裁判台前,正點到達,分秒不誤。它拿給人的是它那倒也不錯的平均數值,現在職責盡到,誰又能說人家干多千少!但只是平均準確,在表來說,卻絕不是什麼突出美德。於是我又帶上它另去表鋪。鋪里人說是中樞梢發生斷裂。我回答道,只要不太嚴重就好。說實在的,我根本不知道那中樞梢是什麼。只是當看生人面前,又豈可表露無知。 那中樞梢是修理好了,但是既有所得,也就必有所失。它成了這種情形,就是一會走走,一會停停,再走上一陣,再停上一陣,如此等等;至於那短暫快慢,已經完全聽憑它去決定,再也無從過問。而且每次發動起來,簡直像子彈出膛一般,後坐力很大,震得胸口發疼。因此好幾天來,我不得不戴上護胸,以保安全。最後我只好再去找人修理。店家把它全部拆開,拿起那殘骸在他鏡下翻來覆去地檢視了一遍,然後宣布,它的微力發火機出了毛病。但他終於把表修好,於是再次給予了它一個效力機會。 這回表的走動好了,只是每當走到10點差10分的時候,它的兩個走針卻突然重疊起來,彷彿一雙合併的剪刀那樣,而且從速時起,兩個針便緊貼一處,同時走動。這樣哪怕世上年紀最大的人見了也會弄不清一天的時間早晚。於是我只好再修。修理的人指出是表的玻璃蒙子塌陷所引起,再有大發條也翹了。另外還講,部分零件需要換底(意在表明修表人是鞋匠出身,他修表就如同鞋匠換鞋底)。 這樣,一切又都修理就緒。從此我的這個計時儀器倒也在各方面表現得並無特別異常之處,只是往往當它平安無事地一連氣工作上七八個小時之後,它裡邊的每個零件卻會猛地全部變松,放出蜜蜂般的嗡嗡嚶嚶之聲,頓時表上的幾個走針也都一齊飛轉起來,而且轉得那麼疾速,它們的個性全部消失,誰也辨不清哪是哪個,只彷彿是一面纖細蛛網密密地張在表上。這樣不消六七分鐘工夫,它已經像是放脫了軸線似的,把未來的二十四個小時全給放光,然後砰的一聲,停在那裡。我懷著異常沉重的心情,再次去找表商,而且這次拆的時候,兩眼下定得緊盯不放。我還準備將他著實地盤問一番,因為事情已發展到了嚴重地步。這隻表當初買時所費不過二百餘元,但是修它的費用早巳高達二三千元。就在我等他和看他修的時候,我突然認出這表匠原來是個熟人——早先曾在一個汽船上當過司機,當然也絕不是什麼高明司機。正像其他表商那樣,他也是照例先行檢查一番,然後便以那同樣自信的口氣對它的病況作出如下判斷。他道:「主要是冒氣太多——你該把這活動扳頭掛到安全閥上去放放氣(修表人把汽船上的名詞用在修表上,足見是個外行)!」聽到這話,我恨不得當場將他擊斃,然後自己出錢掩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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