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巴特和他的《戀人絮語》
《絮語》的結構匠心旨在反戀愛故事的結構。諸篇章常常以某一生動的場景或情境起首,完全可以任其自然地行生出一個個愛情場景或故事,但行文卻常常戛然而止。為什麼不繼續下去?為什麼不幹脆寫部小說?巴特認為對情話的感悟和灼見(version)從根本上說是片斷的、不連續的。戀人往往是思緒萬千,語絲雜亂。種種意念常常是稍縱即逝。陡然的節外生枝,莫名其妙油然而生的妒意,失約的懊惱,等待的焦灼……都會在喃喃的語流中激起波瀾,打破原有的漣漪,漾向別的流向。巴特神往的就是「戀人心中掀起的語言波瀾的湍流」(就像詩人葉芝從飛旋的舞姿中瞥見一種永恆的和諧一樣)。「像一個細心的廚師他留意不讓語言變稠,變粘」(萊奇《解構主義引論》第112頁)。
由此巴特將綿綿語絲斬為片斷,無意雕鑿拼湊一個有頭有尾的愛情故事。在他看來,一個精心建構的首尾相顧、好事多磨的愛情故事是「社會以一種異己的語言讓戀人與社會妥協的方式「(《Le grain de la voix》第267頁)。敷設這樣―段故事不啻是編織一個束縛自己的羅網。真正為愛情而痛苦的戀人既沒有從這種妥協中獲益,也沒有能成為這種愛情故事中的主人公,愛情不可能構成故事,它只能是一番感受,幾段思緒,諸般情境,寄托在一片痴愚之中,剪不斷理還亂。因此《絮語》的結構設想就是要碎拆習見的戀愛故事結構,即使是片斷情景的排列,也不是依從常人所理解的愛情發展順序(如一見鍾情之後便是焦灼期待等等)。
全書的諸般情境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其用心在於避免導致某種(用偶然的,隨心所欲的排列而引起的)誤會——似乎作者在煞費苦心的排列中要傳遞某種「愛情哲學「或某種」思想體系」,而這正是巴特所要避免的,書中的所謂「戀人「是一個複合體;純潔幻想的戀人與智慧深邃的作者的結合,想像的激情與冷靜的自製(表現力)的統一(就像任何一部作品的誕生一樣)。這裡應該提醒讀者體味巴特的苦心:反戀愛故事,即著力表現戀人的想像激情,而不是」故事」或「正確表達」,這種辭典式的羅列形式透出了―種冷靜,是一種不加掩飾文飾的表達方式似乎告訴人們,這裡面既沒有隱私,也不是什麼自白,同時也揭示了戀人並不是個什麼不同凡響的人傑,而只是一個在習見與陳詞中挑揀的現代文化人。戀人在表演戀人的角色,這個角色由習俗監理決定:藝術提供給他服堂情緒和詞句,他的痛苦是可望不可及而產生的焦慮;他無法越過陳規的雷池以更直接的形式實現他的渴求,他不得不對符號加上臆想的虛線(延長線)。愛人的虛位烏有即「不在「成了僅有的存在。
戀人在這種虛擬的」存在」上宜泄戀物象徵和釋義的激情,這一模式在西方自文藝復興時的義大利14世紀詩人彼得拉克始,就不知有多少文人騷客競相搬弄演行。巴特的獨創之處是賦予其濃厚的符號學色彩,熱戀中的自我是一部熱情的機器,拚命製造符號,然後供自己消費。說到底《絮語》便是對正在敘述中的戀人的寫照,儘管它帶有法國文學自17世紀以來細膩的心理刻畫這一傳統的印跡,但它卻不是要表現―個假定的或特定的什麼人,而是展示了一個充分體現主體意義的「我」,呈現為一種產生髮展建構、流動開放的過程,過程的實現完全是憑藉語言的構造。語言不是主體意義的表達;相反,是語言鑄就了主體,鑄就了「我」。因此《絮語》中的「我」是多元的、不確定的、無性別的、流動的、多聲部的。
整個文本以及貫穿這部文本的無序與無定向性是解構主義大師巴特向終極意義挑戰的一種嘗試,這樣說來《絮語》又是一個典型的解構主義文本,我剛動手譯這本書時,就不斷有人用最質樸的問題困擾我「這是一本關於什麼的書?」結果我只能很費力地擠出一串囁嚅的省略號。很諳個中三昧的一位「行家」作出高深莫測狀告訴我:這是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書,那麼,在乎山水?不然,巴特這翁壓根兒就矢口否認有什麼「意」,無所寄寓滿不在乎。
——那不成了胡話了嗎?
——對了,胡話,痴言,譫語正是巴特所神往的一種行文載體,一種沒有中心意義的,快節奏的狂熱的語言活動,一種純凈超脫的語言烏托邦境界。沉溺於這種「無底的,無真諦的語言喜劇」便是對終極意義的否定的根本方式。遙望天際,那分明的一道地平線難道就是大地的終段?不,它可以無限制地伸展。語言的地平線又何嘗不是這樣。
(本文為汪耀進《羅蘭·巴特和他的〈戀人絮語〉》節選,摘自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一個解構主義文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王耀進 武佩榮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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