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最後的光線血淋淋的|文學家 · 孫頻

孫頻,1983年出生於山西交城,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系,現任雜誌編輯。2008年開始小說創作,至今在各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餘萬字,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同屋記》、《醉長安》、《玻璃唇》、《隱形的女人》、《凌波渡》、《菩提阱》、《鉛筆債》等。部分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

相 生

by 孫頻

一天中最後的光線血淋淋的,正在一寸一寸地消失。

閻小健跟在這陽光後面,像個被陽光扯著的牽線木偶,陽光稍微移動一點,他就跟著騰挪跌宕。他抱著相機,眯著眼睛,兇狠地捕捉著陽光在這兩扇木門間移動的腳步。這腳步是隱形的,像一個魂魄正在這腐朽的雕花木門間穿行,但他就是要用相機捉住它的腳印。他要讓它現形。最後一點餘暉在即將完全沉入山裡的時候,忽然變成了一種玫瑰色,整個縣城像枚黑白印章一樣被拓在了玫瑰色的天空里。四合源皮坊大門也只剩下了黑白的剪影,好像一堆被清洗過的記憶,蕭索,乾淨,喑啞。這時他突然看到,皮坊大門上的那角飛檐突然像只動物巨大的角一樣高高地優雅地伸向了天空,肅穆安詳,飛檐上生鏽的銅鐘正發出斑駁的鐘聲,整座皮坊忽然像廢墟中長出來的佛境,渺遠,不真實。最後一縷光線正在消失,整座皮坊暗下去了,暗下去了,像一艘沉船正向著深不見底的大海沉下去。他跪著,趴著,站著,蹲著,不顧一切地瘋狂地按著快門。在四合源皮坊徹底沉進海底的一瞬間里,他才停了下來,黑暗中,他久久地趴在地上,像條生病的狗一樣,大口喘著氣,渾身抽搐著。相機像剛剛打過子彈的機關槍,通體發熱,他緊緊抱著它,把臉貼在上面,瘋狂地嘩嘩地流著淚。天色已經黑透了,閻小健終於從地上爬起來,抱著相機,蹣跚著向家裡走去。每次拍攝完這些皮坊,他都像把自己榨乾了一樣,不休息上半個小時竟連路都走不了。為了拍這黃昏將近時的皮坊,他像千里迢迢緝捕犯人一樣,已經整整跟拍了一個月了。每天黃昏的時候就開始捕捉一天中這縷最後的光線,他知道,就那麼一縷。這一縷幽靈似的光線,就藏在這破敗的皮坊大門上,那角優美的飛檐里,那些青磚青瓦上。剛才,就在那一瞬間里,在捉到那光線的一瞬間里,他幾乎癱倒在地。在捉到它的一瞬間里,他按下了快門,然後便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了。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安穩篤定,好像把整個世界都抱在自己懷裡了,他忽然之間就無所畏懼了。他想,這張照片,應該能得獎吧。他拍皮坊已經拍了整整三年,三年就為一張照片,為這一縷光線,也該到時候了吧。三年前,閻小健開始拍攝交城縣的這些舊皮坊,是因為他偶爾在縣誌上看到:"從清道光以來到清末,交城皮毛盛極一時,一些名牌字型大小遠近馳名,客商年年爭相訂貨。交城灘皮成品,各家皮坊均蓋有商標戳印,四合源的"八仙慶壽"更是著名商標,客戶從不挑剔,且從不開包檢驗,有"交皮甲天下"之說。……清乾隆五十四年,境內已有自成號、慶豐源、五合皮店、義源長、興盛源、廣興昌、四合源等117家字型大小,交城皮商是為晉商的重要分支之一……"縣誌上記載說皮坊主要集中在縣城的下關街。他家就住在下關街。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拍這些舊皮坊的。他拐進下關街一條幽深的衚衕,衚衕盡頭是一處破敗的舊四合院,四合院門口有一眼枯井。他看了看東廂房已經熄燈了,他的三個姐姐一到天黑就睡覺,連燈也都不用點。只有正房裡亮著一盞昏暗的電燈泡,是他母親在等他吃飯。他進了正房,果然,他父親已經在炕上睡下了,他像一卷行李一樣皺巴巴地無聲地縮在炕角。他母親正神情獃滯地坐在炕頭上等他回來。飯就扣在鍋里,一大碗和子飯上面還飄了一層油蔥,這說明他母親最近犯病不是很厲害,還知道做飯時要炸點油蔥。當然,在她犯病厲害的時候,別說做飯了,她會獨自丟失在時間的迷宮裡,變得六親不認,一個人在街上沒日沒夜地晃蕩。閻小健經常得到街上找她,像領小孩子一樣把她領回家。他母親倒不是天生就有精神病,聽人說是長到十八九歲才得的病。他父親卻是一生下來就是個精神病,家族遺傳下來的。他母親到二十七八歲了沒人要,他父親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為了整合資源,便有人做媒讓他母親便嫁給了他父親,兩個瘋子結了婚居然也生了四個孩子,先是生了三個女兒,最後才生了一個兒子。因為計劃生育政策,縣城裡很少見到兩個孩子的人家,即使有兩個孩子,第二胎也一定是躲到什麼地方偷偷摸摸生的,生了還好多年不敢往家裡接,搞得像私生子一樣。唯獨閻小健的父母,因為都是精神病患者,不在正常的人境里,沒人管他們,他們便由著性子生,想生幾個生幾個。反正晚上熄了燈也沒事可做,生孩子無疑也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他們在自己的領域裡自由得近於跋扈,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做到極致去。當初,他母親一口氣生完了三個女兒,一年一個,都不帶喘口氣的。把交城縣的男女老少都鎮住了,大家都有些憂愁,照這個速度生下去那還了得?一年一個,最起碼還不生到五十歲才能打住?不是剛剛聽說西街有個婦人五十五了愣是生了個老閨女,據說還聰明伶俐得很。那生二十年就是二十個孩子,關鍵是這二十個孩子將是一支由瘋子和傻子為主力的加強連,殺傷力極強。然後這二十個孩子再相互結婚繁衍下去,將變成四十個六十個八十個。用不了多久,交城縣將被這個精神病家族慢慢蠶食掉,像巴比倫古城一樣,這個千年古縣將被蝕成一座廢墟,只有瘋子和傻子在裡面歌舞昇平。於是有人向計生辦反應,瘋子是不是也應該實行一下計劃生育?計生辦的女人一邊打毛衣一邊翻著眼皮冷笑,你說得倒是輕巧,有本事你教瘋子去,教教他們怎麼用避孕套,你能教得了嗎?你要能教得了,咱倆就把工作換過來。我給你騰地方。來人被噎回去之後,再無人敢問津此事。只好隨兩口子生去。但是瘋女人在生完第四個孩子之後居然再沒有了動靜。因為第四個孩子是個男孩子,大家一時議論紛紛,有的說瘋子也知道重男輕女?原來是不生出個男丁誓不罷休,還是為著要延續香火嘛。另有知情人士說,哪裡,閻瘋子那是什麼人你們還不知道?他要是租雙靴子那就熄燈了連睡覺都要穿著走路。要是租個帽子那就連睡覺都要戴上嘍。他要是有和女人睡覺和女人生孩子的權利他會閑著不用?那根本就不可能。原來是計劃生育的風聲漸緊,上面下了硬性指標,就是一個縣的婦女上環要上夠多少才達標。有的女人因為還沒有生齣兒子,婆婆不讓上環,怎麼辦呢?婆婆就替兒媳去上環,一個兒子就罷了,要是碰巧有四個兒子的,那就像奧迪車標了,再慘點有五個兒子的,那簡直是奧運會會標了。計生幹部們為了完成任務,便把瘋女人也算進去充數,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一伙人上門捉住瘋女人硬是給結紮了。幹部們倒不內疚,這舉動本身便是為民除害嘛。生一窩瘋子傻子出來,那以後都是禍害。瘋子夫妻生出的最後一個兒子便是閻小健。他的三個姐姐無一例外都是瘋子,只是瘋的程度有輕有重。她們都沒有名字,外人把她們依順序排列下來分別叫女女,二女女,三女女。女女性情溫和但終日沉著一張臉,往哪裡一坐就是一天,不說話也不動,像袋土豆一樣蹲在那裡。二女女最俏麗,也到了懷春的年齡了,終日在臉上糊厚厚一層雪花膏,砌牆似的,把臉上的每個毛孔都砌得平平整整。然後用染料在額頭上點一個大大的紅痣,再把嘴唇也染得血紅。小孩子一看見她就嚇得哭。但她因為活在自己的幻覺里,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就是一看見男人就想過去拉人家的手,於是把縣城裡所有的男人也嚇得避之不及。三女女瘋病最輕,經常會訓斥自己的大姐二姐,但終究也還是個精神病患者。唯獨到了閻小健這裡,怪事發生了。他像個閥門一樣堵住了那血液里的精神病毒,在這個家庭里,他像一截從淤泥里跳出來的潔白的藕。洗去外面的淤泥,裡面竟然一塵不染。他居然是個正常人。因為他是個正常人,縣城人便用更加怪異的目光看著他,似乎他是個比他父母更加怪異的生物,似乎他才是個畸形兒,一定是基因突變了,他才變成了這樣,才變成了這樣一個——看起來像正常人一樣的人。因為一家子都是精神病人,所以他們常年沒有穩定的收入,全家人住在縣城一處廢棄的四合院里,那院子多少年沒有人住,陰森可怖,他們愣是住了進去,並牢牢地長在裡面,居然還越長越大,由兩個人變成了六個人。他們簡直像一隻巨大的堅固的木耳長在這個縣城的邊上,沒有人能把他們割下來砍下來,就是放把火,他們也照樣長在那裡。很多年裡他們全家人就是以參加喪事班子來養家活口。縣城裡誰家死人了,抬著棺材去墳地的時候就用到他們一家子了。他父親給人抬棺材,她母親帶著他們四個孩子走在棺材邊上,手裡拿著紙做的童男童女、紙牛紙馬紙房子紙元寶,他手裡每次都是捧著一隻食盆子,這盆里的飯是用來堵死人的嘴的。他跟在三個姐姐後面捧著這盆可怖的飯,一直跟著走到墳地里。這樣跟一次喪事,人家給他們一點錢幾個饅頭就把他們打發了。每次賺來的錢都是由他母親保管起來,人們便說,看來這瘋子也是知道怕老婆的啊。看來男人都差不多。他家五個精神病人,發病的周期都不一樣,而且都是間歇性地發病。這陣子你犯病了過陣子她犯病了,一年到頭每一天都有一個最不讓人消停的病人。瘋病最厲害的時候他們會打人,會抽自己耳光,會大叫看見貓狗看見死人了,會跑到街上脫光衣服,會把雞糞塞進嘴裡。閻小健只上完小學就輟學了,他家出不起學費,他還不想成天被人追在後面笑話,便自動退學去玻璃廠做起了學徒燒瓶子去了。後來,他年齡漸漸大了一些之後,便做主開始輪流把家裡人往精神病院里送。這陣子誰犯病最厲害,就把誰送進省城的精神病院,其他人就在家裡掙錢供這個人住院治病。過陣子這個出來了再把另一個送進去,就這樣,一年到頭周而復始。有一陣子把他母親送進了精神病院,他們要湊夠他母親住院的錢。他在玻璃廠早出晚歸的恨不得分身變成八個人,他父親就是給人拉棺材賺點錢,但也不能指望天天有人死,於是便到地里幫人挑糞澆菜。後來他晚上回家的時候發現西廂房裡拉著帘子,總有男人的聲音,他站在窗下靜靜地聽了一會,明白了。心中一陣驚恐,簡直像親眼看見了殺人一樣。但他還是一聲不出地鑽進了正房。不一會兒,男人出來了,二女女也披頭散髮地出來了。男人走了之後,他怔怔地站在二女女面前,抖著嘴唇聶諾了半天,卻最終說出來一句,他給你錢了沒?二女女把錢交到他手裡的時候,他手抖著,連錢都接不住。他心裡驚恐地亂喊著,她怎麼知道做這種事情的?誰教她的?她一個瘋子怎麼會知道做這種事情的?她居然會用這個來掙錢?居然也有男人來找她,難道是和一個瘋子睡覺別有風味?還是圖省錢?他的淚下來了。這個家裡需要錢,每給一個瘋子治病的時候靠的其實不是別的,就是錢。就這樣,好幾年過去了,他們全家人像一群驢子一樣就這樣長年累月地繞著一個軸轉,這個軸就是就是治病。他暗暗發誓要讓他們有一天變成正常人,讓他們全家人都突然變成正常人,可是他漸漸發現,與瘋病做鬥爭簡直就像堂吉訶德在挑戰那隻大風車。住院期間稍微好一點了,出院了,隔斷時間就又會犯病,於是再塞進精神病院。父親越來越老,雖然還不到六十歲,但他滿嘴的牙已經掉得一顆不剩,只上下光禿禿的荒涼的牙床,因為常年抬棺材的緣故,一隻肩膀聳起來,另一隻肩膀塌下去,看起來倒像八十歲都不止了。於是家裡的經濟收入主要就靠他和二女女了,但二女女也只有在病情輕的時候才能做一做妓女,病情一重就連妓女都做不了,把客人都打跑了。而這五個精神病人還是在不停地犯病,沒有誰看起來真的有康復的跡象。這樣又過了幾年,他已經二十五歲了,自然沒有人會嫁給他,他的三個姐姐只有三姐勉強嫁給了村裡的一個老光棍,可能對這老光棍來說,只要是個女人就行,無非就是晚上用一用,別的也不指望。因為常年給親人們看病,他到二十五歲的時候幾乎還沒有一點積蓄,一雙手因為常年碰玻璃,被割得像老樹皮一樣溝壑縱橫。一天下午他下了班,騎著自行車從玻璃廠回縣城,那天不知道為什麼,他騎得很慢,他忽然不想回那個家去。後來他便乾脆停了車子,躺在了路邊的地里。躺了一會,他忽然聽到了異樣的聲音,就在離他不遠的莊稼地里。他一陣緊張,一動不動地在那裡聽了半天。原來是一對年輕男女在地里野合。他像枚插進了地里的釘子,牢牢地躺在那裡不動,他嚇壞了,好像被捉姦的是他自己。直到那對男女做完了走了,他才坍塌下來。他是一點一點坍塌下來的,到最後他突然趴在地里嚎啕大哭起來,一直哭到天徹底黑了他才起身回家。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他決定,不再送任何人到醫院了。他絕望了,這樣下去根本就是一個無底洞,他將再不會有出頭之日,他像個殉葬品一樣,陪著這五個瘋子提前死了。活到二十五歲了,他過過一天人應該過的日子嗎?他真正活過一天嗎?從十二歲進工廠做學徒到現在二十五歲了,他掙的每一分錢都是給別人掙的,都是給這個五個精神病人掙的。他從來不捨得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錢,就是因為他一直幻想著有一天他們能好起來,好起來。現在,他的這些幻想忽然就被他自己扔到了地上,它們像只玻璃器皿一樣碎在了他的腳下。他有一種從沒有過的憤怒,他想報復,想報復這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里,他都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一天。他要起義,他要反抗。他開始揭竿而起。閻小健不再把父母和姐姐往精神病院送了,瘋得厲害了就先捆起來,過幾天瘋勁也就自己弱下去了。就像一把刀一樣,哪能一個勁地寒光逼人,總有鈍下去的時候。這樣,他開始能攢一點錢了,可是,就算是他能攢下一些錢了,照舊沒有人給他提親。到二十九歲的時候,他明白了,在交城縣,他已經坐實是要打光棍的了。其實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光棍的料,比如他。就連他的瘋子父親還好歹有個女人呢,而他呢,卻是連女人的葷腥也沾不到一星半點了。他已經提前看到了他和女人絕緣的前景,忽然一陣悲從中來。連個女人都娶不到,他攢錢又有什麼意思?這第二個幻想本是他自己一手製作出來的,像製作玻璃瓶一樣,他一手選的原料,一手燒好保存好的,心裡總惦記著那隻藏好的瓶子,猛然有一天打開一看卻發現,它早已碎了。他居然為一堆碎玻璃苦心孤詣了這麼多年。他的第二個幻想也在他腳邊碎了,而且碎得比第一個還徹底。他看著那堆碎片,大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於是心裡更是發了狠,他一定要補償自己。不補償自己便不足以報復自己,同樣,不報復自己便不足以補償自己。對於他來說,這兩者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而對於他來說,最好的補償和最好的報復都是一件事,那便是花錢。趁著腔子里的這口毒氣,他花光了幾年裡所有的積蓄,買了架相機。他想,他不能買個老婆,那還不能買個相機啊。相機不實用?他前三十年實用得夠夠的了,現在,他就是要任性,就是要由著自己的性子,就是要玩虛的。誰敢攔著他?誰敢不讓他玩相機?他有一種類似於天王老子再世的膨脹感,尤其是把相機掛到胸前的時候,他簡直都有些不可一世了。快連路都走不了了,都是飄著過去的。他決定在後半生里和這架相機相依為命,它雖不是女人,但畢竟比女人可靠,女人嘛,哪個不是嫌貧愛富的,哪個是能和他同甘共苦的?他一邊意淫著女人一邊卻同時看透了女人,然後像踩螞蟻的屍體一樣把她們踩到了自己腳下。無生命的東西才是最能不離不棄的東西。他強賽給了自己這樣一個生硬的真理。其實閻小健買相機還有一個更隱秘的理由,但是他是不會和任何人說起的。有一天他在一本過期的雜誌上忽然看到一句話,這句話像驚雷一樣炸進了他的眼睛裡。這句話是這樣說的,家族有精神病史是具備成為天才的基本條件,如果你的家族有精神病史,那麼祝賀你,因為你很有可能就是個天才。從那時候開始,他開始暗暗查找各種資料。他在搜集證據,因為他要證明這句話到底是真的,還是不過是在騙他。"生物學博士弗拉基米爾·埃夫羅伊姆松教授曾說過:我一生中有60多年都很注意研究遺傳學和歷史學。讀了好幾千本歷史書,幾百本偉人傳記,看過幾十部百科全書,得出的結論是:人類文明史上一共有近400名在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人。我還注意到,世界上的這些偉人比常人更容易得遺傳病,而精神病占第一位。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事情就這麼怪:天才越是精神失常,他的成就就越大。""政治家中有17%的人患有嚴重的精神病理毛病,如希特勒、林肯、拿破崙等,他們中有嗜殺如狂的惡魔,也有美國歷史上出類拔萃的總統。科學家中有18%,如高爾登、門德耳、安培、牛頓、哥白尼、法拉第等。思想家中有26%,如尼采、羅素、盧梭、叔本華等。作曲家中有31%,如瓦格納、柴可夫斯基、普契尼、舒曼、貝多芬、莫扎特等。畫家中有37%,如梵高、畢加索等。小說家中有46%,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納、海明威、普魯斯特、勞倫斯、卡夫卡、司湯達、福樓拜、莫里哀、托馬斯·曼等不勝枚數。藝術家是精神病人的重災區,在五十位最偉大的作家中,除莫泊桑以外都有輕重不同的精神病!""叔本華的父親是精神病患者,在河中自殺。母親死於瘋癲,大叔四十歲自殺,三叔在瘋狂狀態中潦倒而亡,小叔天生是白痴。""尼採的最後十年是在瘋人院度過的……""……"他越看越驚恐,越看越倒吸涼氣。就像不小心闖進了一個時光深處的隧道,他在漆黑的神秘的隧道里艱難地穿行著,最後在盡頭處看到的卻是自己的臉。原來他本身就在這裡,只不過是他找到了他自己。怪不得,整個交城縣從來都容不下他,容不下他一家人。原來是他本身就走錯地方了,他本來就不是凡間的人,他本來是另一個星球另一個部落里的人,那群人叫天才,天才根本就不是人。他卻硬被逼著在人間過了三十年,他像一個潛伏已久的間諜忽然找到了自己的組織一樣,抱著那些文字失聲痛哭起來。不對,他不是精神病人,他們家就他一個正常人,這又是怎麼回事?如果他不是精神病人那就說明他只能做一個正常人了,那簡直是噩耗。他捏著一把汗,繼續尋找,一心要把自己的真身揪出來公佈於眾。"身體中15號染色體異常的人容易患上精神疾病,自殺者與這個基因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精神遺傳病有可能是X染色體顯性遺傳(也有可能是X染色體隱性遺傳)。如果精神病妻子的基因型是XAXa,精神病丈夫基因型是XaY,所以他們生的孩子基因型可能是XAXa,XAY,XaXa,XaY,即孩子患病率佔50%,且無論生男生女患病率都是50%。沒有精神病症的孩子並不等於沒有精神病基因,很可能是隱性的,可能會在日後受刺激發病。"他欣喜若狂,這麼說,他只有50%的可能是個正常人,而另外有50%的可能是個精神病人。那就是說,他有50%做天才。他做平凡人做怕了,兢兢業業膽戰心驚地做了三十年,卻沒有給他任何應有的回報,到最後連個女人都沒有。現在他知道了,他根本就不是做凡人的料。走錯路了,怪不得越走越遠。他決定,立馬回頭,重新做人。他要找回自己那個部落去,那才是他應該棲身的地方,不,準確地說,是他們一家子應該棲身的地方。在那個部落里,棲息著蘭波、海明威、伍爾夫、福樓拜、果戈理、海涅、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葉賽寧、托爾斯泰、萊蒙托夫……世界上一切已經死去的和仍然活著的天才和超人都應該像候鳥一樣棲息在那個神秘的部落里。他們全部患有精神病。或者說,他們無一例外全是瘋子。現在,他將去尋找他們,他要前去和他們相認,還要抱頭痛哭。閻小健就是在這種隱秘的喜悅和期待中買下這架相機的。從此以後這架相機便長了長在他身上的一隻器官,即使睡覺的時候,它也長在他身上。他卻是一夜之間具備了些瘋子氣質,見什麼拍什麼,以前就怕別人說他像瘋子,斷斷不能把他和他的父母姐妹們混同在一起,那時他是這個家裡唯一正常的一個人。而現在,他唯恐別人說他正常,巴不得所有的人一看見他就說,這個瘋子。這個瘋子,這句話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格外的褒揚了,這句話下面隱含的意思其實就成了,這個天才。於是以前被迫裝出來的循規蹈矩他一夜之間便扔掉了,他像脫一件衣服一樣脫掉了它們,露出了裡面一個赤裸裸的自己。當然,這個赤裸裸的人也並不是他自己,不過他想像出來的另一個替身。自從掛上相機之後,就像貼了一道鬼符一樣,他渾身上下突然便長出了很多邪氣。他見個人拍見條狗也拍,見夫妻吵架也拍,見小孩子尿尿也拍。他突然頑固的像只蒼蠅一樣,別人怎麼哄他都哄不走,才剛剛哄走他又回來了,繼續啪啪啪啪地按著快門,像是要把萬物的魂魄都攝了去。在交城人眼裡看來,他簡直像是閻王派來的無常鬼,專門負責勾魂攝魄,而且敬職敬責,認真到一絲不苟。去玻璃廠幹活的時候他也帶著相機,一邊幹活一邊偷著拍照,差點把火紅的玻璃水撒到地上去。於是,他順理成章地被開除了。他想,他現在連工作都沒了,一定是向著天才又靠近一步了。那些個天才哪個不是終生饑寒交迫顛沛流離的,不是死在瘋人院就是死於肺炎。人總是要有些氣質才行的,他活了前三十年也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現在,他要給自己賺回這一口氣來。有了這口氣,他全家人都能跟著他活過來,全家人都能跟著他有了魂。他默默地背誦著那些看來的資料:"托爾斯泰,父親家族中有好多精神病人,他本人患有歇斯底里症和癲癇症;萊蒙托夫,父親患有精神分裂症,他本人也患有精神分裂症;舒曼,父親是位文學天才,母親死前精神反常,姐姐和她的兒子都患有精神病。舒曼最後自殺身亡;陀斯妥耶夫斯基,父親的兄弟都嗜酒如命;姐姐患有精神病,她的兒子是白痴,他本人患有癲癇病,他只有在癲癇發作和蘇醒中間的一個間歇的瞬間里,意識才能達到一個理想境界。"他默默地念叨著,只有在癲癇發作和蘇醒中間的一個間歇的瞬間里,意識才能達到一個理想境界。他忽然想哭,他想,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不幸的人哪,原來,遠遠不是他一個人,不是他一家子在受苦。他一邊瘋狂攝影,一邊從幻想中從虛空中尋找著這些天才的身影,他仰望著他們如同仰望著天上的星辰,雖遙不可及,心裡卻知道自己遲早也是那些星宿中的一顆,倒也釋然了。怎麼活都不過是具肉身在體會,他有些出離那種種苦難了,他決心要把真正的自己從那具沉重的肉身里析出來。像化學結晶一樣讓它析出來。讓它變成真的。他開始把拍的照片向各種雜誌投稿,參加各種攝影比賽,只要是和攝影有關的事情他全部要參加。彷彿這是自家的事情一樣,義不容辭才行。投出的照片絕大部分杳無音訊,後來總算有一張被採用了,雜誌社給他寄來了稿費。他恨不得把那張照片複印上成千上萬份,給交城縣的每個人都發上一張。他想讓他們看看,什麼是攝影家,什麼是天才。因為不上班,他沒有了經濟收入,還要搞攝影,他只好依靠自己的父母親和姐姐們活著。他們雖然是精神病人,卻活得很誠實,只要在病情不嚴重的時候都在勤勤懇懇地幹活,他父親佝僂著搖仍然去掏糞去抬棺材,他母親仍然給人家拿可怖的童男童女,甚至還會幫人家倒垃圾砸核桃,他二姐一直沒有嫁人,就一直做著皮肉生意,倒也攢下了幾個錢。他吃著他們的喝著他們的,不由得也會心生內疚,但是只要一轉念他便原諒了自己,這是通往天才路上必定要受的苦,這點苦算什麼,離饑寒交迫地死去還差很遠。而人類歷史上哪個偉大的藝術家不是在饑寒交迫中死去的。而他也只有成為一個天才了才能幫這個家庭雪恥。他才能告訴每一個人,知道一個家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瘋子嗎,因為只有這麼多瘋子才能孵出一個真正的天才。後來,他在下關街上偶爾拍到的一張照片居然獲了個小獎。這對於他來說,簡直是一塊通向藝術的一塊砸門轉。他仔細研究著自己的那張照片,不過就是拍了一座老宅子的院門,為什麼會獲獎呢。他想到了查縣誌,一查才知道,原來他拍的這張照片里是原來的皮坊之一義泉泰的舊址。就這樣,他開始一發不可收地專拍皮坊。他把所有這些關於皮坊的照片都寄出去,但是從那次獲小獎之後,再沒有過任何獲獎的跡象。他仍然一年到頭才會有一兩張照片被雜誌採用。他絞盡腦汁地思考這是為什麼,皮坊一定是別處沒有的,別人根本拍不到的。那是為什麼,一定是光線的問題。攝影的生命就是光線,於是他開始尋找一天當中那些最特別的光線,他在早晨亮起第一縷天光的時候爬起來,跑出去拍照,在黃昏里尋找那些最具質感的光線,那些金色的或者是玫瑰色的罕見的光線。他經常為了捕捉到一縷光線一站就是五六個小時,一動不動。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在交城縣裡遊盪著,捕捉著那些流動在磚瓦之間的月光。他長長的影子像鬼魅一樣遊盪在大街小巷,大人們用他來哄小孩子,不敢出去,出去就被閻瘋子抓住吃了。他們一家人,不管老少,都被統稱為閻瘋子。最早他沒有被划進去,現在,他也順理成章地被划進去了。好像他真的快成為一個瘋子了。他有些竊喜。近了,更近了。就這樣三年居然就過去了,他再沒得過一次獎。這次,這次他覺得一定可以了,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有一種預感,是時候了。他快要破土而出了。因為他覺得他在一個瞬間里捉住那縷幽靈般的光線了。他再次把照片寄出去,參加一年一度的攝影比賽。因為這次抱的信心太大了些,所以當結果出來的時候,他遲遲不願意相信。他沒有得任何獎,連最小的獎都沒有得到。這之後,閻小健很多天沒有出門,他連同他的相機忽然從縣城裡消失了。而此時的閻小健正在苦苦思索癥結所在,這幾年裡,他是怎樣的孤注一擲,怎樣的付出啊,他受的苦還不夠多嗎?不,他覺得已經夠多了,他從小到大受的苦已經足夠了。他不夠勤奮嗎,不,也不是,這不是癥結。他苦苦地思索著,後來在某一個時刻,他忽然明白過來了。真正的癥結其實是,他不是一個精神病人,他只是一個正常人。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個正常人在做的事情,所以他就是有九條命,就是插上翅膀,也趕不上那個部落里的藝術家們。原來,那落在他身上50%的基因是,他是這個家庭里唯一的真正的正常人。他根本就沒有隱性的精神疾病基因。他一輩子都只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活著,死去。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死活不肯出去。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真正地無處可去了。他去幹什麼?他再回去做個正常人嗎?他們不會再要他了。他知道,他一旦出來,他們不會再收留他了。他除了往前走,再沒有半點後路。他獃獃地坐在窗前,目光忽然落在了母親和父親吃藥的瓶子上,都是治療精神疾病的,一瓶是丙咪嗪,另一瓶是阿普唑侖。他想,吃了這些葯會不會離精神病就近了一些?於是,他拿起瓶子,一粒不剩地倒進了自己的嘴裡。然後,他像嚼饅頭一樣,把它們嚼碎了,再一口一口咽了下去。閻小健在屋子裡呆了整整兩個月。兩個月之後,他終於出門了。但是交城縣的人們一眼就看出,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閻小健了。他胸前仍然掛著相機,但是目光獃滯,走起路來像一具殭屍。他見了誰都是一句話,站好,我要拍照。他仍然說,他要拍照。可是誰都知道,他已經瘋了。

幾天之後,閻小健被家裡人送進了省城的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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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嚴彬(微信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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