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劇《雷雨》:讓醜陋的靈魂掙脫肉體

舞蹈家邢亮留給人們的記憶依然停留在他的《尼金斯基》上,原因何在?《尼金斯基》是由邢亮創作、也是他本人親自扮演那個曾經譽為「世界第八奇觀」的舞蹈之神,出神入化的舞技,優美而又異常敏感的身體,絕望、瘋狂的內心,你幾乎分不清舞台上到底是邢亮還是尼金斯基。之後,邢亮還創作過《沒有主義》和《六度》兩部重要現代舞作品,而這兩部作品他本人都沒有參與演出。他最後一次登台是演出舞蹈家桑吉加的作品《那一年·這一天》,之後他徹底退出了舞台,只做編舞。是此,觀眾對邢亮的印象永遠停留在「尼金斯基」上,那個作品也確實像他本人的靈魂寫照,瘋狂、彷徨、迷失,誰也不知道在他的內心裡究竟經歷了什麼,可以肯定的是最終他走出了尼金斯基的影響,沒有像他一樣瘋掉。這位天才的舞蹈家這幾年斷斷續續地,雖然也在創作,但是從來也沒有回到「成為尼金斯基」的狀態,今日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舞劇《雷雨》,在去觀看演出時我是抱著懷疑的態度。

《雷雨》作為舞劇搬上舞台這還是首次,此前,戲劇版本已經是層出不窮,幾乎每個人都熟知那出關於亂倫的悲劇故事。邢亮採取了倒敘的方式,在序幕之中,周家人都聚集在三十年以來從未發生變化的那個死氣沉沉的小客廳。一開始便是這個大團圓,周家主人周朴園正襟危坐在沙發上,坐在他右側的是穿著旗袍的太太蘩漪,沙發後面一字排開的是周家女僕四鳳、周家大兒子周萍和小兒子周沖。一位老婦人靜靜地走過來,端坐在周朴園的左側,只是離周家夫婦稍遠一點。所有人的目光都沒有朝她看過去,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這一幕就像是一場對過去舊時光的回憶,證明那個客廳曾有她的一席之地,而且是重要的一席之地,因為她的位置是坐在那張沙發上,周朴園的左側。但她只是偏向一側坐,意在表明,她已經失去了這個位置。客廳的氛圍是沉悶的,而當燈光一明一滅,黑暗的一瞬間,便有身影浮動,首先是周家太太蘩漪再也不能保持那樣端坐的樣子,她的腿不老實地抬了起來,手伸向沙發的後面,似乎想抓住周萍。這麼一伸手,便已暴露了他們之間的暗中情感關係,觀眾也跟著緊張起來。

從大團圓拉開序幕,這是一個好的開頭。文學藝術沒有少用這種手法,這個場景讓人想到達·芬奇的那幅《最後的晚餐》,那也是最後的一場團聚。這個序幕已經暗示了故事的一切特徵:相聚之後的分離是必然的,一場生離死別,眾所周知。

之後的四幕,邢亮完全忠於劇本來編導的,只是為了便於表達主要人物之間的矛盾與衝突,減少了兩個人物,四鳳的父親魯貴和哥哥魯大海。第一幕延續了序幕結尾的那個懸念,蘩漪與周萍之間的那段不倫之戀陷於感情的糾葛,被演繹成雙人舞蹈。在這段舞蹈中,穿著旗袍的蘩漪手執摺扇,繞指柔般凌空划過空間,她的身體充滿了渴望,渴望周萍把她帶出她沉悶的生活。穿著長衫的周萍玉身長立,對蘩漪或者說對他們過往的那段不倫之戀既恐懼,又滿懷痛苦,他一次次把她扔回她原來的世界。

四鳳手執一塊紫色的手絹,比較符合她在周家女僕的身份。她與周萍、周沖兩兄弟之間的「手絹舞」,體現了懦弱的周萍對四鳳非常依賴與愛,開朗、陽光的周沖與四鳳情同手足,四鳳總是迴避著周沖的熱情,因為她心裡愛戀的是周萍。而四鳳對蘩漪既尊重又害怕,蘩漪對她卻心照不宣。

他們之間的矛盾與衝突,直至老爺周朴園走進這個客廳便爆發到高潮。四鳳第一次端來的葯被蘩漪倒掉,周朴園讓她再端來一碗。蘩漪把葯放到嘴邊,似乎想到什麼,痛苦地又把碗扔到桌上,堅決不喝。周朴園提起他小兒子周沖的衣領,讓他勸母親喝葯,蘩漪仍然是沒有喝。周朴園似乎感覺到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權威被挑戰,他抓起大兒子周萍的衣領,讓他對著蘩漪一步一磕頭,連磕三次,周萍是那麼恐懼而又懦弱,蘩漪瘋掉般絕望地一口氣把葯喝下。這是一段群舞表達的場景,整個舞蹈,或者說由舞蹈演繹出來的周家的家庭氛圍是那麼的沉悶、壓抑。這個場景還包括周朴園的一段獨舞,蘩漪喝下藥之後,他感覺到家庭權威再次穩穩地掌握在手中,跳了一段硬朗、遒勁有力的藏舞,然而給人的感覺他的雙腿像是站立不起來一樣,似乎在表明他作為家庭專權者的地位也不太久了。

曹雨的劇本《雷雨》,每個人物之間充滿了矛盾與衝突,而這些矛盾與衝突又都是靠語言表達出來的。此前還沒有觀看演出,我心裡就非常忐忑,戲劇改編成舞劇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畢竟要讓舞者「閉口不言」,所有的情節靠人物的肢體動作來完成,然而邢亮出人意料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全劇除了蘩漪在劇中的一聲神經質的尖叫,沒有一點從嘴唇之間發出來的聲音,所有的語言都被化成舞蹈,化成肢體動作,沒有絲毫的做作的地方,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對觀眾而言,看舞劇就如同觀看默片時代的電影或啞劇一樣,而事實上,舞劇的誕生肯定要比默片電影和啞劇早得多。舞劇和默片、啞劇都是靠形體動作語言,然而卻截然不同,因為舞劇的形體動作語言只能是舞蹈,即便是你看到舞者在台上走來走去,或靜默不動,也必須是舞蹈的狀態。當然,古典舞劇中運用啞劇的技巧也不是沒有的,如福金的《天方夜譚》和《火鳥》等名作中,同樣可看到啞劇特色。德國斯圖加特舞團的《茶花女》,阿爾芒的父親找到瑪格麗特的那個場景,也兼有啞劇表演的技巧。在《雷雨》中,每個角色都是在舞蹈的狀態,但又不是從頭跳到尾,每個動作都符合要表達的人物的內心世界以及故事情節。

最後一幕,深夜,四鳳和周萍在她貧民巷子的家裡那段雙人舞,哀傷而纏綿,卻很含蓄,他們彷彿能羽化成兩隻鳥兒,輕輕地飛越那個他們反叛的家庭牢籠。就當他們沉浸在愛情之中,蘩漪披頭散髮地站在外面,突然驚聲尖叫,周萍被驚醒,三個人的關係彼此間昭然若揭。但是和原著一樣,把揭示這段複雜的不倫之戀的任務還是交給了周朴園。

在整個家庭遭遇毀滅性的災難之後,整個結局,周朴園又以一段藏舞來表達他靈魂最後的悲傷。也許沒有比舞蹈更能體現一個人的靈魂如何從身體掙脫出來的感覺,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言說,「人類囚禁在自己的身體之中,並與其他的囚徒朝夕相伴,任何人都無法辨別相互之間的真實身份,甚至也無法辨別自己的身份。」這個典型的中國傳統家庭的暴君式的人物,他永遠不明白是他親手製造了他的妻子、兒子等每一個囚徒的身份,面對他們的死亡,他那醜陋的、悲壯的靈魂掙扎著,從他衰老的肉體中解脫出來。而這個靈魂,也正是我們這個民族的靈魂,像遭遇響雷一樣承受著沉重一擊。這便是邢亮的舞劇《雷雨》,舞劇的形式在講故事方面終究有它自身的障礙,但是在揭示人的靈魂上,它比戲劇來得更有力量,更坦然。

曹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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