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小說01 《愛情傳說》
喬葉
今生
我是白素貞。沒錯,我就是那條白蛇。雷峰塔倒掉之後,我的魂魄逃離枷鎖,重返人間。這依然是我的杭州城。涌金門,翠屏山,棲霞嶺,冷泉亭......雙堤仍媚,斷橋猶存,江山人面均無異,換的只是人們身上的衣裙和街邊的勾欄瓦肆。西湖柳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我在湖水裡游弋著歲月,尋找著我的舊夢許仙。--是的,我知道他的肉體早就化做了一黃土,但我深信他的魂魄和我一樣,還在這世上遊盪,等待著與我再次相逢。
那天,小青找到了我,姐妹情深,悲欣交集。一番傾訴之後,她一下子便猜透了我的心思。她嚴肅地告知我:對於仙凡相戀,仙界的懲罰不僅沒有鬆動,反而更加嚴厲。只要愛了,便不會再有法力。聞此,我淡淡一笑,她看出了我的執拗,說你可是幾千年的修行啊。我說我認了。
"如果你發生了什麼意外......"
"我為自己負責。"
"其實,你還有一條退路。不過,這條路比做人還不如。"她說,"如果對這人間徹底絕望,你可以投身到西湖中,做一條失去法力的白蛇。"
"我意已決,只進不退。"
小青搖搖頭,離我而去。
終於,我等到了。這是公元2002年的春天,人們都說這一年的春天格外暖。我不管何年何月,總之,這個春天,我終於等到了我的愛。月光下,水波里,我一看見他飄然而來的身影和俊逸依稀的面貌便知是他。於是我縱身出水,化做一個白衣白裙的少女,朝他緩緩走來。這漫長的等待如此艱辛,我的眼裡滿含淚水。我知道自己眼裡的淚如同大宋年間我們初逢時的那場春雨,只要被他看到,便會將他淋濕。而他沒有出乎我的意料,果然被我的淚光吸引。
"你怎麼了?"他問。是的。這聲音是他。
我說我大學畢業之後來到杭州尋找工作,一直沒有著落,現在身無分文,走投無路,於是萬念俱灰,憂戚哀怨,想要投湖。--無聊之時,在蘇堤邊、白堤旁和斷橋下傾聽人間的瑣碎話語消遣時光,我學了些許皮毛。一邊說我一邊簡直要笑出來,可他顯然是信了,一邊溫言軟語地安慰著我,一邊掏出紙巾為我拭淚。他問我學的什麼專業,我說是中醫。他說他也是學醫出身,因為沒有覓到合適的去處,就自己開了一家診所,如果我不嫌棄他的地方小,可以在那裡屈就。我含淚而笑:前世,我和他可不是開著一家生藥鋪嗎?夫唱婦隨,懸壺濟世。--果然,果然是他啊。
一切都是那麼好。我們戀愛,結婚。沒有法海,再也用不著水漫金山。端午節來臨,我也可以喝些黃酒,再也不必擔心會露出原形。--就是想漫也漫不成,想現也現不了,和他的初夜,我下體劇痛,我便知道,我已全部地愛了,於是也就成了真正的凡胎。我再也沒有了特能,也沒有了妖氣。徒留一顆仙人的心,我過上了夢寐以求的人間生活。我們如魚似水。我們顛鸞倒鳳。我們芙蓉帳暖。我們花好月圓。我們點絳唇,我們念奴嬌,我們沁園春,我們聲聲慢。
回想起來,我覺得做仙人的日子,是那麼傻。
那天晚上,我和他在蘇堤散步,他去給我買冷飲,我獨自呆在湖邊,看見小青在湖浪里裊裊娜娜地游過來。她問我愛的感覺怎樣。我說:"無法形容。你該試試。只要試了你就會明白,做仙人真的很可笑。不能愛,不懂愛,壽命千載萬載有什麼用?法高千丈萬丈有什麼用?"
小青嘆口氣,說我痴了,眉梢眼角都是甜蜜。
然而,彷彿嘲諷一般,不久,我們看似天衣無縫的婚姻就開了針,綻了線。那天,晚飯後,他在看電視,手機在他的手邊放著。看著看著,他的頭歪在靠枕上沉沉睡去。這時的他如孩子般,最是可愛。我調低了電視的聲音,依在他身邊,久久地偎著他的臉,怎麼賞也賞不夠。突然,手機的簡訊提示音脆響起來,在這靜謐的時刻,如警笛一般刺耳。我連忙把手機握在手裡,怕吵了他。他卻還是在一瞬間醒來,朝我手裡奪去手機。我本能地躲避著他的手,他驚惶地繼續搶奪。可我是蛇,他哪裡會有我靈活啊。幾次奪空,他停下,神色凝重如鐵。
"給我。這是我的隱私。"
"什麼隱私?"
"不能說。說了就不叫隱私。"他的眼神里滿是軟弱和戒備。這樣的眼神,除了外遇這個詞和另一個女人的存在,我讀不出別的。
我追究半夜,他終於承認。說是一個患者。被他醫好了感冒之後,也使他患上了愛情的感冒。他說他正在進行自我治療,很快就會痊癒。
我信了。我知道自己只能信。我也知道自己的信從某種意義上講只是掩耳盜鈴,但能掩就掩,不然還能怎樣?
然而,掩耳盜鈴畢竟只是掩耳盜鈴。鈴還在,時時響,丁丁當當,不絕於耳。我以妖精的靈敏感覺搜索著他所有的蛛絲馬跡,發現他的感冒居然是最頑固的反覆型。這一次剛剛收尾,下一次又登台上演。此消彼長,此起彼伏,一出接一出,讓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我也知道,在這個輕浮世間,他的所為不過是男人之間最常見的情感癥狀,是永遠沒有靈藥的流行性感冒,獵艷的習氣就是另一種意義的法海,我所受到的干擾是最正常的事情。但我就是不能容忍:我前生今世都在他身上,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但是,他就是可以。
那天,我們去看越劇《白蛇傳》。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戲,讓我看得心如刀割。在白蛇被壓進雷峰塔下的那一場,許仙在塔外大段哭訴,我問身邊的他:"如果我是白蛇,我進塔了,你會怎樣?"
"我么,"他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歡娛夜短,寂寞更長,單身的雙人床多麼難熬,還是多找幾個老婆要緊。"
最輕鬆的戲言裡面有著最嚴峻的答案。我心欲碎。
他如嬌弱的患者,我如倔強的醫生。他病,病,病,我治,治,治,紛爭,和好,和好,紛爭......時日久遠,他依然興緻勃勃,情腸轉動,往來穿梭,樂此不疲。我卻倦了。想讓自己收手,又不知該如何收,何時收。茫然無措中,我學會了煲湯,給他煲各種各樣的湯,送到診所:
排骨蓮藕湯。將豬肋排洗凈,順骨縫切成單根,斬成寸段,焯水撈出,洗去血沫,蓮藕洗凈去皮,切塊。鍋內放適量冷水,先放入薑片,蔥段,料酒,大火燒開後轉小火燉一個小時,再放入藕塊。這道湯味甘性平,護胃補血。
南瓜毛豆湯。將南瓜洗凈,挖出內瓤,將瓜身切成小塊。毛豆剝出豆粒洗凈,枸杞用溫水泡軟。油燒至六成熱,放入蔥粒煸香,再放毛豆翻炒片刻後放入南瓜,倒入適量清湯。大火燒開後小火再煮三十分鐘,加入鹽和雞精出鍋。這道湯養顏解毒,改善秋燥。
川貝鴨梨湯。將鴨梨洗凈,去蒂挖核,切成四瓣。川貝用溫水泡軟。將這兩樣同時放入鍋中,大火蒸二十分鐘後加入冰糖熬燉。這道湯潤肺理氣,止咳化痰。
那天,我給他送過湯回到家之後,突降大雨。我去給他送傘,一推開他診療室的門,就看見他和一名新進不久的小護士在診療床上鴛鴦雙疊。一時間,恍惚中,傘上的雨水滴滴嗒嗒落在我的衣上,我居然想起我在前世的船上與他邂逅,我孝頭髻,素釵梳,白絹衫,麻布裙。他黑漆巾,白玉環,青羅袍,長皂靴。讓我們結緣的那把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的,八十四骨,紫竹柄。拿在手裡沉著厚重,如那個年代的愛情。而我手中這把,為何被我輕輕一握就碎成了粉末?
什麼是百年修來同船渡?什麼是千年修來共枕眠?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也因此,沒有人比我更心痛。
我淚落如雨。
懷著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我告訴了他全部真相。期冀他珍愛我前世今生對他的痴,渴望他能救我的命。--我的愛情,就是我的命。
他怔住,冷笑:"你說你是白蛇?真編得出來!那你變一條蛇給我看看。仙人不會老,你怎麼有皺紋?對了,當年白蛇能從國庫里偷銀子給許仙用,你能不能從商場里給我偷一枚鑽戒,或者是最新款的那部三星手機?......再胡說,我就送你去精神病院。"
我的嘴角流出微笑。我問自己:你在幹什麼?這是一個相信慾望不相信誠意,相信胡說不相信真話,相信故事不相信愛情的時代,他怎麼能相信我?而他又有什麼能讓我相信?
心如死灰。我決定投湖。我已明白:做女人,不如做一條普通的蛇。
夜涼如水,月光溶溶。所有的夜晚都相似,每一個人卻從不相同。我再次來到斷橋邊,對著湖水整容理妝。就在我投湖前的一剎那,我清晰地看見,我的妹妹小青正從湖水裡凌波而現,她化做了一個妙齡少女,身著一襲青色衫裙,笑意盈盈地朝著一個面目清朗的青年男子走去。
前世
我是青青。沒錯,我就是那條青蛇。那一天,我和我的姐姐白蛇白素貞於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邊,碰到了許仙。姐姐眼波的流轉寫滿了她的愛戀,於是我揮動衣袖,便有薄雲化為細雨,許仙的一把舊傘,撐開了一樁千古姻緣。
雷峰塔倒掉之後,姐姐白素貞重返人間,來到杭州,追尋舊夢許仙。我告訴她:對於仙凡相戀,仙界的懲罰不僅沒有鬆動,反而更加嚴厲。只要愛了,便不會再有法力。最後的退路,是投身到這個渺渺西湖中,做一條失去法力的白蛇。--後來,她一次次被愛所傷,我全都知道,卻愛莫能助。我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她為愛絕望。
於是,那天晚上,我在湖裡等到了她。看見她在岸邊閑坐的表情,我就明了了她的心意,她果然要選擇這條最後的退路。我在一棵水草下隱藏了起來,本想等她入湖之後和她親密絮語,但是,來不及了,我看見了那個人。他來了。
我躍湖而出的瞬間,回頭看了看湖面。湖水深處,一道雪亮的光蜿蜒而逝。我清晰地感到,湖面漲了一寸。
我知道,那是姐姐的淚。
可是,我顧不得了。
我和那人行走在堤邊,看見姐姐漸漸向我游近。姐姐的身已是一條普通的白蛇,但那心,還是仙界。她用她盈盈欲滴亦焦亦灼的眼睛一句句地問我: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像我一樣前仆後繼,重蹈覆轍?
我無語。只是轉臉向那人微笑如花。如果姐姐能夠看清楚那人的容顏,或許會知曉一二吧。我傻傻的姐姐,她只知我是可心的紅娘,是嬌美的閨密,是伶俐的小鳥,是纏綿的絲帶--是她的配角。她不知道:我有我的愛。
那人長得像法海。
我愛法海。
初見法海,是在我們的"保和堂"生藥鋪門前。已是黃昏,我正埋頭算計著今日的流水賬目,只聽一陣清脆的木魚聲響,抬頭便看見了一個灰衫草鞋的年輕僧人,他朝姐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生日,伏望施主到寺燒香布施。"姐姐道:"那日未必得空,今日先與了你罷。"一邊讓我將二十兩紋銀遞與他,一邊自開櫃門道:"我這裡還有一塊好降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和尚接了香,又朝我這裡接銀,我滿心歡喜地看著他眉清目秀的臉,正準備給他,又忍不住縮回了手,逗了他一逗,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僧法號法海。"他打了個問訊,緋紅著臉離去。我朝姐姐嬉笑:"還會臉紅,他是個塵心不凈的小和尚呢。"姐姐卻也朝我微微一笑:"我只看見一個春心初動的小妮子。"她這玩笑我不依,和她理論了半天,她方才退讓道:"你既如此小氣,我不再打趣就是了。諒你假小子一個,也動不了這個春心。"
以後,這種話她果然沒有再說過。可她哪裡知道,我之所以在意,恰恰是因為她最初的這話觸到了我的癢處。這法海,果真破天荒地動了我的春心。
春心,春天的心。春天的人,春天的風,春天的花香,再照上春天的光暖,才能動了這春天的心。一旦有愛在這春心裡播下了種,就會紮根,就會抽葉,就會生長,生長得蓬蓬勃勃,夜夜不息。
作為一條修行千年的蛇妖,我不再有冬眠。但是,作為一個女子,我愛情的冬眠卻已經持續了太久太久。動了春心之後,我便告別了這漫長的冬眠。愛睡懶覺的我開始早早起床,對鏡貼花,偶爾細聲細氣地念白兩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啊。"
轉眼便是七月初七,我極力攛掇姐姐去金山寺進香。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我到處尋覓法海,卻看不見他的蹤影。百無聊賴中,我信步遊走,居然順著一條花木蔥蘢的小徑來到了一所別院,別院里居然還有一處青瓦白牆的禪房。禪房靜靜,花木靜靜,果真是禪房花木深呢。
房門虛掩,窗紙雪白,頑皮心起,我捅破窗紙,只見一個背影耿直的僧人正在蓮花團上打坐。儘管看不見他的面目,我也知道自己不會認錯人--那不是法海是誰?我屏聲靜氣,喉嚨微噎,雙眼酸漲,一種沒來由的欣喜和委屈才下眉頭,便上心頭。--不是沒來由,怎會沒來由?我知道我是喜歡了,是中蠱了,是入道了,是愛了。
聞得風聲,他亦回頭,起身,打開房門。我身要走,心卻不動。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我。他已全無生藥鋪初見時的生澀靦腆,那眉宇間的凜然正氣和厚重之風讓我戰慄,又讓我恐懼。而且,他居然有袈裟,有禪杖--他是禪師。
我突然明白:他去"保和堂"布施,只是一個借口。他真正的理由,是在聞得諸多傳言之後要親證一下我們是不是真的妖孽。我們是妖孽。他肯定已經是知道了。那為何還不除掉我們???疑惑中,我看見他眼睛中的悲憫一點點瀰漫開來。那悲憫是如此廣闊,似乎不僅僅涵蓋了人,也不僅僅涵蓋了妖,還涵蓋著萬事萬物,萬性萬情。亦包括他自己。
他亦在悲憫自己。
他為何要悲憫自己?
"去罷。"他說。
這是要放過我們了。
"不去。"我說。
"不去會悔。"他說。
"不去不悔。"我說。
一霎那,我看見他的眼睛突然變得閃亮。那眼睛,居然很像我看慣的妖的眼睛。
之後的日子就不太平了。是人盡皆知的兇險與忙亂。我和姐姐盜州府官銀,他指使許仙誘使我們喝雄黃酒。我和姐姐竊了典當行的珠寶栽贓給他們的小僧人,他密令許仙偷下三道符。他囚禁許仙於金山寺,我和姐姐則水漫金山......許仙至蘇州,我們便去蘇州,他也跟到蘇州。許仙至鎮江,我們便去鎮江,他也跟到鎮江。許仙轉回杭州,我們便回杭州,他自然也跟回杭州......以許仙為核心,他施法,我們施魔。你來我往,川流不息。
說實話,伊始我和姐姐都有些驚慌。後來發現他的法力並不如傳說中的那麼厲害,便也逐漸穩下了心和他較量。他主動打我們,我們便硬著頭皮迎上。他若不主動,我便悄悄找茬去引他打。總之隔一段時間,便得打一次。看到姐姐為此累得心力交瘁,狼狽不堪,我也暗暗感到愧疚,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若不如此,我就沒有理由見他。我是妖。妖若想見魔,除了打鬥,沒有別的機會。我只有頑劣淘氣,只有無事生非,才會和他糾纏不清。因此,哪怕流血、流淚,我也在所不惜。
一次,一場惡戰之後,我和姐姐蓬頭垢面地坐在荒郊野地,忽然發現對方的頭髮上滿是帶刺的小小圓球。姐姐告訴我,這叫蒼耳。說這種植物的最大特性就是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會將刺扎在你的身上,強迫著與你親密,跟著你走。我忽然笑了:這可不就是我對法海的愛嗎?竭盡全力地想要讓他看見我,他對我恨也好,厭也好。只要有溫度,就好。--何況,從打鬥時他手下留情的程度我也隱約悟出:他對我們並不是那麼恨,那麼厭。和我們打,他好像也很過癮。這種打對於我們雙方來說,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運動。
那天晚上,我耐不住相思之渴,悄悄去金山寺看他。還是那所小小的別院,那個靜靜的禪房,他已入睡。皎潔的月光下,他相貌安恬。唇邊居然有嬰孩般的清清涎水。我忍不住笑了。但下一刻,我的笑便止住--我看到了他枕頭左邊的那隻缽。
那隻缽,我認得。那隻缽,是我們的天敵。哪怕是一個沒有任何法力的凡人,只要他在我們面前亮出那隻缽,我們就得丟盔卸甲。
但他始終沒有亮出那隻缽。
為什麼?
我終於確認:他想和我們打,想和我們鬧。作為一個法力高超的法師,他在這人間,其實是一個寂寞的戰士。他太想找到一些水平相當的對手,作一些水平相當的遊戲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和他,是敵人,也是友人。是煩惱,也是情誼。是宿命,也是緣分。是痛苦,也是歡樂。他和我們的心靈血緣最為相近,最為親密。他知道只要妖不害人,妖便是佛。佛若有邪心,佛也是妖。他甚至是我們的知己??
--不,不,不是這樣。在他枕頭的右邊,另一樣不同尋常的東西打斷了我的遐想:那是初次相見時,姐姐施給法海的那塊降香。
我如墜冰窟。
原來,白素貞要吃許仙,早就吃了。她跟著他在人間遊盪,只是因為愛。我要逃法海,早就逃了,我跟著他在人間遊盪,只是因為愛。法海要鎮白素貞,早就鎮了。他跟著她在人間遊盪,也只是因為愛。
是的,只是因為愛。
我對法海之心,如同法海對於姐姐之心。我是另一種意義的法海,而法海是另一種意義的我。我和法海是居然是如此的知己。也只能是如此的知己。
我嫉妒。我憤怒。我是道行不深的妖,我無法控制我的劣性。我不想再看見姐姐,她愛情上的豐收讓我屈辱。我也不想再對法海溫柔,他是讓我屈辱的主犯。我更不想看見許仙,這個懦弱搖擺的俗夫......心態的陰冷讓我不斷作祟,於是,遊戲的性質陡變,惡作劇開始升級為悲劇,我們和法海的遊戲越來越成為真正的戰爭。而法海的手腕也逐漸硬,逐漸冷,逐漸握緊了拳頭。
最後的時刻來臨了。這是我期盼已久的時刻。讓一切都毀了吧。既然我和他都得不到。我不願用我的悲傷映照他人的幸福,即便那人是我的姐姐。
法海終於使出了他的缽。
他饒過了我。我不謝他。我知道,那缽收的,是他的愛。如果他愛我,我將視缽為天堂。
不久,他便坐化在了雷峰塔前。坐化前,他手裡,還拿著那塊降香。這塊香已經滄海桑田,古老無比。輕輕一碰,就成了碎末。
但是,香還是香。如同,愛還是愛。
躍出湖面,我奔向一張酷似法海的臉。我知道他不是法海。我的法海,已經不在這世間。但是,讓我奔向他吧,哪怕只是一天、兩天,我都已經滿足。我不絕望。因為我從未對愛情抱有希望。我已明白:這人世的愛情有多美麗,就有多殘酷。佛憐我前世痴心未償,在今世便給了我一副法海的軀殼去供我圓夢,這已經是太大太大的仁慈。
帕語
祝英台與馬公子成婚那天,"舟過墓所,風濤不能進,問知山伯墓,祝登號慟,"忽然間飛沙走石,墳墓裂開,於是祝英台縱身跳進了墳墓。墳墓合上,一對美麗的蝴蝶從墳頭翩翩飛出。之後,"晉丞相謝安奏表其墓曰義婦冢"。
初唐梁載言所撰的《十道四蕃志》與晚唐張讀所撰的《宣室志》是正史,坊間的口口相傳是野史。--總而言之,我知道,眾所周知的版本不過如此。
我是誰?我是祝英台的一塊手帕。她死的時候,我就在她身上。我知道她所有的眼淚,知道她所有的猶豫與決絕,知道她所有的無奈與悲傷。
是的,最初的最初,她是愛梁山伯,梁山伯也愛她。他們相遇那天,梁山伯在草橋上,白衣飄飄風骨神。祝英台在草橋下,玉樹臨風正青春。然後便是結拜兄弟,萬松書院同窗共讀三載。那是百憶不厭的黃金時代。如同唱詞里說的那樣:
一月梅,二月俏,山伯敲冰茶水燒。英台背書記不牢,喝口熱茶記性好。三月春,四月紅,清風拂面杜鵑鬧,英台懶睡不起早,山伯掀被高聲叫。五月五,過端午,祭奠屈子粽子包,山伯裹粽手腳笨,全靠英台把手教。六月里來蠶豆笑,英台頑皮偷豆角。農夫提鋤追下山,山伯為她挨拳腳,七月七,八月八,明月千里照萬家,嫦娥寂寞舒廣袖,山伯英台看月老。過了九月是十月,艷陽天里興緻高,四書五經學得好,仕途功名淡忘了。十一十二天寒涼,瑞雪初降蓋山腰。彩鷂仔細收藏起,來年春天再逍遙......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三年匆匆而過,便是著名的十八相送,難捨難分。她打了無數比方暗示自己的情誼,他卻冥頑不化。最後她只好告訴他:家中有個小九妹,未知你梁兄可喜愛?她品貌就像我英台,梁兄你花轎早來抬。
之後呢?
祝英台歸家,馬家來提親。馬家是名門望族,馬家公子馬文才對祝英台仰慕已久。
這時祝英台的心還是在梁山伯那裡的,但那又怎樣?他毫不知情,她還要等多久?原以為天從人願成佳偶,誰知曉姻緣簿上名不標。沒辦法的事。祝英台堅持了一些時日,就認命了。她認這個命並不是很勉強。馬文才並不是傳說中的那麼惡劣愚蠢潑皮不堪。他相貌堂堂,有才有貌,有情有金,且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段姻緣名正言順。--如果說當年和梁山伯一起稱兄道弟的祝英台是高飛的風箏,是狂縱的波瀾,那麼,待嫁馬氏的祝英台已經回歸了正常的女兒態,成了她為自己擬造的另一個人:小九妹。
這個小九妹,不是為梁山伯預備的。
但是,大婚在即,梁山伯突然來訪。接著便是知情,驚喜,提親,被拒,憤死。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在人們的傳說中:
一,祝英台背信棄義,水性楊花。
二,馬文才戴上了一頂名義上的綠帽。
三,祝員外夫婦是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
結論:
一,祝英台必須和馬文才退婚,不然就是輕浮玩弄了梁山伯。
二,祝英台必須對梁山伯有所表示,否則就是讓梁山伯枉送了性命。
祝英台的生活,再也不能按照預想的流程順暢地進行下去。
祝英台知道:最可怕的時刻已經到來。
如果梁山伯活著,再娶一個女人,或許一切都會風平浪靜。但他偏偏死了。她不能埋怨梁山伯,人死大於天。去埋怨一個死人是不厚道的,且也無用。她也不能去埋怨父母,他們都只是愛她。她更不能埋怨馬文才,他沒有任何罪過。
於是,有罪過的就只有她。她活著就成了罪過。
於是,她就只有死。用死來謝罪。
於是,就到了那天。那天笙簫管笛,鼓樂喧天,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祝英台是大戲的主角。她在閨房裡梳妝許久,不要任何人幫忙。只有我知道她是如何研創著自己的美:瓔珞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烏雲巧迭盤龍髻,綉帶輕飄彩鳳翎。碧玉紐,錦絨裙,釵頭鳳,金落索。眉如小月,眼似雙星。--星光里的淚,把我都沾濕了。
她要盛裝把自己出嫁。因為她這一嫁其實是兩嫁:她把祝九妹的姓名給了馬文才,把祝英台的姓名給了梁山伯。--她把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給了馬文才,一半給了梁山伯。給馬文才的那半是悲,給梁山伯的那半是劇。悲的沉痛,成全了劇的完整。這就是悲劇的由來吧?
就這樣,祝英台外紅里白,外艷里素,外新娘內孝婦,坐著馬文才的花轎來到了梁山伯的墳前。後人傳說中,她在化蝶之前有一段深情告白,說什麼"與子偕老生前定,執子之手不了情。"說什麼"生死相伴,地老天荒。"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不是。她說什麼我聽得最真切。
她說:梁山伯,我來了。我還你的債來了。我知道,只有我死了,我才能平靜,我的親人也才能平靜。我必須用我的死來洗清你給我們帶來的羞辱。但是,我要對你說,梁山伯,你因為得不到我就去死,這種愛與其說是愛我,不如說是愛你自己。你用你的死來逼迫我死,與其說你是一個情種,不如說你是一個無賴。
現在,我把我還給你。
於是,我明白了:做節婦的女人,並不是真的想做,而是不得不做。
作為倖存至今的文物,我每天都躺在梁祝博物館裡看白雲蒼狗,聽世事變幻。一次,有一個女孩子突然沒心沒肺地問:"如果祝英台沒有去和梁山伯合墳呢?如果她不想化蝶呢?"
周圍的人們都笑起來。
我也笑了。如果我會說話,我想告訴她:"那時節的人間,容不得她。想不化就成了?不化也得化。虧得她識相,化得還不算太晚。"
螺之美
到後來,我們都醉了。男男女女的一大群,雖然有半數都是朋友帶朋友的初相識,卻因為這醉而顯得分外肆意。我們不時地抱著,喊著,甚至還胡亂吻著,惟有她和我們近在咫尺,卻隔著一層。她不高,看著很平淡的眉眼,笑得也很燦爛,卻始終沒有失態。有禮有節的矜持中,在一堆醉客里,她這種樣子便慢慢地浸出一種驕傲來。
不知怎的,我就斜過身子,將一大杯啤酒澆在了她的身上。她驚叫一聲,眾人大笑。她也只好笑起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她是福建人。
再後來,我們就出去唱歌,她唱了一曲《天黑黑》,又說將一首民謠獻給我。當她將幾句鏗鏘有力的閩南語甜甜蜜蜜地吟出口時,座中的另一位福建男孩已經笑倒。他邊捂肚子邊譯給我聽:"垛,垛,垛,哪阿母田螺殼,叮,叮,叮,哪阿母田螺精。"--她在罵我是田螺精的孩子。她是侯官縣人,田螺姑娘是那裡著名的民間傳說。
我抿抿嘴,很愜意。能被女孩子罵,是另一種厚密。我覺得。按照戀愛手冊上的說法,這甚至是一種喜歡的暗引。
我沒想到,她不喜歡我。
她很乾脆地說:"沒感覺。"
這讓我意外。面頰熱燙。停頓片刻,我道:"做朋友也很好。"
"到了這個地步,就沒辦法做朋友了。"
第一次見到這樣決絕的女孩,我不由微笑,道:"你說得對。確實沒辦法做朋友了。"
我決定追她。
她的確很難追,最初連電話都不接,強送給她的禮物又托快遞公司送回去。但難啃的骨頭才香。不雅的話往往是真理。我興味盎然。長她六歲,我有的是經驗,也有的是耐心。對於這樣的女子,怎麼說呢?我簡直有些怕她太容易就臣服我。要所愛的女人卸下所有的盔甲,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另一種建功立業,有莫大的成就感。於是我竭盡所能:鮮花,美食,靚衫......眼見得她一城一城地陷落:開始接受我的飯局,開始關心我的小感冒是否痊癒,開始揣摩我的身高體重,開始體會我對顏色的偏好,開始記住我吃面時的口味,對服務生流暢地叮囑:"要放特辣的辣醬,煮得也不要太久,他喜歡筋道。"
當然,這些當然還不夠,此外還要有露水上的月光,月光下的笛聲,笛聲里的詩句,詩句里的旖旎,直至旖旎里的兒女春情。
半年之後,我便都有了。
芙蓉帳里--不,現在的床都是席夢思,沒有芙蓉帳,席夢思更加乾脆簡潔--她的身體,是真正的柔軟無骨,真正的鮮美絕倫。每吻一口,對我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佳釀。
當然,前所未有,並不一定是後所未有。呵呵。
而在我的醉中,她也醉了。由裸體之醉,至穿衣之醉。漸漸的,我終於肯定,她徹底愛上了我。男人的示愛是神仙童話,女人的示愛則是人間煙火:她為我洗襪子,擠牙膏,做菜,泡腳......她說她在實習做一個賢妻良母。
問她:"為什麼當初那麼拿架子?"
"有人太愛了,便是大無畏。而有的人太愛了,便是大有畏。我屬於後一種。"她認真答,"因為覺得你的愛太好,好得不像真的,所以才一直不敢接受。"
我很滿意。這個答案證明她終於被我完全征服。
就這樣被你征服,切斷了所有退路
我的心情是堅固,我的決定是糊塗
就這樣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
我的劇情已落幕,我的愛恨已入土?
那英的《征服》,深得我心。因我深知,歌中的我,不是我。歌中的你,才是我。
我用吻來獎賞她,如一個君王。愛的疆界里,她承恩如一個奴僕。我開始遺憾:她居然不懂得,對於一個男人來說,賢妻良母的定義是愛情,而不是家務。
終於無味。
然後......然後呢?
然後又出現了另一個女子,我發現我又愛上了她。重述海誓山盟令我內心尷尬,所幸程序純熟。沒辦法啊,因為不斷發現新的愛,所以我不能結婚也不敢結婚--這也是對人對己負責,是不是?而因為久久不婚,我也不斷發現新的愛。我承認:在一巡又一巡的遊戲中,我願意做一個浪子。
也許,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做浪子。不過少有我這般承認的勇氣罷了。
她心欲碎。我自然明了。於是絕不面對。即使她的淚如珍珠般透美,在我的視線里,也不過是兩滴潤眼露,只是讓我的眼球清涼瞬間。
"為什麼?"她問出了所有女人最愚蠢的話。我轉臉看窗。她蒙昧至此,看來愛真的使她盲目--看來她真的愛我愛得無藥可救--看來我真的不能再和她玩下去。
"因為不愛了。"我說出了這句最殘酷的話。
"如果當初我沒有答應你......"
"沒有如果。"
她黯然離去,我長舒一口氣。如果我是她,我會沉默。我不會失去分手時這最後的驕傲,最後的堅硬,最後的尊嚴,最後的殼--我忽然發現,我最愛的,只是最初拒絕我時的她。
或許,我愛的,只是那時的她。
一個女人,如果愛上了一個男人,即使愛到了骨頭縫裡,也千萬不要脫掉所有的盔甲。因為黑是因為白才有了意義,高是因為低才有了意義,愛是因為恨才有了意義--這世間一切的軟,是因為硬才有了意義。作為田螺姑娘的同鄉,她居然不能明悟:對田螺來說,它之所以內肉鮮美,就是因為外殼堅硬。
無原則的退讓和無底線的袒露,最終傷害的,肯定是你自己。
可以百分之百愛。但在愛的時候,不要百分之百給。不要拋棄你的殼。因為,你的殼就是你最大的美。這是我,一個無恥的男人,對這個世間所有準備或是正沉溺於愛情的女人們的忠告。
但願她們的耳朵,在此時醒著。
責任編輯謝錦
小說界->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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