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期李俊國談都市小說審美
李俊國談都市小說審美 你好!陌生人 《熱情之骨》 世界性愛情終結寓言《滴淚痣》 愛與死的雙胞胎寫都市小說,要學學林徽因
記者余曉春 實習生許馨尹
上周六,著名評論家、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博導李俊國做客本報「愛上層樓」讀書會真人圖書館,在參差咖啡書屋與50餘位書友品讀經典,分享都市小說的都市審美。讀書會現場座無虛席,好多書友站立聽完這場精彩講述。你好!陌生人
以下為李俊國講述實錄:
記者張寧攝
今天主要是和書友們交流一下中國都市小說的閱讀和審美。我們這個民族進入現代都市化的進程還不到兩百年,從我們老漢口的歷史來說,到今天也就是150年。
都市社會的核心概念與傳統的農耕文明、自然經濟、以及親緣性社會組織結構是不一樣的,它是一個陌生人的社會。你看我們今天的讀書會,來自不同的行業,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位,不同的口音,構成了這麼一個臨時的公共空間。都市人的生存狀態是陌生者,陌生者派生的一種狀態就是契約性。就是各自遵守某種契約:買賣契約、交通規則、以及人和人的相互交往等。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誕生了新的城市文化,是要尊重和講究每個個體的生命經驗。因此都市文學的核心應該是對個體人的尊重。而我們的日常閱讀、文藝創作、現代轉型等,還沒有太明確地體現出來。
都市小說怎樣來描寫我們的城市?都市小說給予都市人怎樣的審美體驗?歷年來的國家文學大獎「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幾乎沒有都市小說的一席之地。所有獲獎的基本類型,要麼就是歷史小說,要麼就是鄉村小說,而這些對我們都市生活的經驗表達、審美表達,是存在著一定缺陷的。我們的作家、評論家自現代城市誕生至今,很多還停留在對城市的陌生感。
賈平凹是中國一流的作家,他的一系列創作曾經寫過城市,也居住在西安,但是他的都市小說幾乎沒有讓我們能夠記住的經典作品。再比如中國的著名導演張藝謀,他所有的藝術創作、電影生涯中,唯一一部對上海的敘事影片是《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但這部電影混亂、駁雜,都市感覺非常欠缺。
我們想一想巴爾扎克,為什麼他被稱為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呢?巴爾扎克選擇了一個神廟前的高地去創作,他說每天創作的時候他要看巴黎,因此他寫了96部外省人到巴黎的小說,要表達資產階級上升期貴族的沒落,人性與道德的糾結分裂。他沒有說要讚美什麼肯定什麼。而我們中國作家所有的讚美對象都是農民。
另外,傳統農耕文學導致了我們傳統的小說敘事。因此中國小說的特點是非常注重故事性,傳奇性。為什麼說《金瓶梅》、《紅樓夢》好呢?因為它們避免了傳奇性而走入了日常性。由傳奇到日常是很難的,張愛玲有一次找到了都市小說的真諦:她有一部小說叫《傳奇》,實際上她的傳奇並不是武俠小說的傳奇,也非穿越小說奇幻這些東西,恰好是日常生活中人性的傳奇。都市人照樣吃喝拉撒睡,照樣戀愛結婚生孩子,照樣應職掙錢養家……但是張愛玲看到了平常瑣碎當中巨大人性的張揚和起落。
《熱情之骨》
世界性愛情終結寓言
都市小說的閱讀審美是有多重空間的,是有明顯變異性的,這個變異主要表現是人性的「物化」和「異化」。
上海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產生過一批寫都市小說的「新感覺派」作家。有一個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劉吶鷗,寫過一個非常浪漫的愛情小說《熱情之骨》。主人公是法國的外交家,叫比爾。他到上海來任職,目的是找一個絕對純潔的姑娘。他在歐洲沒有找到,在南非也失望而歸,最後他找到了上海。找到沒有?找到了,在海濱浴場,非常具有東方柔美氣韻的一個賣花女郎,他們一見如故,相互如膠似漆,但是所有的高潮過後,這麼一個魅力無窮的東方女神的一句話,摧毀了他對愛情的想像。這個女孩最後跟他說:「比爾,請給我500法郎。」原來這個愛又是一種交換了,我稱之為世界性的愛情終結者寓言。但是這個女郎並不庸俗,並不功利。她是蘇州的大戶之女,家裡非常有錢,她因信奉自由戀愛而和同學白先生私奔,她已經完成了通過戀愛自由達到的婚姻革命,而且育有一個女兒。後來她的先生暴病而死,於是她一個人在上海撫養女兒,賣花度日。她遇上了比爾先生,他們真誠地相愛,但是她要活著,要讓女兒受教育,要使她們母女的生活有一定的尊嚴,所以她向她最愛的人索要了500法郎。並不是交換,因為她要活著,所以她和比爾的愛情是一種世界性的破滅。這也印證了這一類小說物態化的審美。
還有六六的《蝸居》,小說的視點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是日常人生活的一個片段,核心變化在於不再說這些人是否豐滿、是否典型、是否道德。小說主人公就是一個平凡者,而表達和敘述這個城市人的生存狀態、活著的狀態的時候,是從物質入手的。海藻是不是要傍大款,是不是為了房子,它不是暗示道德問題了,它說明了這一代人,我們自身,我們這個時代,沒有了單一性的理想人格,因此海藻的選擇是對是錯,絕對不是道德學的問題,而是人性變異的哲學問題,活在今天的所有都市人都是變異的,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
《滴淚痣》 愛與死的雙胞胎
從有都市小說到今天也有一百多年了,從中體現唯美、頹廢、時尚的審美。頹廢不是道德學名詞,是個美學哲學名詞,頹廢的核心定義是,外表看來行為放浪,不守規矩,異類,異端。好好的牛仔褲要剪個洞,像破爛一樣,要野性,這和美國西部風格相當。美國西部風格在雄壯粗獷的背後,就是一種頹廢風格。牛仔風,波及全世界。
英國頹廢唯美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王爾德是個唯美大師。王爾德在當時歐洲就像我們今天時尚界的大腕,他穿什麼衣,戴什麼帽,用什麼文明棍,留什麼鬍子,整個英倫三島全部模仿。而且他還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唯美即頹廢。不在於你怎麼講故事,所有的文學的描寫,你要給讀者一種審美驚奇。王爾德有一個著名的戲劇叫《莎樂美》,當時在上海演了14個版本,持續熱爆。
我們再看看《泰坦尼克號》,剎那間的美,所有的事情都是瞬間的。賭博贏了一張船票,獲得了這些。美國的大片當中永遠都有互通的人性,人性的瞬間感,一切都是過眼煙雲,而唯有愛可永恆。這個永恆不是古典愛情的海枯石爛,而是瞬間的爆發和燃燒,是生命的擁抱。
頹廢的社會學和價值論是什麼?它是和進化論相反的,說明天肯定會比今天好,誰規定你永遠要進步啊。看起來是消極,恰好是理性。頹廢的核心就是對明天的不信任。魯迅早就說過:「明天的黃金世界,我不相信;明天的陽光世界,我不願意去。」魯迅最大的核心的思想就是斬斷對明天的嚮往。張愛玲也是。張愛玲對明天「永遠是絕望,是蒼涼,沒有明天」。因此頹廢不是道德性的放浪,它恰好是一種清醒,是一種睿智,是一種智慧,曹雪芹就是這樣的作家。曹雪芹充滿著我們經常說的悲劇之美,他的《紅樓夢》恰好是頹廢的歷史觀念: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一切樹倒猢猻散,一切走向色空。
頹廢又和時尚相關。如果要想做個商人,要做市場調研、策劃,你抓住這個核心吧!你千萬別抓住優美,優美沒人買的。你用任何優美的色彩,優美的主調,紅色是最優美的吧,黃色只能皇帝才能用,你看我們現在的流行色全是不明不暗的,色彩模糊的,這個就是頹廢嘛!沒有光明和陰暗之分,現在的美術作品也充滿了頹廢風和時尚性。我們所希望看到的小說,不僅僅和我們真正的生活近似,我們要求作家在近似和常見的小說當中,從語言表達、意象構造、話語形態到藝術感覺,都要給我新奇之感。
池莉最成名的小說《煩惱人生》,主人公經歷充滿了啰嗦、煩惱、瑣碎。她去掉了光明,去掉了神聖,她寫出了小人物的艱難,這不也是一種頹廢理念么?今天看來,它就是如同生活一般的真實。這當然不容易了,能夠還原生活。
李安導演的《色戒》充滿了頹廢美,充滿了唯美風;還有李少紅導演的《橘子紅了》、《大明宮詞》,裡面的台詞、人物、服裝,充滿了一種非日常化的感覺,但是它寫出了宮廷里各種人性的東西。所以唯美與頹廢與時尚,幾乎是三位一體的。從市場來說,從流行來說,它是時尚的;從哲學層面來說,從生存價值論來說,它是頹廢的;但是從藝術表達形式來說,它又是唯美的。
武漢有一個作家叫李修文。李修文最早的一個長篇小說《滴淚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新鮮要素。他敘述的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在日本打工的一對黑戶口中國戀人,兩個人都非常高雅,喜歡朋克,喜歡飆車。但他們又是異域淪落者的絕望之愛。那個女孩藍扣子連父母都不知道在哪裡。日本警視廳隨時準備抓捕這樣的黑戶口。藍扣子患有先天性絕症,但對愛情有著極大的渴望。誰能把愛情體驗到這樣的程度?死與逃的遊戲,愛與逃的遊戲,正因為愛對方,我不能夠拖累對方,很傳奇的愛,很凄美的愛。最後人海茫茫的東京,一個手抱骨灰盒的男孩在電車裡坐著,在大街上走著,他的目的是要給死去的女孩子找尋到下葬的地方……這是王爾德的唯美主題:愛的高峰即死亡。愛與死永遠是雙胞胎。
寫都市小說,要學學林徽因
都市小說的都市審美,既是對人性的個性審美,也是對人性的獨創性審美,是時空碎片與人性碎片的揉捏融合。我們說了,時間和空間可以揉碎,可以打破,可以捏造,可以分步為不同的空間,不同的空間是有機或者無機的,甚至是獨立的。
穆時英有一篇小說叫《夜總會的五個人》,寫上世紀30年代上海夜總會裡,一個星期六的5個人的遭遇:一個紅遍上海灘的舞蹈皇后,一個市政府的公務員,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學者,一個股票和金店的金子大王,還有一個失戀的男人。5個人星期六下午4點在夜總會相聚。小說又分頭敘述這5個人下午4點,晚上7點,午夜12點,凌晨2點的遭遇。最後的結局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全以悲劇收場。政府公務員突然接到了被炒魷魚的通知,工作結束了;舞蹈皇后徐娘半老,魅力不再,瘋了;學者煩惱纏心;金子大王跳樓了,家破人亡;失戀的男人眼睜睜看著從前的戀人變成了陌生人……城市是童話,又是傳奇,瞬間的富翁,瞬間的乞丐。所以城市結構應該是人人結構,而不是官民結構。官民結構不是現代都市。這就是城市生活的一個特質。這個題材,如果是今天的作家來創作,每一個人,他都可以寫一部長篇。《夜總會的五個人》卻是一部不到5萬字的中篇,高包容度,高信息量,同樣一個空間的平面,時間被切割,被增殖;而在時間的平面上,而又分布了各個不同的空間,再現當中又犬牙交錯。
民國才女林徽因的小說《九十九度中》,我建議大家去讀一讀。她是留學英國的。她寫的在華氏九十九度(相當於攝氏37.7度)最高溫的北京這一天所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一個無聊的文人等待著要吃飯,然後有一個他的室友,就想著要請誰吃。誰有空,誰可能來,約在哪裡,然後通過他的視角,又走向了另一個豪門。這個豪門要給太太祝壽……小說的敘事藝術,是我們現在的很多知名作家都難以達到的。這個短篇小說獲得了1936年天津《大公報》文藝最高獎。沒有離奇的故事,沒有很多轉換,由一個人力車夫,到豪門,最後人力車夫中暑而死。有喜慶的,有挨餓的,有無聊的……它就是都市生活的一個橫斷面。就像「北京一日」這樣一個命題。在這意義上說,都市小說的都市審美又充滿了個性和獨創性。我們說了,時間和空間可以揉碎了,可以打破,可以捏造,可以分步為不同的空間,不同的空間就是有機或者無機,甚至獨立的都可以。所以我覺得中國作家太老實,太規矩,因此他的感覺就沒有釋放。中國的都市小說要走向世界,還得需要我們的作家從都市中尋找都市審美。慈悲,痛苦再往前一步 ●現場對話 記者余曉春 實習生許馨尹 網友:中國都市小說是特定社會環境的特定產物。它除擁有娛樂消遣等都市通俗文學的共性外,還具有哪些獨有的特徵? 李俊國:首先有我剛才講的物態化審美方式,進入人性的複雜性裡面,這就要去掉我們人性的生存當中被遮蔽的東西。第二個要發掘人性沒表現的東西,沒顯現出來的東西,最隱性的東西,應該說唯美頹廢風格。所謂的超驗性也是我們的思維比較欠缺的一塊,像歐洲文學哪怕寫現實生活,永遠有一個超驗的世界做參照。所以超驗敘事也是需要的,可以帶來新鮮感,是經驗之上的一種變異。另外打通一個通道,這個通道很廣闊,和想像有關,不等於想像本身,它是一種思維方式,是另一種空間。它確立了現實的一種極其尷尬的處境,以及自我的靈魂審問的空間,所以都市小說的超驗審美很重要。 書友:我很喜歡《橘子紅了》、《大明宮詞》,想問李老師如何去欣賞這些作品? 李俊國:其實這個問題沒有一個定規,因為每個人的審美都是有絕對自我的權利。從中國文學的創作的審美角度來說的,希望能夠打開更多空間,寫出當代人的存在,活著的多樣性、複雜性、隱秘性,這個意義上文學的欣賞我也提倡同步欣賞。那種優雅的審美都是人嚮往的,閱讀就是延伸我們的經驗,是生命的一種延伸,是自我生命的質量的添加劑,寬度的擴張器。穿越了複雜才有真正的簡單。 書友:寫小說痛苦嗎?需不需要仁慈之心? 李俊國:當你從人性進入到人性的書寫之後,當你書寫得很快感的時候,快感一定伴隨著痛苦,這就是白岩松的話,痛並快樂著。在文學之上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那就是慈悲情懷。仁慈是帶有宗教性的,你書中要寫的人和事都是我們在有限的異化的時間內,包括我要寫的壞蛋都要對他帶有仁慈之心,這樣的處理,可能是大境界。可惜中國文學很少有人走到這一步。寫作是一種境界,一種生命真正的陶冶和錘鍊,有時候是需要痛苦去做底色。張愛玲有慈悲情懷,曹雪芹有這麼個情懷,所以真正經典作品的境界就是向前走的這一步。 書友:在現在這樣一個農村人口充滿城市的時代,以後還會有人來歌頌懷念農村嗎? 李俊國:問得好。鄉土,可能是我們的文學正在逐漸缺失的一個東西。我也來自農村,我們當初摸爬滾打飢不擇食的狀態構成了現代社會,正是因為慾望及其克制及其搏鬥(我指的是慾望和人性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慾望與理性的博弈與折磨,這是我們都市人性的很重要的一方面。今天一個更時尚的元素就是鄉村風,比如旅遊去田野農居粗茶淡飯,「人民公社」等等,都構成了一種審美性的替補。歌頌什麼群體不是作家的作用,觀察社會,闡釋表達人性,是作家永恆的根本。 書友:現在的都市小說和以往的都市小說有什麼區別呢? 李俊國:明清的時候,有「三言兩拍」。如果解放前的話有上世紀30年代上海、北京的,和當代比它的表現面更寬了。從建國初期到70年代,我們的都市小說被組織化,所以都市文學基本沒有,只有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還有老作家艾蕪寫的《百鍊成鋼》。真正開始都市性創作的是上世紀80年代以及現今,非常豐富,形態也是多樣的。有時尚型的,有描寫市民的,還有很多寫都市滄桑的,像《大宅門》,還有像王朔開創的都市的黑色感覺嬉皮士的,很豐富。都市小說點醒都市夢中人 ●網路留言 記者余曉春 實習生許馨尹 虹鷹:現代都市生活的高級智慧就是穿越複雜後的簡單,閱讀是自我生命質量的添加劑,延伸了我們的生存經驗,給予了都市人極大的精神力量和心靈滋養。李老師特別說到優美不是生活的全部,現代都市是表面生存、內心掙扎、人格分裂、面具生活,是慾望與人性、理性的博弈和折磨。這話讓我震撼,點醒了我這個都市夢中人。 湯小麥:作家應該有人性視點,看到人的異化和人在拼搏時期的狀態。文學在這之上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Nam小姐:李老師說,多些現代閱讀,多些現代生命經驗。都市文化應該是相對於農耕文化更複雜更多面的,因此應該是百科全書式的寫作,才能深入其中,而不受道德束縛。 歡歡:在城市化迅猛的今天,都市小說更應當突破傳統「中庸」束縛,以及某些無謂「道德」的桎梏,站在反映真實追求極致的前沿陣地,具備鮮活的自我思考能力,並逐漸帶動整個民族學會思考,讓都市人更加懂得感恩平凡的生活。(原載《長江日報》2012年5月29日14版)詳情請看:http://e.cjn.cn/cjrb/html/2012-05/29/content_501182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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