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貝爾斯與海德格爾:哲學友誼的變遷
雅斯貝爾斯與海德格爾:哲學友誼的變遷
口金壽鐵
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1883-1969)與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被譽為20世紀德國存在哲學的代表人物,雖說他們在所有根本問題上幾乎完全對立,但兩人的商榷討論卻時斷時續,持續了一生之久。
從相識到疏遠
1920年4月,兩人共赴埃德蒙德,胡塞爾61歲生日會,首次在弗萊堡會面,當時兩人談話很投機,感覺很契合,好像彼此認識很多年似的、隨即結下了友誼。當年,雅斯貝爾斯37歲,任海德堡大學副教授;海德格爾31歲,任弗菜堡大學編外講師。不久,海德格爾造訪海德堡,4月21日他寄給雅斯貝爾斯一張明信片:「我為在您那裡度過的美麗的夜晚十分高興,尤其是有這種『感覺』,我們出於同一的基本境況從事哲學的新蘇醒。」
1922年,雅斯貝爾斯任海德堡大學哲學教授,1928年海德格爾作為胡塞爾的後繼入任弗萊堡大學教授:此後,在往返弗萊堡的路上,海德格爾定期訪問雅斯貝爾斯。1933年4月,海德格爾在致雅斯貝爾斯的信中說道:「我們習慣於一種新的現實,一個時代過去了。一切取決於我們是否為哲學準備適當的投入場所,並促使其發言。」4月20日,雅斯貝爾斯回復說:「您被時代感動——我亦復如此。必須指出究竟什麼東西蘊藏於其中。在我難以忘懷的靜悄悄的瞬間,您讓我不時注視著您的哲學思維的希臘根源,但是,現在通過證實和重複,這一根源已經對我有了舉足輕重的影響。」
1933年納粹上台,從此以後,兩 人的關係漸趨疏遠直至破裂。1933年 5月1日海德格爾加入納粹,隨後出任弗萊堡大學校長,發表名噪一時的就職演說《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把所謂「勞動服務和軍役服務」與知識服務並列為德國大學的「三根支柱」, 聲稱要在納粹運動提供的新的可能性中「徹底改造德國大學」。與此相對照,雅斯貝爾斯因妻子是猶太人, 1937年被免職,1938年被禁止發表 作品,從此雅斯貝爾斯夫婦一直生活 在災難深重的納粹恐怖之中。1945年 3月,作為納粹「最後解決」的措施之一.雅斯貝爾斯和妻子定於4月14曰被遣送集中營。所幸,1945年3月30日海德堡被美軍佔領,他們才逃脫了被押解的厄運。
戰後,雅斯貝爾斯與海德格爾恢復通信往來。在最初幾年的通信中,有幾封書信往來很值得注意,因為它們不僅涉及兩人的關係,也涉及海德格爾與納粹的關係。1950年3月7日,海德格爾在致雅斯貝爾斯的信中說:「自1933年以後我就沒再去過您家,這並非因為那裡住著一位猶太女人(指雅斯貝爾斯的婁子格爾特魯德),而只是因為我感到羞愧。在此之後,我不僅從未踏入您的家門,而且從未踏人海德堡這座城市,它對我來說完全就是您的友誼的體現。」對於這種華而不實、自欺欺人的態度,雅斯貝爾斯十分反感,遂於1950年3 月19日回敬說:「您在納粹現象面前的所作所為就像是一個孩子,他做著夢,全然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不知道他是多麼盲目地、忘乎所以地加入到一場與在現實中看起來完全不同的活動之中,而後很快便面對一堆廢墟,無所適從,並且繼續聽天由命,隨波逐流。」
儘管海德格爾在同年4月8日的信中,若有所思地提到災難性的權力陶醉以及1933年他跟納粹現象的盲目聯繫,但是,雅斯貝爾斯卻在7 月14日的回信中與海德格爾的回顧保持距離:「您關於1933年以及隨後年代的討論跟我的有關記憶並非到處∑致。」令雅斯貝爾斯同樣感到失望的是,海德格爾對他寄去的《德國的罪責問題》(1946)-書毫無反應。
1966年9月在接受《明鏡周刊》的一次採訪中,海德格爾一口否定雅斯貝爾斯的猶太妻子對他們的關係產生了影響,他舉例說,1934-1938 年間,雅斯貝爾斯繼續送給他有關他的出版物,海德格爾想要以此引開人們對他的反猶主義的嫌疑。但是,今天我們已經知道,就像他同時代中的許多其他德國大學教師一樣,海德格爾事實上也是一個狂熱的反猶主義者。實際上,他所謂與雅斯貝爾斯保持友好關係的論斷是虛假的,因為只要人們願意相信雅斯貝爾斯的話,那麼從1937年起,他就沒再注意雅斯貝爾斯送給他的所有作品。不過,海德格爾在他的尼采講座中,確切地說,在他業已刊印的《尼采》(1961)版本的那段刪去了的話中,曾經著重強調,雅斯貝爾斯的尼采研究(1936) 「簡宣糟糕透頂、無以復加」。
對於海德格爾這種「當面一套,背眉另~套,嘴上~套,行動另一套」的卑劣行徑,雅斯貝爾斯早就有所覺察。例如,在擴充修訂版《哲學自傳》(1977)中,雅斯貝爾斯專章講述海德格爾其人,他指出,海德格爾是這樣一種「朋友」:「在背後無恥地出賣別人,而當面……則顯得令人難忘地親近。」
海德格爾與納粹
人們一再強調,雅斯貝爾斯與海德格爾的相互關係是~種哲學關係,但是事實業已表明,這種關係本質上是一種政治關係。1945年8月,雅斯貝爾斯重新被任命為大學首席評議員,應清除納粹化委員會之邀,他寫了一封3頁的關於海德格爾的鑒定。鑒於納粹期間海德格爾與納粹的聯繫,這份鑒定特別建議:他若干年應被免除教師職務,在間歇發表作品的前提下,根據新成就的學術地位重新委任。這樣,戰後初期海德格爾就失去了大學教師職務,但在1950/1951 冬季學期中,他螢新獲得了大學教師職務。
在這份鑒定中,雅斯貝爾斯從描述1933年他與海德格爾的最後一次會面人手。那時,他發現海德格爾對猶太人問題特別含糊其辭,但是他還拿不准他是否就是~個反猶主義者。雅斯貝爾斯當時還不知道,海德格爾告發了弗萊堡大學化學教授、後來被授予諾貝爾獎的赫爾曼?施陶丁格爾(Hermann Staudinger),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施陶丁格爾是和平主義者,這正是海德格爾告發他的原因所在。但是,雅斯貝爾斯已經注意到海德格爾出賣了他的非猶太人助手愛德華?鮑姆加滕(Eduard Baum- garten),理由僅僅是因為他與猶太人交往甚密。此外,雅斯貝爾斯似乎未曾預料到,作為校長,海德格爾以「政治上的不可靠」為由解除了學生領導人、納粹對手馬克斯?米勒(Marx Muller),並且阻礙他後來獲得博士學位。為此,雅斯貝爾斯堅決地把海德格爾視為納粹的政治同謀:「海德格爾——連同恩斯特?克里克(Emst Krieck)、瓦爾特?施密特一科瓦提克(Walther Schmied -Kowartik> - 道——是幫助納粹取得政權的少數德國教授之~。」
實際上,早在1933年海德格爾就已經知道,納粹採取了各種非法的手法,例如對猶太人的野蠻態度、剝奪職位等,然而他鋌而走險,不僅宣誓效忠納粹,還支持臭名昭著的「清洗」行動,告發猶太人,剝奪猶太學生博士候選人資格等荸』因此,雅斯貝爾斯逐漸認識到,海德格爾投身納粹絕非出於政治幼稚,而是深深地植糧於他的所謂「存在領會」,他與納粹的親合性並非他校長任期以後重新放棄了的那種暫時的親合性,而是持續不斷、自始至終都與自身的哲甓思維聯繫在一起的恆久的親合性。
1950年4月8日,海德格爾在致雅斯貝爾斯的信中說:「親愛的雅斯煲寨斯,儘管發生了這~切,儘管存在死亡和眼淚,儘管忍受痛苦和恐怖,儘管充滿困境和折磨,儘管面對深不可測和放逐,但是,恰恰在這無家可歸狀態中,發生非虛無的東西。從中,隱藏著一個基督降臨節,也許,我們在某種輕微的痛苦中還能感受到這個降臨節的最遙遠的提示,並且~定能夠捕捉到這種提示,以便為某個未來保存這種提示。然而,這種提示並不是歷史結構,尤其不是今天到處都從技術視角加以思考的、被識破的提示。」
1952年7月24日,作為哲學家的同事,作為一個人,雅斯貝爾斯對此做出了答覆:「閱讀您的這封信,令我十分吃驚。如果您坐在我對面,就像數十年前一樣,今矢您也會聽到我滔滔不絕、慷溉陳詞,說得直冒起火來,並且不遺餘力地召喚理性。對於我來說,問題十萬火急:難道這樣一種事物的觀點是淵源於自身不確定的墮落要求嗎?難道不是由於這種幻影的偉大假象麗.錯失了可以做到的什麼事嗎?在您的這封信中,難道沒有預感並劬作了這樣一種怪誕不經、令人可怖的哲學嗎?這種哲學將導致~種巨大的幻影,重新為極權主義統治的勝利作準備,從而把您與現實分離開採。」
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自1928年起,特別是自1933年海德格爾與納粹的合作公開化之後,雅斯貝爾斯一直批判性地探討海德格爾的思想,1964年他把這些批判性探討一併收入~本筆記里。他逝世後,1978年H.薩尼爾編輯出版了他的這本筆記,定名為《關於馬丁?海德格爾的筆記》。這是一部富有魅力的文獻,藉此雅斯貝爾斯澄清了他自身與海德格爾的關係,並在更加深邃的層面上,探討了海德格爾的思想與納粹之間的關係。這部文獻不僅表達了雅斯貝爾斯對海德格爾友誼越來越大的失望,也表達了這樣一種越來越深刻的意識,即通過對納粹的信仰,海德格爾的思維永久地受到了損害。
儘管雅斯貝爾斯非常珍惜他與海德格爾將近20年的友誼,始終寄希望於一種真誠的對話和涼解,但他最終意識到他們之間橫亘著一條永遠都無法逾越的鴻溝,這鴻溝不僅是一條哲學鴻溝,更是一條政治鴻溝。
(作者單位:吉林師範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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