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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寫葛麗泰·嘉寶:哈姆雷特小姐

《茶花女》劇照

一、到好萊塢

1925年7月6日,嘉寶和瑞典國寶級導演斯蒂勒(Mauritz Stiller)第一次抵達美國的時候,她20歲,「像個受驚的女孩」;16年後,她告別好萊塢息影人間時,早已經是那個時代或任何時代無可爭議的女神,因為她的美是無法被超越的。事實上,在嘉寶面前,「美」這個詞第一次顯示了語義學的寒磣。如果「真理」這個詞沒有被歷史糟蹋的話,嘉寶的美可以說是一種真理:免疫於時間和人間,隱喻了一種終結的秩序。和她合作過的所有導演和攝影師都認為她是他們夢想中的文藝復興女神,說她有過去和未來最美的眼睛。一個英國記者說:「她的臉是人類可以演進的終極。」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也是她的影迷,非常熱愛她演的《茶花女》(Camille,1936)。二戰期間,甚至還有人策劃讓希特勒和嘉寶見面,因為嘉寶說了:「我要勸他休戰,不然我就把他殺了。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不受搜查見他的人。」

二、斯蒂勒

嘉寶生於斯德哥爾摩,家境貧窮,從小害羞,她後來回想自己的少女時代,說:「我不記得我年輕過,我從來不曾像其他女孩那樣真正年輕過。」在皇家戲劇學院的同學合影上,她常常站在最邊上,神情孤寂而滄桑。不過,偉大的同性戀導演斯蒂勒很快發現了她,給了她「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這個名字;帶著她從斯德哥爾摩走向柏林,又從柏林來到紐約,從紐約到好萊塢。但是斯蒂勒自己的命運卻越來越凄涼,他無法融入好萊塢,在嘉寶起步的時候返回了瑞典,次年即過世,臨終時手中握的是他和嘉寶初抵美國時所拍的一張照片。而在嘉寶息影后,當被問及在她的電影生涯中,誰是她碰到的最好的導演時,嘉寶非常認真地想了想,說:「斯蒂勒。」

三、「我的心,不習慣幸福。」

嘉寶剛到米高梅的時候,大家都不知道如何處置她。因為這是米高梅的家長路易·梅耶(Louis B. Mayer)對斯蒂勒的妥協——斯蒂勒說:「要我去美國,米高梅也得和嘉寶簽約。」過了幾個月,蒙他·貝爾(Monta Bell)看中了她,讓她主演《急流》(Torrent,1926)。這部影片相當不高明,但是票房不錯,而米高梅也發現了嘉寶的潛力——用羅蘭·巴特的話說:「嘉寶的臉帶有優雅情愛的規則,她臉上的血肉給人一種毀滅性的感覺。」次年,嘉寶主演了備受讚譽的《尤物》(The Temptress,1926),她也因此迅速成了好萊塢的悲劇女神,而全世界的觀眾,似乎也由衷地喜歡在銀幕上看嘉寶死。尤其是嘉寶在《茶花女》中臨死的台詞,讓整個世界的心停頓了幾秒鐘——「我的心,不習慣幸福。也許,活在你的心裡更好,在你心裡,世界就看不到我了……」

四、「我將以單身終生!」

嘉寶在米高梅的第三部電影《情慾和魔鬼》(Flesh and the Devil,1927)碰上了當時好萊塢的「偉大情人」約翰·吉爾伯特(John Gilbert),他們迅速墜入愛河的結果是他們在電影中表現情愛的演技影響了整個好萊塢談情說愛的方式,雖然吉爾伯特的每次求婚都失敗了,但是吉爾伯特結婚的消息還是讓嘉寶十分悲傷,她冷冷地說,「但願他無比幸福」。不過他們還是合作出演了五次銀幕情侶,吉爾伯特在《克里斯蒂娜女皇》(Queen Christina,1933)中的角色還是嘉寶為他爭取到的,米高梅的理想人物是勞倫斯·奧立弗(Laurence Olivier),但是嘉寶抱怨他們倆無法「反應」,奧立弗後來開玩笑說自己之於嘉寶,「就像老鼠之於獅後」。連鼎盛時期的查爾斯·鮑育(Charles Boyer)和她合演《征服》(Conquest,1937)時,鮑育扮演的拿破崙也被影評界指責說:「拿破崙在嘉寶面前顯得像個小男孩。」大概嘉寶在《克里斯蒂娜女皇》中的一句著名台詞總結了她的這種偉大的宿命:「我將以單身終生。」

五、「嘉寶開口了!」

米高梅一直不敢嘗試讓嘉寶開口,他們怕她的瑞典口音加上濃重的沙啞會讓觀眾失望,而嘉寶的很多歐洲同行也踩著默片時代的尾聲紛紛回國,因為美國觀眾無法忍受他們的異國腔調。一直到1929年,米高梅還在讓嘉寶拍無聲片,同時,他們加緊訓練嘉寶的英文。1930年,嘉寶的第一部有聲片《安娜·克里斯蒂》(Anna Christie)問世,編劇特意為嘉寶設計了一個異國風塵女子的角色;同時,米高梅在全世界做廣告:「嘉寶開口了!」1930年3月14日影片首映,整個好萊塢都心情緊張地等待觀眾的反應。她在銀幕上的第一句話是:「給我一杯威士忌……」低俗的腔調加上男人似的沙啞居然奇蹟般地征服了更多觀眾的心,當時的媒介用「大提琴」、「中提琴」、「紅酒」等從來沒見用來形容聲音的詞來描述嘉寶的聲音。但無疑,她的聲音跟她的臉一樣獨一無二。米高梅欣喜若狂,他們無法想像失去嘉寶的後果。1931年,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有幸在嘉寶的《蘇珊·樂諾克絲》(Susan Lenox: Her Fall and Rise)中和她演對手戲,影評人看後再次大叫:「嘉寶開口了!」——嘉寶在吻蓋博的時候,張開了嘴,色情而保守的好萊塢驚呼說:「電影史上第一次!」

六、「請讓我一個人呆著。」

「請讓我一個人呆著。」——在嘉寶的每部電影中,觀眾都能找到這樣一句台詞。而嘉寶以後的任何演員,在說出類似的台詞時,都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嘉寶的語氣,因為她的臉龐、她的神情和她獨一無二的嗓音已經完全窮盡了這句話的涵義。在她的訪談錄中,她說:「我自認為最幸福的時刻是一個人,或者和少數幾個朋友在一起。」在好萊塢拍戲16年,嘉寶接連地搬過11次家,她避世的風格令媒體對她的追蹤變本加厲,而好萊塢也趁機開了她很多玩笑:他們模擬她的形象和嗓音來製作動畫片和漫畫;他們評選「嘉寶、卓別林和米老鼠」為世界上最偉大的三個演員。但同時,她的孤傲也給了很多人難堪。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嘉寶的瑞典後輩,據說她在皇家戲劇學院的課桌就是嘉寶多年前的位置,初到米高梅便去求見嘉寶,嘉寶從窗後看著她從車上下來,拉上窗帘,說:「告訴她我不在。」很多年後,褒曼在回憶錄里寫到這件事說:「我想最悲哀和最具諷刺意味的是,那時,我剛從好萊塢起步,不知道她正要退出。」

七、「嘉寶笑了!」

嘉寶在好萊塢唯一的一部喜劇《尼諾奇卡》(Ninotchka,1939)的廣告詞是——嘉寶笑了!德國出生的偉大導演劉別謙(Ernst Lubitsch)讓觀眾見識了「劉別謙手法」的喜劇版,並極其成功地讓全世界的觀眾在嘉寶的笑聲中哈哈大笑。嘉寶主演的尼諾奇卡是個來自蘇聯的共產黨特使,但是不久就被巴黎的花花伯爵「腐化」了:伯爵吻了她一下,問她感覺怎樣,她說:「不錯,很安神,再來一個。」自此,她也不再是看不慣法國時裝的女人了。嘉寶在前半部影片中所穿的列寧時代的女裝和她高度警惕性的話語讓劉別謙好好地嘲諷了一通蘇維埃,但有意思的是,中性化的服裝讓嘉寶具有另一種美。也許在很多方面,她確實像她的偉大同行瑪琳·黛德麗一樣,「有性,但沒性別」;也可能,正是她們身上的同性戀傾向讓她們征服了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

八、天鵝之歌

沒有人會想到《雙面女人》(Two-Faced Woman,1941)成了嘉寶的天鵝之歌。嘉寶也從來不願談及為什麼突然息影。不過《雙面女人》的失敗也許解釋了一點什麼,嘉寶在這部影片中的形象——好萊塢的廣告是「嘉寶最快樂的形象」——是個慘敗,這可能讓她對攝影機產生了一絲恐懼。而且,以紐約大主教為首的批評人士也大肆攻擊這部影片,認為該片「宣揚了不道德的、反天主教的婚姻觀」。在主教看來,「如果神聖的嘉寶的地位可以被動搖,那說明好萊塢可以被整頓」。後來,米高梅和大主教取得了私下的妥協,但好萊塢得犧牲嘉寶。20世紀40年代早期,比利·懷德(Billy Wilder)在貝弗利山遇到嘉寶,問她可願重返好萊塢,她說:「除非請我演小丑。」「她不是開玩笑」,比利說,「她開始害怕讓觀眾看到她的臉,她希望在重重油彩下演出,這樣觀眾就看不見她了。」其實,嘉寶後來還是被好萊塢說服出演了一部彩色影片,但是那部影片中途因為資金問題被停掉了,而全世界觀眾也就再沒有機會看到世界上最美麗的眼睛是藍色的了。

九、告別

嘉寶有四部電影——《安娜·克里斯蒂》、《傳奇》(Romance,1930)、《茶花女》、《尼諾奇卡》——曾獲得奧斯卡提名,但一次都未曾得獎。儘管如此,正如著名導演克萊倫斯·布朗(Clarence Brown)說的:「她一次都沒得獎,可她永遠是銀幕上最不朽的女人。」1954年,奧斯卡評委會似乎為了要表達他們的「過失」,為嘉寶特設了一個獎,以表彰她「一系列的閃光表演」。自然,嘉寶沒有去領獎,她的朋友也聲稱從來沒在她家見過那個奧斯卡。其實,即使是她在好萊塢最如日中天的時候,嘉寶都一直「和這塊電影殖民帝國不能完全融合」。在一次很難得的訪談中,她說:「我就像一艘沒有舵的船——迷茫、失落而孤獨。我笨拙、害羞、緊張、恐懼,對我的英文過於敏感。這就是為什麼我在自己身邊築了一道壓抑的牆,並永遠住在那道牆後面。」1990年4月15日,嘉寶永遠在那道牆後消失了,世界失去了她最美的臉,不過,這個傳說是「哈姆雷特以後最憂鬱的斯堪的那維亞人」可以不用再轉悠到德國士兵的墓地去尋找她的安寧了。

本文摘自《非常罪 非常美:毛尖電影筆記》,毛尖 著,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 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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