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戰爭中，朝鮮人民軍中的「中國」軍人是怎麼回事？

作者： 劉志河

眾所周知，六十多年前的朝鮮戰爭(本文所指的朝鮮戰爭從1950年6月5日戰爭爆發到1953年7月27日停戰，涵蓋朝鮮單獨與南朝鮮及聯合國軍作戰及中國志願軍抗美援朝2個階段)，中國志願軍和朝鮮人民軍兩國聯合抗擊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及韓國軍隊(時稱南朝鮮軍隊)，並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在編製上，兩國軍隊有明確界限：中國人民志願軍由彭德懷指揮，全部為「志願」的中國人，不打中國國旗；朝鮮人民軍是朝鮮的軍隊，由朝鮮領導人金日成指揮。

中朝聯合指揮部高級指揮員，左起：金雄、朴一禹、金日成、彭德懷、陳庚、甘泗淇

然而朝鮮人民軍與中國軍隊也並不是涇渭分明，事實上，很多朝鮮人民軍軍人來源於中國軍隊，是朝鮮籍的八路軍、解放軍，只是由於各種原因，以後逐步堙沒於歷史，不為人們所知。

朝鮮戰爭爆發時，「聯合國軍」總部指責中國容許居留中國的朝鮮人回國，聲稱：在朝鮮戰爭爆發前中國將約14萬經過戰鬥考驗的部隊和人員送回朝鮮，極大地提高了朝鮮人民軍的戰鬥力，為朝鮮人民軍的作戰行動創造了條件。中國政府則發表聲明指出：由「居留中國境內的朝鮮人民」組成的部隊和官兵返回朝鮮是「他們的正當權利和神聖責任」，任何國家都無權干涉和指責。

朝鮮人民軍中的「中國」軍人是怎麼回事？其中的原因很複雜。由於政治和經濟原因，朝鮮人自清末起就開始向中國東北移民，但是由於清政府和朝鮮政府的不承認，很多朝鮮人並沒有取得合法的中國國籍，他們也認為自己是朝鮮人，直到民國成立後他們才被承認為中國籍朝鮮人。日本吞併朝鮮後，大量不甘心當亡國奴的朝鮮人流亡到中國，從事反日復國活動，其中就有朝鮮領導人金日成、韓國首任總統李承晚等人。九一八事變後，日本不僅加快向東北殖民步伐，還推行「以韓治華」險惡政策，驅趕大量朝鮮人到東北。由於朝鮮爭取獨立的鬥爭一直沒有統一的中心，導致派系林立，為以後的黨爭和內戰埋下伏筆。另外，由於在中國朝鮮人雙國籍問題一直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很多朝鮮人既認為自己參加中國革命，又參加朝鮮革命；既是中國人，更是朝鮮人。

1945年朝鮮半島光復後，朝鮮人民軍主要由2部分組成：一是由原蘇聯遠東紅旗軍88旅朝鮮革命者組成，也就是朝鮮官方所說的白頭山抗日游擊隊武裝，他們都是參加東北抗日民主聯軍的朝鮮人，主要代表是金日成(原蘇軍少校營長)、崔庸健(88旅參謀長)等，佔據了人民軍高級領導絕大部分，從營連級幹部一躍成為師旅級甚至是軍級以上指揮員，即便他們在抗聯軍隊有過多年的戰鬥經驗，也仍然缺乏大規模作戰指揮經驗，不得不依靠背後的蘇聯顧問的指導。

另一部分是長期活躍在中國關內戰場的革命者，如曾經參加廣州起義、一到五次反圍剿鬥爭、紅軍長征、組建八路軍第一個炮兵團並擔任團長的武亭(又稱金武亭)，由於他曾擔任過延安朝鮮義勇軍總司令，所以在中共黨內擁有崇高的威望，等等。但由於蘇聯及後面的朝鮮政權阻撓其進入朝鮮，他們在人民軍內不佔據主流。一直到中國解放戰爭勝利後，在金日成的要求下，中共將第四野戰軍的156師、164師、166師及其他由朝鮮人組成的部隊全部連人帶裝備移交給朝鮮，整體更換國籍、黨籍、軍籍，從1949 年7 月至1950 年8 月，共有5 萬名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服役的朝鮮人返回朝鮮，加入了朝鮮人民軍。朝鮮人民軍的力量因此得到了極大地加強。至此，朝鮮人民軍中的多數高級指揮員，都具有在東北進行游擊戰爭以及在中國國內戰爭中與國民黨軍作戰的經歷。其中，164師被整編成為人民軍第5師團(相當於解放軍的師)，師長金昌德；166師被整編成為人民軍第6師團，師長方虎山；156師匯合其他部隊的朝鮮族組成的四野獨立第15師，被整編成人民軍第12師團，師長全宇。

中國人民志願軍和朝鮮人民軍一起歡慶勝利

在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時，朝鮮人民軍一線進攻部隊中有如下曾在八路軍、新四軍、解放軍工作過的將領：

第1軍團(西線，主力)司令官：金雄，原新四軍幹部；

第2軍團(東線)司令官：金光俠(具備88旅與中國革命經歷，戰爭開始後因作戰不力被武亭取代)

第5師團師團長：金昌德，原解放軍將領；

第6師團師團長：方虎山，原解放軍將領；

第7師團師團長：崔仁，原解放軍將領；

在朝鮮戰爭開始前，朝鮮勞動黨內、人民軍內就已經出現有派系之爭的苗頭，金日成為首的88旅這一派人數雖少，但基本佔據了黨內、軍內高級特別是關鍵崗位，然而中層特別是基層指戰員卻由從中國返回的朝鮮人擔當。武亭戰鬥經驗豐富，威望和資格都要遠遠高於金日成，加上脾氣比較率直，不太看得起營長出身的金日成，因此從剛開始的勞動黨2號人物地位一路下滑，逐漸被邊緣化。後來由於戰爭爆發，各派別停止爭鬥，共同對敵。因為從中國戰場出來的朝鮮籍八路軍、解放軍將士作戰能力遠超過朝鮮游擊隊，加之是作戰部隊主力，所以在戰爭前期，朝鮮人民軍攻勢凌厲，勢如破竹，方虎山部隊幾乎要佔領南朝鮮最後一塊控制區——釜山。

但隨著聯合國軍的加入，人民軍傷亡日益慘重，許多曾參加中國解放戰爭的將士犧牲，只能從南朝鮮新佔領區域就地補充新兵。由於金日成剛愎自用，忽視中國關於聯合國軍有可能從背後登錄的善意提醒，導致9月15日聯合國軍在仁川港登陸，人民軍補給線被切斷，人民軍全線崩潰，戰局發生逆轉，前線部隊只有三分之一撤退到北朝鮮，剩下的不是戰死就是被俘。許多人民軍將領特別是有八路軍、解放軍背景的將領受到處分。當聯合國軍越過三八線後，朝鮮統帥部驚慌失措，命令武亭死守平壤，結果三萬多人的守軍沒撤出多少，幾乎全軍覆沒。面對敗局，朝鮮下達總動員令，幾乎將控制區內全部16-45歲的成年男子徵召入伍，以朝鮮本地人員填補「中國」人民軍戰損的缺口，逐步建成聽命於自己、成分更純的人民軍。

中國志願軍入朝後，中國軍隊規模遠超過朝鮮人民軍。由於溝通不暢及指揮混亂，經常發生中朝軍隊互相誤傷的事件，於是中國就理所當然地提出建立聯軍指揮部並索要人民軍指揮權的問題，但是金日成故意迴避這個問題，一直等到斯大林拍板由中國志願軍總司令統領中朝聯軍，金日成才不情願地交出軍權，但也有所保留，即只將4個軍團交給聯合指揮部，剩下3個軍團留在後方並由自己掌握，另外，由中朝聯軍指揮的4個軍團要保持建制完整和獨立性，軍團人員全部都為朝鮮人。

左圖：一次戰鬥後遺留在戰場上的志願軍遺骸

右圖：被美軍俘虜的一名朝鮮人民軍士兵

當戰局穩定在三八線附近後，中國志願軍、朝鮮人民軍和聯合國軍、南朝鮮軍隊開始停戰談判，談判最後集中在戰俘遣返問題。根據雙方公布的數字，美方有朝鮮籍戰俘11. 2 萬人，中國籍戰俘2. 08 萬人； 而中朝方面只有美英籍戰俘4417 人，南朝鮮戰俘7142 人。由於南北雙方戰俘數目差距懸殊，美國堅持按自願遣返，中國則要求全部遣返。對於朝鮮來說，實際上在抓獲的不算多的南朝鮮戰俘中，有相當一部分被金日成補充到了朝鮮人民軍中，還有一部分被安排參加北朝鮮的生產勞動，所以朝鮮方面掌握的實際戰俘人數應大於其公布的數字。朝鮮認為朝鮮戰俘多為 「中國」人民軍及在南朝鮮就地徵召的士兵，價值不是太大。

在停戰談判期間，朝鮮每天都要損失數百人，這對國小力弱的朝鮮無疑是個難以承受的負擔。這些都是日後金日成主張接受美軍自願遣返原則、重啟戰俘談判的重要原因。關於是否堅持全部遣返戰俘、接受美國條件這個問題，中朝之間產生了深刻的矛盾。經過20多個月的打打停停，最後中國做出妥協，聯合國軍方面最終答應遣返7 萬名戰俘，但志願軍戰俘僅為6400 人，剩下1.4萬戰俘被挾持到台灣。由於絕大多數為朝鮮戰俘，加上那些沒有被算在戰俘中的被朝鮮抓獲的4萬2千名韓國士兵，朝鮮方面得到的人數並不會比實際損失差太多。

1956年8月，在蘇共二十大影響下，朝鮮政壇中深感排擠的、擁有中國背景的黨政軍官員聯合朝鮮政壇上其他擁有蘇聯工作背景的黨政軍官員，共同反對獨斷專行、排斥異己的以金日成為代表的88旅遊擊隊派，但在金日成縱橫捭闔之下，反對聯盟被挫敗，大部分反對派被清洗，史稱「八月宗派事件」。從此，金日成加快了樹立自身權威、強調自身重要地位的「主體思想」，即政治的自主、經濟的自立、國防的自衛。朝鮮旗幟鮮明的反對外國的干涉及依靠他國的「事大主義」，作為擁有中國背景的「中國」人民軍，自然成了打擊的重點。

回顧歷史，「中國」人民軍主要領導人命運各不相同。有些人在戰爭中犧牲，有些人高升，如金昌德任朝鮮人民軍總參謀部幹部局局長、總政治局紀律委員長，全宇任人民軍第5 軍團長、副總參謀長等等。

武亭

然而，更多人的命運令人唏噓：武亭因「不執行軍令，戰鬥指揮不當，犯有軍閥主義」，於1950 年12 月被撤職，1952年落魄死去。金雄因為9 月7 日美軍仁川登陸，被迫率幾名參謀進入山區堅持游擊戰，後被打成反革命宗派分子，受到清算，1956年回朝鮮後被暗殺。方虎山、李權武等著名戰將被打成反朝鮮分子，下落不明。大批中下級軍官在戰後受到了政治清洗，有的被折磨致死，有的被迫逃亡韓國和蘇聯，有的則輾轉回到中國；在中國抗戰聖地延安活動多年的朴一禹等人因「反黨宗派活動」於1955 年被罷免，最後被處死。

朝鮮戰爭結束後，據不完全統計，返朝的5 萬朝鮮族官兵30% 在戰鬥中犧牲，被俘的有20%，餘下的30% 進入朝鮮其他部隊後定居朝鮮，另有20% ，由於深感排擠，自戰爭結束後至1957 年陸續返回中國定居，其中許多人非傷即殘。

由於「中國」人民軍身份特殊，加上結局不佳，以及延邊地區、雙重國籍、金日成在仁川登陸後的拙劣指揮，朝鮮在國內宣傳時刻意淡化甚至忽略這些人的功勞事迹，而突出金日成的作用及業績。如有報道，也稱他們像金日成一樣的流亡中國的朝鮮革命者，更多時候是閉口不提，以至於這些「中國」人民軍事迹堙沒於歷史，逐步為世人特別是朝鮮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