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哩嗶哩佔領世界 | 封面報道
記者_何潤萱 實習記者_劉奮騰 張綺佳
在上海浦東大道寸土寸金的水泥森林裡，彈幕網站嗶哩嗶哩可能是和現實世界關聯度最稀薄的一處。下午四點鐘，辦公室里偶爾有三兩成群、魚貫而入的姑娘，全身著裝都洋溢出濃烈的二次元（指二維空間如動漫、遊戲世界，與現實世界「三次元」對應）風。比如剛剛從我面前不露聲色走過的女生，一身大紅色LO裝（洛麗塔風格的裙子），純黑圓頭皮鞋輕巧地叩響辦公室的地面。周圍的人形色如常。
這種次元的疏離感，同樣體現在辦公室的布置上：幾乎每個人的格子間都擺著一個圓滾滾的電視形狀毛絨玩具——那是嗶哩嗶哩logo的衍生玩具；在技術部的領地內，一排排低頭敲代碼的碼農隊形整齊，他們的桌上陳列著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手辦（收藏用的人偶模型），做工精美、肢體靈巧。
嗶哩嗶哩（以下簡稱「B站」）這個僅成立6年的網站，已經成了中國最大的二次元社交平台，也成了當下年輕人潮流文化的聚集點。用戶們以無數生命力旺盛的彈幕，創造了解構一切現實主義的力量。根據網站流量信息公司Alexa的數據，僅僅在2015年12月3日到9日，B站日均瀏覽量便高達1.1286億次，幾乎是另一家大型彈幕網站AcFun（簡稱「A站」）的三倍。
B站為用戶們設置了一個二次元的屏障，藉此將他們與三次元（現實世界）成功地剝離開。但有趣的是，當B站所彙集的能量日漸強大時，TA們已經悄悄地穿透了這道次元壁，不動聲色地佔領現實世界。
大聖「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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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浮出水面的案例，是2015年的一部中國動畫電影《大聖歸來》。這部在一開始排片稀少，最終卻狂吸9億票房的電影，其票房逆襲的原因，不少人認為與B站第一波安利活動密不可分。
2015年6月26日，「bilibili預告菌」上傳了片方提供的首款電影主題曲《從前的我》，當日播放量達20萬，用戶們打出的1.3萬條彈幕，強勢覆蓋了整個MV。此後兩天，《大聖歸來》的官微粉絲從不足2萬激增至6萬。許多原本是沖著演唱者陳潔儀來的的粉絲，卻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更龐大的群體中，比如由一萬三千多粉絲自發組成的「水簾洞大聖自來水公司」。
儘管首支MV的發布是片方有意為之，但B站帶給它的反響卻遠超預料。MV上傳三天後，由B站UP主（上傳視頻的用戶）「喵星人聽歌」自製的「燃起來！同步率爆表！當《西遊記之大聖歸來》MV遇到戴荃老師原創歌曲《悟空》」視頻上線了，至今播放量已超過240萬；另一位UP主「風綺古月」將1964年、1999年版本的《西遊記》與《大聖歸來》混剪，播放量也接近80萬。於此同時，各種社交媒體如微信朋友圈裡，與《大聖歸來》有關的推送也開始刷屏。
超高的聲勢，讓人不由得懷疑背後是否有「水軍」炒作。但經《南都周刊》事後向up主求證，這幾條熱播的視頻，似乎僅僅是一場用戶自發的集體狂歡。
UP主風綺古月對《南都周刊》記者說，自己只是孫悟空的「自來水」，視頻火了，在他意料之外，「我一開始做就只是因為自己雞血，然後我又從小就喜歡的角色。誰的童年裡沒有孫大聖？而《大聖歸來》那個預告片的MV，正好就戳中了這個點。」
風綺古月覺得「大聖」能在B站火起來，大概是因為擊中了用戶內心某種微妙的情懷。
2015年11月20日，《大聖歸來》在B站準時上線，不到半小時，超過一萬名網友同時狂熱地刷起了「老公」——這是他們對大聖表達好感的一種特定方式。如果他們喜歡，這個「老公」也會用來稱呼三次元里的美貌小鮮肉，比如TFBOYS和經得起實錘的熟男張魯一。
《大聖歸來》彈幕
導演田曉鵬也擁抱了這種來自二次元的熱情。他在微博評論里對網友宣布，「我要去B站了。」然後，便在視頻中發出了人生第一條黃色的逆行彈幕（即由左至右逆向滑行的，屬於許可權較高的特殊彈幕）：「第一次發彈幕，特地來感謝大家。」
從歷史數據來看，《大聖歸來》其實沒有得到B站的偏袒。2015年早些時候，它的先導預告片初期點擊量不足十萬，根本比不上另外兩部國漫作品《大魚海棠》和《姜子牙》。但有點意思的是，在影視口碑的鄙視鏈里，一部片子如果得到了B站的認可，許多用戶會認為其價值高於其他視頻網站的認可。收攏了B站的人心，便意味著有了新的競爭砝碼。
逆襲三次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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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公號「娛樂資本論」曾分析過B站用戶的特點：顏值高、刷CP、萌屬性。這些特質一旦湧進了三次元，可能會對過往的流行和權威進行徹底解構。
在B站聚集的人群，75%是24歲以下的年輕人。他們在熱愛二次元世界的同時，同樣關注來自三次元的影視和綜藝，並會以活潑的精力，在垂直社區上創造出更多的彈幕。因此，當經常被B站鬼畜區（專門發布將音視頻混剪而成的無厘頭視頻的分區）惡搞的《三國演義》諸葛亮片段中的主演唐國強，出來接受B站直播間專訪時，儘管訪問製作方的專業性被不少人吐槽，但許多人還是認為，這是二次元終於開始逆襲現實世界的標誌。
昔日曾帶來「童年陰影」的老動畫系列，同樣是鬼畜的重災區之一，經常被各種吐槽和惡搞。但身為老動畫發源地上美影現任廠長的錢建平，覺得「存在即合理」。他對鬼畜視頻非常寬容，「過去我們是閉門造車，因為沒有互聯網，都以創作者為主，你給什麼觀眾看什麼。當下文化產品越來越多，大家都在探尋，究竟哪一種表現形態更能受到消費者追捧。而B站這個平台，互動性是最強的。」
錢建平告訴南都周刊記者，未來上美影將會以《黑貓警長》《葫蘆娃》《天書奇談》《阿凡提》作為核心項目，發展一系列國漫大IP，「黑貓會是一個超級英雄，作為中國超級英雄的一個主要形象，也是借鑒好萊塢尤其是漫威，他們對英雄系列的打造，比如蝙蝠俠那類東西，是我們的計劃當中的。」這個聽起來有點理想化的創意，走向還未可知，但B站顯然是他們心目中最佳的IP孵化之地。
1984年開播的《黑貓警長》，第一部在B站和優酷上均有合集，但後者平台上的評論僅有813條，活躍度約為B站彈幕的十分之一。1995年播出的《海爾兄弟》在登陸B站後，被一位B站網友發現，轉發到了新浪微博，很快吸引了幾千的轉發，並最終引來了海爾公司的互動。
B站的首席運營官李旖把這稱為老動畫的長尾效應，「比如你是某部片子的粉絲，你首先挖掘起來，會火掉。但可能又有下一部片子出來，它不是呈現一個規律性的。」儘管這些老動畫也存活於別的視頻平台之上，但似乎只有在B站上，它們的內容才能得到升華，「在別的平台是沉澱下來的，有多少人喜歡沒人知道。」
被加持的影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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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人們往往將B站視作一個動漫愛好者的烏托邦，聽起來有幾分圈地自萌的味道。但須臾間，這個二次元人群聚集地已變得炙手可熱，它的巨大人流量和特定的屬性，使其成為中國互聯網獨特的一塊。
國產抗戰劇《紅色》，在B站是通向現實世界的另一個塔尖。據《紅色》編劇透露，因為該劇配置上沒用上什麼大腕兒，導致各種投資紛紛撤走。在大多數普通觀眾看來，這不過就是一部「姿色」中等的電視劇，最終電視首播的收視率最高也僅為0.866。
但在B站的加持下，一切都不一樣了。
從2014年10月被上傳至B站，截至2015年底，《紅色》正片在B站的播放量達356萬，彈幕數達70萬。第一集開篇30秒後，無數像子彈一樣的鮮艷彈幕飄過：二刷、二周目、為魚蛋而來、彈幕好可怕……密集的文字已經將主角完全湮沒，B站觀眾們完全沉浸在對這部劇的頂禮膜拜之中。
《紅色》彈幕
B站對《紅色》的追捧，也間接地拉動了男主角張魯一的人氣，這種熱度一直持續到今年的熱門劇《他來了請閉眼》，儘管後者的男主角是霍建華，但每逢張魯一出場，仍然有大量彈幕飄過對他表白。
一位B站的死忠粉告訴《南都周刊》記者，「許多影視劇在其他地方根本不火，在B站卻火得不要不要的。」與此對比的另一組數據是，在現實世界裡走俏的電視劇《虎媽貓爸》，在B站的彈幕數不足一千。
這種影響力被更像是復刻於日本——通過互聯網與網友隔空互動，日本最大的彈幕網站NICONICO（B站的雛形來源），也成為日本演藝明星，甚至是政客獲取年輕粉絲支持的重要渠道。
根據申銀萬國的研究報告《從非主流到AB站：80、90、00後亞文化屬性演替和互聯網投資策略》，截至2014年3月31日，NICONICO共有註冊會員3936萬，而同期日本地區LINE的註冊用戶數為4000萬、Facebook的註冊用戶數為2100萬、Twitter的註冊用戶數為2070萬，NICONICO已然成為日本最大的年輕人社群之一。
「他們的目標人群和消費者就是綁在一起。他不需要通過業務洞見來判斷哪一部分人群喜歡我們的產品，它就不用做這套。」國漫《魁拔》導演王川覺得，B站能產生IP是一件必然的事。在當下的互聯網浪潮里，粉絲能夠反向創造大數據明星，B站的集體智慧同樣也可以指引生產IP的新方向。
「你要看到粉絲在上面的討論，還包括二次創作這些東西，其實相當於一個全社會的，或者說社會化的頭腦風暴，這個也是這個平台的特色。而且這裡面，還有一些很不錯的創意是可以被借鑒的。」
《龍門鏢局》彈幕
比如古裝職場輕喜劇《龍門鏢局》由於槽點密集，創造了高達134萬多的彈幕，曾令編劇寧財神忍不住想重新剪輯一版，「彈幕的精彩吐槽，也會轉換成台詞。彈幕讓我更清晰地了解觀眾的心理狀態，修改方案也更具體高效。」
先進文化與資本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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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資本市場已然凜冬的季節，二次元可能是剩下不多的溫暖之地。在2015年《中國二次元行業報告》里，2014年中國二次元市場的融資規模達17306.1萬元。作為創新工場娛樂內容領域的投資總監，陳悅天在36Kr上寫的專欄證明了B站的商業價值，「有明顯的人群屬性、場景屬性後，大流量大用戶量的互聯網產品是非常容易找到變現手段的。」
資本對二次元的認同自然不是空穴來風。申銀萬國的分析認為，人均GDP 10000—30000國際元期間，文化產業將進入快速發展期。90後正全面進入高人均GDP和低出生率的正剪刀差成長紅利，作為腦洞系的一代，B站顯然是一處天堂。
根據公開報道，B站首先獲得了IDG的A輪領投，並在2014年獲啟明創投逾2000萬美元的B輪投資；2015年8月上市公司掌趣科技向b站出資1222.72萬元占股0.71%；2015年底，又有傳聞騰訊入股b站，具體金額不詳，但對此b站官方並未證實。自此，移動端內容入口之爭引向二次元：阿里控制AcFun，騰訊入股B站，這兩家互聯網巨頭在亞文化社區的對決，多少引起了主流的關注。
而對主流人群來說，二次元和三次元的界限似乎也漸漸模糊了：2012年1月，陳坤在微博上推薦日本動畫《Fate/Zero》，短時間內引爆了社交輿論，並在當晚粉絲從500萬漲到了2000萬，在此後一段時間，成為二次元公認的代言人。
B站並非中國唯一的彈幕網站，在它之前有AcFun，但為何B站能後發奪人，江湖眾說紛紜：視覺美、用戶體驗友好、技術強、對UP主友善、老番有人補檔……在它成功之後，已有數個模仿者站了起來，還有許多傳統的視頻門戶網站也紛紛打起了彈幕這張牌。但老用戶煙花兒認為，B站已經形成了一個既有的亞文化圈，主流圈層試圖替代的話，用戶可能會有點反感。
「很多人對主流文化本身是有一定的抵觸心理的。要真的把這群人吸收過去其實很難。」煙花兒覺得B站是一處二次元同好成長之地，這種體驗是別家無法替代的。
「我覺得我對B站印象好一點，也是因為它有點情懷吧，確實是有點情懷在裡邊。最主要當然是沒廣告。」她又對我提到了那個有點玄乎的詞兒：情懷。B站的首席運營官李旖也提過這個詞，她一點也不擔心B站會被同類型網站替代。某種意義上，情懷的含義約等於遠離商業和共同成長。過去六年，B站作為一個互聯網公司非常低調，回絕了各種了商業相關的採訪，《南都周刊》是唯一受邀採訪它的媒體。
「會不會擔心主流文化消解這個圈子呢？越來越多的人進入這個圈子，就變的沒那麼小眾了。」
「我覺得有容乃大吧，我也這把年紀了，沒有覺得圈子文化多麼重要吧。」出生在80年代的尾巴上，煙花兒覺得自己在B站已經算阿姨級的人物，對圈子看得要淡一些。唯一比較遺憾的，是新用戶可能不太能理解老人們玩的梗。
但新用戶的活力也令她吃驚，「我發現我認識的很多95後，TA們對很多東西的要求沒有那麼精緻或者怎樣，只要一個點打到TA們就ok，所以我感覺這些孩子對國漫的態度比我寬容很多。」
在這種寬容的維度上來說，被吐槽無數的電影《小時代》和B站其實有一些微妙的共性：前者代表了青春期女生對未來所有的幻想，後者是泛二次元人類逃離三次元的封閉結界。在互聯網先進文化演進的方向上，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有點中二、並且氣場強大。
儘管一些評論指出，二次元高度的排他性和其他天生限制，將使其無法成為主流，但對B站來說，在向泛二次元、三次元的演進上，並不是一件難事：根據它此前公布的2009-2015年6年數據，單機聯機遊戲、生活娛樂這兩類視頻成為了最受歡迎的視頻種類。
嗶哩嗶哩影業的成立，或將此前人們的猜想變成了現實。不久前SMG尚世影業與B站合資設立嗶哩嗶哩影業，共同打造二次元內容開發、宣發陣地。B站的商業模式至今仍然神秘，直到2014年10月，CEO徐逸還在微博上表示B站「一直處於虧損狀態，有收入不等於有利潤」。
但在2014年一次IDG校園創業大賽的演講里，徐逸部分回答了B站路在何方，「未來唯一的解決方式也就是等我們富了一點之後，如果有這個可能性的話會去上市，引進一部分版權動畫，正規一點。」
在申銀萬國推薦的90後投資組合里，就有入股B站的掌趣科技。作為90後組合成分股，它在過去三年累計漲幅表現為423%。艾瑞《2015中國二次元行業報告》顯示，2014年核心二次元用戶規模達到4984萬人，而泛二次元用戶規模達到1億人。
作為已擁有5000萬用戶的B站，在資本市場的未來似乎無需旁人擔心。在日本，NICONICO的盈利模式似乎與B站最為接近，它的收入來源於三大塊，會員費用、廣告和直販（線下活動，售出一些周邊商品，或動漫明星演員的現場活動門票）。但在國內的版權環境下，要做到這三點，對B站並非易事。
在煙花兒的世界裡，B站只不過是來洗刷童年陰影的最後一片凈土。最近，她正在溫習上美影的一部老動畫《魔方大廈》。那是一個小男孩將魔方打亂後拼不回去，憤而擲地，突然進入魔方的26個方國的故事。即便在現在看來，這個設定仍然具有十足的未來感。
「其實就是走一個儀式感。紀念自己逝去的童年。」
「像這種儀式是不是只能在B站做呢？」
「其他地方？去哪呢？」在她看來，無論身處哪個次元，B站都要比那些水軍洶湧、廣告冗長的平台可愛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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