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秘密記錄的廬山發言

廬山會議簡報組的工作人員出於好意，沒有把彭德懷發言中一些較為尖銳和點到毛澤東名字的話整理登在《簡報》上。但華東區書記柯慶施卻專門挑出彭德懷發言中尖銳的、帶刺的話，整理送給毛澤東……

父老鄉親的指責1959年6月，毛澤東乘專列離京南下，沿途視察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四省，於25日抵達長沙，回到了闊別32年的故鄉湘潭縣韶山沖。在故鄉韶山，毛澤東聽取當地黨政幹部彙報，走訪了幾戶農民，還專程到父母墳墓鞠躬祭拜。晚上，他又邀請父老鄉親、烈軍屬和老地下黨員座談、吃飯，暢敘鄉情和革命友誼。離開韶山，毛澤東28日抵達武漢與陸續抵達的幾位中央領導人和各大區負責人會合，登上江峽輪船「東方紅」號順流而下，經九江上廬山。在江輪上，毛澤東與各大區負責人柯慶施、李井泉、林鐵、歐陽欽、張德生等座談，徵詢對國內工作形勢的看法，商談廬山會議議題。散了會，毛澤東走到甲板上。習習江風撩起他的思緒，幾天前在故鄉韶山的一幕幕情景浮現眼前，父老鄉親的話語音猶在耳：「農民糧食不夠吃，還要上交各種糧，剩下就不多了，不少人連飯都吃不上了！」「有的幹部瞎指揮，不講理。不交糧或交不起的就打人罵人！」「現在吃食堂，搞集中，男女要分開住。古往今來都是各家各戶，夫妻同住，互相照顧，現在男女分開，這是什麼世道？請問主席這是誰搞的？」家鄉座談會上鄉親們坦率而激烈的話語，令毛澤東陷入了沉思：鄉親們指責的這些問題，他在去年秋冬開始發現，已部署調整糾正。除在幾個會議上提出要壓縮過熱空氣，調整鋼鐵、糧食等生產指標，糾正公社化「共產風」、「命令風」等要求，還兩次親筆給各省委第一書記寫信，督促各級幹部把中央關於把生產隊作為基本核算單位，生產小隊作為包產單位，退還社隊調用社員的私人財物等調整人民公社的政策，原原本本與基層幹部和群眾見面，糾正前段公社化存在的問題。到五六月，採納陳雲等人的建議，中央陸續發出一系列緊急指示，把當年鋼產量由1800萬噸降為1300萬噸；明確農村恢復社員的自留地，允許社員飼養家畜家禽，鼓勵社員充分利用屋邊、路旁的零散土地種植莊稼和樹木等等。但從這次南下四省調研，尤其是在故鄉韶山了解的情況來看，中央關於調整過高生產指標、整頓人民公社的不少要求和政策，不少農民還不知道，在一些基層農村並未得到落實。看來，有必要在這次廬山會議上進一步糾正「左」傾冒進，解決存在問題。船抵達江西九江已是晚上。第二天清晨，毛澤東一反平常晚睡晚起的習慣，大清早坐上蘇制「吉姆」轎車，從九江出發沿北山公路盤旋上廬山。　毛澤東定基調兩天後即7月1日，彭德懷與幾位中央領導同志一道乘火車從北京到武漢，同樣是換乘江輪到九江清晨乘車上山。彭德懷一路心情沉重，少言寡語。他5月率軍事代表團出訪東歐各國，6月中旬返回北京。因身體疲勞他原想向中央請假，讓軍委秘書長、總參謀長黃克誠代表國防部到廬山開會，後在黃克誠勸說下還是上了山。在北京到武漢的列車上，彭德懷與同行的賀龍、李富春、康生等人閑聊時談到：匈牙利人均每年吃40公斤肉，還出了「匈牙利事件」，要不是中國工人農民好，也會要請紅軍的。沒想到這句閑聊的話被人在廬山會議上揭發，成了給他扣上蓄意謀反罪名的「證據」。在火車上，彭德懷一路看見河北、河南、湖北地段內一群群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逃荒饑民，聯想起去年12月自己到湖南湘潭故鄉烏石和韶山、株洲等地考察調研，耳聞目睹「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颳起的「浮誇風」、「共產風」、「強迫命令風」給老百姓帶來的禍害。尤其是在革命老區平江開座談會時，一位傷殘的紅軍老戰士暗中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書寫一首民謠：「谷撒地，禾葉枯，青壯鍊鋼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麼過，請為人民鼓與呼！」他憂心如焚，咽不下飯。從九江乘車上山，他也無心欣賞沿途匡廬美景，一直沉悶不語。到了山上，彭德懷在河東路166號一幢平房住下。晚上，其他與會領導和工作人員去看電影、看戲、跳舞或下棋、打撲克，他卻關起門來閱讀文件資料，了解各地情況準備發言材料。7月2日，毛澤東在廬山446號別墅西餐廳主持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政治局委員、列席人員共七十多人參加。陳雲、林彪、鄧小平請病假沒有到會。毛澤東在開場白中表明會議主題是：進一步總結1958年以來工作中的經驗教訓，統一全黨對形勢的認識，調整部分計劃指標，以實現1959年的繼續躍進；提出了會議討論研究的19個問題，重點是怎樣估計1958年以來的國內形勢，有哪些經驗教訓，今後怎麼辦。對形勢問題，毛澤東在講話中談到：「總的說來是：有偉大的成績，有不少的問題，前途是光明的。」問題雖然不少，但也只是一、二、三個指頭而已，現在的問題是統一思想，鼓起勁來，繼續躍進。對經驗教訓，毛澤東指出：「大躍進」的重要教訓之一是沒有搞好綜合平衡；去年做了些蠢事，好幾年的指標要在一年內達到，工作中有盲目性。至於今後怎麼辦，毛澤東強調：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條必須肯定，不能動搖；15年內主要產品趕超英國要堅持；要把公社食堂辦好，不要一鬨而散，供給制不要否定；要按農業、輕工業、重工業、交通運輸業順序安排國民經濟發展計劃，等等。毛澤東這番開場白，給廬山會議定下了基調，也是他對這兩年全國工作存在問題和錯誤評估的底線。彭德懷的發言會議頭幾天按地區分為六個組討論，氣氛輕鬆活躍。與會者白天參加討論，議情況、談看法、各抒己見；晚上則看電影、跳舞、打牌、下棋、串門聊天。人們稱這段會議為「務虛會」、「神仙會」。劉少奇在參加華中、華南組的討論發言談到：1958年我們取得了「大躍進」的偉大成績，同時也出了些亂子，碰了釘子知道轉彎就是聰明人。朱德在參加小組討論中談道：「去年成績是偉大的，但對農民是勞動者又是私有者這一點估計不夠，共產搞早了一點。食堂辦不起來就不要硬辦，吃飯不要錢那一套行不通嘛！食堂即使都垮了，也不一定是壞事。我們應當讓農民致富，總不能讓他們『致窮』。工業么，主要是大鍊鋼鐵搞亂了，指標太高，一哄而上，划不來！」彭德懷也在參加西北地區組討論的發言中，既充分肯定過去一年多來「成績是偉大的，缺點是一個短時間（9月至11月）發生的，而影響不只三個月。換來的教訓是寶貴的，要把認識問題搞一致就團結了」。他還如實指出存在的問題和教訓，有些言語雖客觀中肯卻比較尖銳：「1957年反右以來，政治上、經濟上一連串的勝利，黨的威信提高了，得意忘形，腦子熱了一點。」「北戴河會議以後，搞了個『左』的東西：『全民辦鋼鐵』，這個口號究竟對不對？」「人民公社，我認為辦早了一些，高級社的優越性剛發揮，還沒有充分發揮，就公社化，而且沒有經過試驗。」「吃飯不要錢那麼大的事，也沒有經過試驗。」「要找經驗教訓，不要埋怨，不要追究責任。人人有責任，人人有一份，包括毛澤東同志在內。『1070』（指1958年鋼產量指標）是毛主席決定的，難道他沒有責任？我也有一份，至少當時沒有反對。」「我們黨內總是『左』的難以糾正，右的比較好糾正；『左』的一來，壓倒一切，許多人不敢講話。」「現在是不管黨委集體領導的決定，而是個人決定；第一書記決定的算，第二書記決定的就不算。不建立集體威信，只建立個人威信，是很不正常的，是危險的。」會議簡報組的工作人員出於好意，沒有把彭德懷發言中一些較為尖銳和點到毛澤東名字的話整理登在《簡報》上。但華東區書記柯慶施卻專門挑出彭德懷發言中尖銳的、帶刺的話，整理送給毛澤東。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在中南組發言：對形勢不可估計太樂觀。公社問題，當時似乎是因為農業、工業形勢所迫而建立公社，但太快、太大，幾股風一刮，越包越多。他還列舉了不贊成公社辦食堂的六條理由。幾天討論下來，各小組對一年多形勢和經驗教訓的看法眾說紛紜，分歧較大。10日晚上，毛澤東召集常委、政治局委員會議，聽取各小組的討論情況彙報。毛澤東在長篇講話中坦承1958年計劃偏大，項目上多了，對農業生產估計過高，辦公社刮「共產風」，工作有一些失誤和缺點，但他不同意「大躍進」得不償失的說法，再次重申一年多來的工作從全面來講，是一個指頭與九個指頭，最多是三個指頭的問題，成績還是主要的，沒有什麼了不起，並且，經過兩次鄭州會議、武昌會議、上海會議到這次廬山會議，問題已逐步得到解決。他強調要黨內團結，就是思想統一，對形勢看法一致，並說會議初步安排到15日，布置有關人員著手起草《會議紀要》。彭德懷看到毛澤東對「大躍進」、公社化出現的全局性嚴重問題如此輕描淡寫，沒有找出原因和教訓，擔心會議這樣草草收場，解決不了存在的嚴重問題，老百姓還要遭災受難，一連兩天茶飯不思，晚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