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綽的「頂層設計」
蘇綽是武功人,字令綽,出身官宦世家。「博覽群書,尤善算術。」(《周書·蘇綽傳》)他的一個從兄蘇讓出任汾州刺史,西魏的實際執政者宇文泰問其家裡還有誰堪任官職,蘇讓就推薦了蘇綽。於是,蘇綽被召為行台郎中。但是,很可能宇文泰也就是說說而已,沒把這位新來的郎中當回事,一年多並未重用他。蘇綽似乎也沒有主動向高層靠攏的跡象,而是把自己的才能用在基礎工作上,以主要精力從事公文格式的設計和規範。也許是這種格式化標準化的工作過於瑣細,使宇文泰覺得蘇綽不過如此,所以,儘管「台中咸稱其能」,而宇文泰並未放在心上。
轉機來自於一次大臣奏對。宇文泰有一天同行台僕射周惠達商量事情,周惠達不能應對,請求外出商議,返回後則說得頭頭是道,正中宇文泰下懷,就問他出去同誰商議的?周惠達告知是蘇綽,並順著宇文泰的問話,推薦蘇綽有「王佐之才」。由此,蘇綽的名聲再次上達最高當局。但重視歸重視,並未當面懇談,宇文泰依然把蘇綽當做文人看待,令其轉任著作佐郎。
宇文泰真正開始賞識蘇綽,是在一次去昆明池觀魚途中。昆明池在長安城西,是漢武帝時開鑿的,附近有不少西漢古迹。宇文泰問周圍大臣相關歷史典故,誰也說不清楚。有人提議,蘇綽「博物多通」,讓他來解釋。這一下,蘇綽得到了進言機會,滔滔不絕,從「天地造化之始」,到「歷代興亡之跡」,侃侃而談,應對如流。宇文泰聽得高興,竟然放棄了釣魚,說了一路。回府後還不盡興,留下蘇綽,君臣對話,通宵達旦,很有點像秦孝公見了商鞅那樣。「留綽至夜,問以治道,太祖卧而聽之。綽於是指陳帝王之道,兼述申韓之要。太祖乃起,整衣危坐,不覺膝之前席。語遂達曙不厭。」天亮上朝後,宇文泰立即任命蘇綽為大行台左丞,參典機密。此時,宇文泰的上面還有一位名義上的西魏皇帝,他以大將軍兼宰相的身份掌控實權。蘇綽的職務,相當於宰相府的辦公廳主任。
蘇綽在西魏中樞,一開始並未大刀闊斧全面改革,而是先整頓行政管理,建立規範的制度和流程。據史書記載,他這期間做的主要工作為「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計帳、戶籍之法」,即建立公文製作與運行處理規範,建立財物賬簿記錄核算規範,建立戶籍租稅管理規範。這些制度,對國家管理具有基礎建設性質。雖然蘇綽的具體措施已經不得其詳,然而就憑財務記錄用黑色表示收入、用紅色表示支出這一創舉,就可看出其價值所在。沒有對行政管理的豐富經驗和縝密思考,是無法想到這種記賬方法的。其後,蘇綽參與了西魏與東魏北齊對抗的重要軍事決策,因功封爵,食美陽縣五百戶,職務也被提升為大行台度支尚書,領著作,兼司農卿,主管財政、文化、農業。
宇文泰來自鮮卑少數民族,出身於武川軍人,他以尚書僕射出掌關西大行台起家,最終以大將軍兼尚書令執掌西魏大政。在同東魏、南朝的拼爭中,宇文泰本來處於劣勢。但他勵精圖治,國勢日興。西魏剛剛建國的大統元年(535年),宇文泰就著力刷新政治,革除舊弊。「太祖以戎役屢興,民吏勞弊,乃命所司斟酌今古,參考變通,可以益國利民便時適治者,為二十四條新制,奏魏帝行之。」(《周書·文帝紀》)經過十年積聚,西魏在國力上已經可以同北齊南朝爭鋒,號稱中興,而且最終形成了一整套新的制度體系。這套制度體系的文本是蘇綽整理的,大統十年(544年),「魏帝以太祖前後所上二十四條及十二條新制,方為中興永式,乃命蘇綽更損益之,總為五卷,頒於天下。於是搜簡賢才,以為牧守令長,皆依新制而遣焉。數年之間,百姓便之。」(同上)
真正展示蘇綽治國才能的,是他在宇文泰的改革期間提出了「六條詔書」。這六條詔書,構成一個完整的治國方略框架。「太祖方欲革易時政,務弘強國富民之道,故綽得盡其智能,贊成其事。」(《周書·蘇綽傳》)從整體來看,蘇綽的六條詔書,是宇文泰戰略定位的實施方案及其原理闡釋,詳見後文。
關於西魏北周時期宇文泰穩定社會、發展經濟的措施,學界已經多有介紹,在此不贅。值得注意的是其文化方面的「頂層設計」。讀史稍微細心一點就可發現,從西魏到北周,有一個在歷史上很少見的現象,即整個國家體制包括官職設置,幾乎全部按照《周禮》一書操作。例如,魏晉南北朝的其他國家,都已經在官員品秩上實行九品等階。唯獨北周推行「九命之典」,一品官稱九命,九品官稱一命,以此類推。流外官也分為九秩,九為最高,一為最低。州郡名稱,大都改動,能復古盡量復古。尤其是官職體系,西魏本來實行三省制,其政務中樞行台是行尚書台的簡稱。而宇文泰放著魏晉以來形成的三省制不用,硬要仿照「周官」改為六卿制,宇文泰自任大冢宰,下面並列有大司徒、大宗伯、大司馬、大司寇、大司空。初涉歷史者往往對此很不理解,在官名上如此大費周折,是否有點小題大做?如果理解了當時的情勢,就不難看出其中奧秘。南北朝時期,南方以華夏正統自居,詆毀北朝是「索虜」,擺出一副以文明對抗野蠻的架勢。來自鮮卑的宇文部落,急於洗刷自身的邊塞胡族色彩,以同南朝爭正統。前期北魏孝文帝的漢化措施,不過是向中原學習而已;到北周建立的周官系統,則等於向天下宣布自己才是文明正統。宇文泰小名黑獺,帶有濃郁的草原味道,但他非要說自己是神農炎帝後人。關中是西周的古都舊地,周制是中原的文化象徵,宇文泰全盤重建周制,以此表明自己才是西周的真正傳人。孔子當年以不能恢復周禮而遺憾,宇文泰則以把周禮變成現實而自豪。《周書·儒林傳》之序言,貶損魏晉以來的學術背離儒學正道,獨贊宇文泰「雅好經術」,稱道他「求闕文於三古,得至理於千載,黜魏晉之制度,復姬旦之茂典」。蘇綽的六條詔書,就是西魏重建周制的操作性方案。
從這一意義上看,蘇綽的「頂層設計」分為三步走。第一步,是從具體的工作流程、文件處理規範、公文格式等方面入手,建立標準化的政府運作方式,甚至包括公文撰寫的文字和語句,也都仿照《尚書》撰寫,在官府形成符合「周制」的細節性習慣。第二步,是從政府的管理內容和政策準則入手,在推行六條詔書的過程中,建立新的為政準則和價值理念,在周制的旗號下,實現治國方略的政策性轉變。第三步,是在前兩步進展的基礎上,漸次推進官制變革,穩紮穩打,逐漸形成一套新的政府體系。這三步從宏觀看是前後分明的,但從微觀看又重疊嵌合於一體。大體上,在蘇綽進入西魏中樞後的前幾年,主要配合宇文泰的二十四條新制從事第一步。數年後開始進行第二步的探索,以六條詔書的頒布為標誌,刷新政治全面展開。隨著第二步的深化,宇文泰又出台了新的十二條制,第三步一點一點上道,固化並擴大已經取得的成果。整個大統年間,蘇綽和另一位著名儒士盧辯按照周制改創體制,卻不急於求成,直到蘇綽死後,第三步尚未結束,但整個體制變革已成不可逆轉之勢,於西魏北周的王朝更替之間最終告成。包括北周的國號「周」,也是這種頂層設計的結晶。從蘇綽的從政實踐看,三步走並不是走完第一步再開始第二步,走完第二步再開始第三步,而是交錯循環推進,重在實效。
蘇綽的這種「頂層設計」和操作方式,在中國傳統管理思想的演進上具有重大意義。他的思路是由上而下的,否則就不是「頂層」;但操作是由下而上的,否則就會使頂層變成空中樓閣。他的體系是建構的,否則就不是「設計」;但實施是逐步演化的,否則就會遇到習慣的反彈。
蘇綽是一位天生的政治家,「綽性儉素,不治產業,家無餘財,以海內未平,常以天下為己任。博求賢俊,共弘治道,凡所薦達,皆至大官。」(《周書·蘇綽傳》)尤可稱道的是,他與宇文泰君臣相得的程度可謂魚水,史上罕見。「今太祖方欲革易時政,務弘強國富民之道,故綽得盡其智能,贊成其事。」「太祖亦推心委任,而無間言。太祖或出遊,常預署空紙以授綽,若須有處分,則隨事施行,及還,啟之而已。」(同上)古代帝王信任下屬的例子不少,但是像宇文泰這樣,外出時把簽過字的空白公文交給蘇綽,一旦有事由他全權處理,回來只是看看就完事,這幾乎相當於讓下屬代行帝王權力,古今少有。與蘇綽獲得的這種信任可以媲美的,恐怕只有前秦苻堅時的王猛算一個,其他都要遜色得多。所以蘇綽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才幹,施展自己的抱負。「綽嘗謂治國之道,當愛民如慈父,訓民如嚴師。每與公卿議論,自晝達夜,事無巨細,若指諸掌。」可惜的是蘇綽積勞成疾,42歲而英年早逝。
蘇綽去世,宇文泰慟哭不止,送其歸葬武功。「太祖與群公,皆步送出同州郭門外。太祖親於車後酹酒而言曰:『尚書平生為事,妻子兄弟不知者,吾皆知之。惟爾知吾心,吾知爾意。方欲共定天下,不幸遂舍我去,奈何!』因舉聲慟哭,不覺失卮於手。」(《周書·蘇綽傳》)安葬之日,宇文泰以太牢為祭,並親為祭文。蘇綽雖然事業未竟而早逝,但從北周到隋唐指導國家治理的時代精神,是由蘇綽確立的。史稱:「太祖提劍而起,百度草創。施約法之制於競逐之辰,修治定之禮於鼎峙之日。終能斫雕為樸,變奢從儉,風化既被,而下肅上尊;疆埸屢擾,而內親外附。斯蓋蘇令綽之力也。」(《周書·蘇綽傳》贊語)正是在蘇綽的輔佐下,在北齊、西魏、南梁的逐鹿中,宇文泰統領西魏由最弱的一方迅速崛起,治理有方,政治清明,為後來的統一王朝奠定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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