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陳平原:六位師長和一所大學 我所知道的西南聯大

北大教授陳平原:六位師長和一所大學 我所知道的西南聯大
作者:陳平原 來源:21世紀經濟報道 發布時間:2007-11-13 14:8:18 小號字 中號字 大號字

炮火連天中,傲然屹立於西南的聯大,無疑是中外教育史上的奇蹟。七十周年之際,很多人自然「有話要說」,與諸多宏大論述不同,陳平原先生通過他的老師王瑤、季鎮淮、吳宏聰以及他們各自的老師朱自清、聞一多、楊振聲,將個人情懷與歷史考辨結合在一起,觸摸那日漸變得遙遠而神奇的大學。希望在三代師生的視野交匯處,凸顯一所大學所曾經擁有的英姿。 當初的漂泊西南,日後的四海為家,老學生們在「追憶逝水年華」時,將家國情懷、戰爭記憶、青春想像以及「師道」理想糅合在一起,構建起讓後來者驚嘆不已的「聯大神話」。 所有關於西南聯大的追憶,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強調,「生活上的艱難」壓不住「精神上的愉悅」。當時也許多有抱怨,今日看來,卻全都成了美好的回憶。 九年聯大,最讓後來者懷想不已的,很可能正是此逆境中師生「打成一片」,一起經歷苦難,一起探索學問,因而,「又嚴肅,又快活」。這一工作狀態,在我看來,既學術,也精神,乃大學之為大學的理想境界。 1.從「宏大敘事」到「私人記憶」 十年前,借重刊《中古文學史論》之機,我談論「南渡意識」之於這部名著產生的意義:「四十年代漂泊西南的學者們,普遍對六朝史事、思想、文章感興趣,恐怕主要不是因書籍流散或史料缺乏,而是別有幽懷。」七年前,我專門撰文,推介六卷本《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重提陳岱孫對清華大學教授會制度的總結,以及馮友蘭關於西南聯大如何「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的表彰。五年前,我從吳宏聰先生贈我西南聯大照片說起,提及我先後問學的幾位導師均出身西南聯大,這一點對我的學術經歷影響極深。兩年前,我以錢鍾書刻畫「三閭大學」的《圍城》和鹿橋描寫西南聯大的《未央歌》為例,討論抗戰中不同類型的大學想像——現實的以及批判的,理想的以及詩意的。今年四月,春暖花開時節,我在雲南大學做《此情可待成追憶——關於大學生活的追懷與敘述》的專題演說,涉及西南聯大處,我引證了馮友蘭的自述、吳宓的日記、汪曾祺的散文、馮宗璞的小說,還有四位老學生的回憶錄——楊振寧的《讀書教學四十年》、何炳棣的《讀史閱世六十年》、許淵沖的《追憶逝水年華》以及何兆武的《上學記》等。 十年間,一而再、再而三地談論那早已隱入歷史深處的西南聯大,到底是為什麼,我也說不清。總感覺魂牽夢縈、意猶未盡,有些珍貴的東西藏在那裡,等待你去開掘。近日讀吳宏聰先生《學術自傳·八十自述》(《吳宏聰自選集》),其中有一句話,讓我豁然開朗:「我認為西南聯大最令人難忘的是學風,最值得珍惜的是師緣。」從1946年7月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正式結束,學生們自發刊行《聯大八年》,到四十年後的《笳吹弦誦在春城——回憶西南聯大》和《笳吹弦誦情彌切——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五十周年紀念文集》,關於西南聯大的追憶,始終以「師生情誼」為主軸。的確,大學校園裡,師生永遠是主體;可炮火紛飛中的「傳道授業解惑」,還是另有一番滋味。當初的漂泊西南,日後的四海為家,老學生們在「追憶逝水年華」時,將家國情懷、戰爭記憶、青春想像以及「師道」理想糅合在一起,構建起讓後來者驚嘆不已的「聯大神話」。 西南聯大七十周年,很多人「有話要說」,與諸多高屋建瓴的論述不同,我選擇了「限制敘事」策略——從我先後追隨過的三位「聯大校友」的眼光中,以及他們對各自師長的追憶里,觸摸那日漸變得遙遠而神奇的大學。之所以如此拋開大路,另闢蹊徑,最大的理由是,我最初對這所大學感興趣,本就不是緣於專業考量,而是導師們「世說新語」般的閑話。 作為我在中大念碩士和在北大讀博士期間的導師,吳宏聰先生和王瑤先生對我的治學乃至人生道路有很深的影響,這點幾乎不必論證;季鎮淮先生則不一樣,我並沒有真正跟隨他讀過書,可他是我妻子夏曉虹的導師,故也常有拜謁請教的機會。吳先生1938年考進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1942年畢業,論文指導教師是楊振聲和沈從文。王先生1934年考入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七七事變」後輾轉各地,1942年9月在西南大學正式復學;第二年考入研究院,師從朱自清先生專攻中古文學,1946年西南聯大結束前夕完成畢業論文《魏晉文學思想與文人生活》。季先生1937年就讀於長沙臨時大學,後轉入西南聯大中文系,1941年考入研究院,師從聞一多先生,1944年修業期滿,考試及格。沈先生在西南聯大教書的情況有點特殊,我將另外撰文論述;這裡主要討論的是,季鎮淮(1913-1997)、王瑤(1914-1989)、吳宏聰(1918-)三位導師是如何飽含深情地談論他們各自的導師聞一多(1899-1946)、朱自清(1898-1948)、楊振聲(1891-1966),並藉此呈現他們對西南聯大的想像的。 我當然明白,這樣來談西南聯大,只能是「冰山一角」,可對我以及像我這樣喜歡玩味細節的讀者來說,這顯得更親近,更可信,也更有人情味。 2.師生之間與同窗之誼 作為及門弟子,聞、朱去世後,季鎮淮和王瑤分別撰文,追憶、緬懷、表彰先師的功業,可謂不遺餘力。除編著《聞朱年譜》,在《來之文錄》和《來之文錄續編》中,季鎮淮還有6篇談論聞一多、6篇談論朱自清的文章。《聞朱年譜》乃合併為編全集而作的《聞一多先生年譜》和《朱自清先生年譜》而成,曾得到了朱自清、浦江清、吳晗、陳夢家等聯大教授的指點,雖因當初資料所限,不免略顯疏闊,但面目清晰,是很好的入門書。王瑤在聞、朱兩位先生去世後,曾多次撰文,後集合而成《念朱自清先生》、《念聞一多先生》這兩篇既包含珍貴史料,又神定氣閑的好文章。 吳宏聰先生1942年在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畢業後,未讀研究生,而是留在系裡當了一名助教。吳念書時以及工作中,雖也與聞、朱有接觸,但交往畢竟不是很深,故日後談論聞、朱,多採用「論述」而非「追憶」的姿態。在《聞一多的文化觀及其他》的《後記》中,吳先生談及此書為何如此命名,理由很簡單:「本書收入有關聞一多先生的文章較多。」但此說其實不成立,全書收文十八則,六篇談魯迅,四篇談聞一多,為何不是「魯迅的文化觀及其他」?可見,隱約之中,還是顯示了某種「師承」。吳先生談聞一多、朱自清的文章,確實不如王、季二位精彩;但其表彰楊振聲之文,若《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楊振聲先生在聯大二三事》、《憶恩師楊振聲先生》等,值得充分重視。因為楊不像聞、朱,一直籠罩在聖潔的光環中,而是多少已被世人遺忘。正是由於蕭乾、孫昌熙、吳宏聰等老學生的再三追憶,楊振聲先生才重新得到學界的關注。 王瑤先生去世,季鎮淮先生撰文《回憶四十年代的王瑤學長》(《王瑤和他的世界》);王先生、季先先後去世,吳宏聰先生撰文《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王瑤和他的世界》)、《留在我心中的記憶》(《季鎮淮先生紀念集》)。所有這些文章,毫無例外,都從當年西南聯大的生活說起,尤其是如何同堂聽聞、朱等教授講課,那是他們永遠的「共同記憶」。記得王先生去世,季先生曾寫輓詩,前四句是:「烽火遍華夏,滇南始識荊。感時崇大德,積學繪群英。」 不管是追憶師長,還是悼念同窗,談得最多,談得最好的,都是關於西南聯大的記憶。在這一意義上,六位師長和一所大學,可謂密不可分。在我看來,這裡有私交,但更多的是公誼。無論為人還是為學,師長們均「和而不同」。雖說聞、朱從來相提並論,但兩位先生的性格和才情大有差異,這點學生們看得很清楚。 晚年的朱先生,盡心竭力地搜羅亡友遺文,去世後,王先生曾在他的書桌上發現一張紙條,是入醫院前寫的,告訴大家他又發現了四則聞先生的遺文,希望將來能編進全集里。在《念朱自清先生》中,王先生稱:「在生前,聞先生和朱先生的私交並不如一般所想像的那麼深,他對於聞先生《全集》的編纂,照著聞先生的遺志來計劃清華中文系的系務,都並不只是為了私誼。」(《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集》) 課餘時間,私下裡「品鑒」自己的老師,那是當學生的特權。季先生在《回憶朱佩弦自清先生》中,描述當年清華文科研究所的情況:「所有三間正樓房,為大家讀書研究之用,各有一張長方形書桌。我注意聞先生每日伏在桌子上用功時間最長,朱先生生活最有規律,每日早起要用雞毛帚打掃幾處,書桌最乾淨,不堆書。聞、朱兩位先生隔一張書桌對面坐,他們看書或寫作之間,亦偶然休息談話。」(《來之文錄》)作為研究生,王、季二位與聞、朱多有接觸,對他們的性情及交誼的了解,當比我們這些只靠書面材料寫文章的來得貼切。在他們看來,一個是「任何小事都不隨便,每樣用具都有一定安排」,另一個則主張「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各有各的風雅。 作為導師,聞、朱又是如何在生活以及學術上關懷學生的呢?不妨先從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聞一多全集》第12卷里的四封書札說起。1941年10月24日,聞一多致信校長梅貽琦,推薦季鎮淮當研究所助教:「季君本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國文系,成績卓異,近復投考本校研究院,並以最優成績錄取本所。研究所半時助教一職,以君當之必勝為荷。」(373頁)1944年7月18日,聞一多再次致信梅貽琦,稱季鎮淮研究院畢業初試及格,目前只用助教名義,「一俟正式畢業,則宜升為教員」(389頁)。另外兩封給梅貽琦的信,則是推薦王瑤接替季鎮淮,作為研究所的半時助教(390頁、396頁)。這四封信,似乎只是事務性的公文,沒什麼了不起。可季先生晚年多次談及,他在聯大念書時,生活十分窘迫,如果不是聞先生再三給他爭取經費,根本無法念下去。這才讓我們意識到,那位如火如風的大詩人,也有「心細如髮」的時候。 至於師生之間學問上的交流,更是讓今人感慨不已。1948年6月,王先生在清華園寓所為《中古文學史論》撰寫《自序》,提及:「在屬稿期間,每一篇寫成後,作者都先請朱佩弦師過目,得到的啟示和指正非常多。已故的聞一多師,也曾給過作者不少的教正。」(《中古文學史論》)將近四十年後,清華大學出版社決定將季鎮淮所撰聞、朱二位先生的「年譜」合刊,季先生當即稱:《聞一多先生年譜》經朱先生「提供資料,並審閱二次,有所指正」,為保存先生「指教手澤和歷史面貌」,重印本不做增刪修改(《〈聞朱年譜〉後記》)。 聞一多先生與弟子間的教學相長,或曰「良性互動」,有一個生動的例子。在《「七十二」》一文前面,聞先生寫了「識語」,稱「這可算作一次『集體考據』的實例罷」——先是季鎮淮提交讀書報告,導師肯定選題有意思,讓「對漢代思想極感興趣的」何善周參與討論;接下來,三人分頭搜尋資料;最後,由聞一多將文章寫成,「一方面容納了新得的材料,一方面在幾點上作了些進一步的分析」。即便如此,聞先生還是強調,此文「主要的材料和主要的意見,還是鎮淮的」。(三聯版《聞一多全集》1卷207頁)雖有如此「肇始之功」,季先生從不將此文入集,對此,弟子夏曉虹有過很好的闡釋:「這段文章因緣感動我的,既有導師對學生的尊重,也有學生對導師的愛戴。今日學界所嚮往的『前輩風範』,我想也應該包括這種師生間投緣的默契吧。」(《幾代人的事業——季鎮淮教授談文學史》,《季鎮淮先生紀念集》249頁) 3.「新文學」教學之披荊斬棘 談聯大教授,聞、朱二位聲名顯赫,可謂「無人不知」,為何我還要添上一個楊振聲呢?大約十年前,我偶然撰文,提及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楊振聲,沒想到吳宏聰先生讀了很激動,再三跟我提及此事,說是公眾以及學界漠視楊振聲先生的貢獻,實在太不應該。這才引起我對這位「五四青年」的真正關注。 作為因火燒趙家樓而被捕的學生之一,楊振聲日後寫了好幾篇談論五四的文章(寫得最好的是刊於1954年5月《人民文學》上的《回憶五四》),再加上1925年出版小說《玉君》,當時頗受歡迎,學界一般將其作為作家來看待。其實,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教育學博士學位的楊振聲,1924年歸國後,一直從事教育工作,其在現代史上的貢獻,主要是在大學教育——尤其是在清華以及西南聯大時期推動新文學的教學。 當過清華大學教務長、文學院長、青島大學校長,抗戰時曾任西南聯大常務委員兼秘書長、西南聯大敘永分校主任,抗戰勝利後飛北平接管北京大學,很明顯,楊先生有相當強的行政能力,但也隨時準備回來教書。我關注的是,其一直推動在大學課堂上講授新文學。 談到新文學之走上大學講堂,我們一般推崇朱自清的工作,尤其是1982年王瑤先生主持整理的《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發表後,更是如此。不錯,1929年的春季,朱自清在清華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是了不起的創舉;可背後的「推手」,其實是文學院長楊振聲。先有楊先生「領導中國文學系走上一個新的方向」的決心,而後才有朱先生的新文學課程。照楊先生的說法:「那時清華國文系與其他大學最不同的一點,是我們注重新舊文學的貫通與中外文學的融會。」(《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文學雜誌》3卷5期,1948年10月)而這一主張,得到了老同學朱自清的大力支持。很可惜,不久楊振聲就當青島大學校長去了,教授「中國新文學研究」的重任,只能由朱自清獨力承擔。 1931年的《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概況》上,系主任朱自清稱:「本系從民國十七年由楊振聲先生主持,他提供一個新的目的,這就是『創造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學』。」(《朱自清全集》)作為選修課,朱自清的「新文學研究」,一直到《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6-1937年度)》,都還保留著;可「門雖設而常關」,1933年以後,朱先生已意興闌珊,不再開設這門課程。原因是,「當時大學中文系的課程還有著濃厚的尊古之風,所謂許(慎)、鄭(玄)之學仍然是學生入門的嚮導,文字、聲韻、訓詁之類課程充斥其間,而『新文學』是沒有地位的。」(《王瑤全集》) 到了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要不要開設「新文學」或「現代文學」課程,依然是個很大的挑戰。聯大校園裡,新文學家不少,個人創作沒問題,作為課程講授則是另一回事。即便是早已聲名遠揚的新詩人聞一多、散文家朱自清,也都對此不感興趣;真正推動西南聯大的現代文學教學的,還是楊振聲先生。 朱自清日記中,常常出現老同學楊振聲(今甫)的名字,藉此我們可以印證楊所參加的諸多活動,如組織《文學雜誌》、編撰教科書、設計教學大綱等。1938年11月21日朱自清的日記中,有這麼一段: 今甫對中文系很感興趣,他想把創作訓練作為中文系的培養目標之一。但這個計劃不會成功的,他對此提出不少想法,我不願同他爭辯。他想召開一個會議來討論一年級的作文課,我只好同意。(《朱自清全集》) 對於新文學的教學,朱先生確曾投入很大的精力,可西南聯大時期,他已激流勇退了。這一點,查西南聯大曆年各院系學程表,可以看得很清楚。按照時間順序,聞一多先後開設的課程包括「詩經」、「楚辭」、「爾雅」、「古代神話」、「唐詩」、「周易」、「樂府詩」、「莊子」;朱自清開設的課程有「宋詩」、「陶淵明」(「陶詩」)、「中國文學批評研究」(「文學批評」)、「散文研究」、「文辭研究」;至於楊振聲先生,最常開的課程則是「現代中國文學討論及習作」和「現代中國文學」,此外還有「陶謝詩」、「漢魏六朝詩」、「文學概論」、「傳記文學」。由楊先生介紹到聯大教書的小說家沈從文,早期主要講授「各體文習作」和「中國小說」,1944-1945年度才接手講「現代中國文學」(參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換句話說,支撐著西南聯大的現代中國文學課程的,是楊振聲先生。 至於楊振聲先生講課的策略以及效果,不妨看看以下兩則資料。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病逝於北平,十二天後,同在北平的楊振聲先生撰寫《朱自清先生與現代散文》,以此特殊方式向老朋友告別。文章不長,但論說精到,很有分寸感,尤其是下面這段話:「最後,我覺得朱先生的性情造成他散文的風格。你同他談話處事或讀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麼誠懇,謙虛,溫厚,樸素而並不缺乏風趣。對人對事對文章,他一切處理的那末公允,妥當,恰到好處。他文如其人,風華是從樸素出來,幽默是從忠厚出來,腴厚是從平淡出來。」(孫昌熙等編選《楊振聲選集》)這段文字很能代表楊先生文學批評的特色,注重文本細讀,而不是宏觀論述,下判斷時冷靜、準確、細密。 蕭乾在《我的啟蒙老師楊振聲》中,曾談及1929年楊振聲在燕京大學講「現代文學」時的情景:「在班上,楊先生從來不是照本宣科,而總象是帶領我們在文學花園裡漫步,同我們一道欣賞一朵朵鮮花,他時而指指點點,時而又似在沉吟思索。他都是先從一部代表作講起,然後引導我們去讀作者旁的作品並探討作者的生平和思想傾向。」(此文作為「代序」,收入《楊振聲選集》)。這種注重個人品味而不是理論概括的閱讀思路,與他日後編教科書,以及在西南聯大主持「大一國文」,十分吻合。 毫無疑問,這種以鑒賞為主的課程,在講究考據功夫的中文系不會被看好。可學生不一樣,對此課程評價極高。吳宏聰先生這樣描述了楊先生在西南聯大教「現代中國文學討論及習作」的細節:「他的教學方法是全新的,每次上課都由先生提出一些問題讓大家討論。……討論後跟著要交習作,討論小說交小說,討論散文交散文,訓練很嚴格,要求也很高,作業批改更詳盡,每次作業都批改得密密麻麻……」(《憶恩師楊振聲先生》,2004年3月19日《現代教育報》)「讓大家自由討論,然後先生再針對同學討論中提出的問題議論開去,做個總結」,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美國大學的教學方式。楊先生留美時學的是教育心理學,不是文學,但如何教書,道理是相通的。或許,正因為念過教育學和心理學,才知道如何營造課堂氛圍,調動學生的學習積極性。可這樣的課並不好上,更何況批改作業時,「有時為了示範,先生還替我們加上幾行」。可惜的是,楊先生的講稿沒有留下來,我們難以體味其講授「現代中國文學」的精華。 西南聯大教授中,喜歡新文學的不只楊振聲一位;但在我看來,楊先生的大力提獎以及身體力行,無疑是新文學在大學課程中立定腳跟的關鍵。另一個弟子孫昌熙,在《把中國新文學抬上大學講壇的人--追憶在抗日戰爭期間接受恩師楊振聲(今甫)教授教誨的日子》(《泰安師專學報》1989年2期)中,滿懷激情地寫下這樣一段話:「先生在西南聯大為中國新文學披荊斬棘地開闢道路,或者說"打天下",是勝利的。那標誌,就是新作家群的不斷湧現。」(參見季培剛編著《楊振聲編年事輯初稿》) 4.湘黔滇旅行團的故事 西南聯大歷史上,可歌可泣的人物與事件,實在是太多了。這裡專挑湘黔滇旅行團的故事,是因其最具戲劇性。 北大五十周年校慶時,楊振聲撰寫了《北大在長沙》,其中有曰:「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是自長沙徒步至昆明的旅行團了,除女生及身體不適於長途旅行的男生外,學生自願參加者共有二百四十四人。教員方面參加者也有黃鈺生、李繼侗、聞一多、曾昭掄、袁復禮諸先生。」(《國立北京大學五十周年一覽》)參加旅行的,不只244人,當初的計算有誤;至於教員走完全程的,實際只有聞一多等三位。 聞先生本人對此非常得意,在1946年的談話《八年的回顧與感想》(際戡筆錄)中曾提及這次旅行,稱途中雖有虛驚,但未遭劫,原因是:「那時候,舉國上下都在抗日的緊張情緒中,窮鄉僻野的老百姓也都知道要打日本,所以沿途並沒有作甚麼宣傳的必要。同人民接近倒是常有的事。但多數人所注意的還是苗區的風俗習慣,服裝,語言,和名勝古迹等。」(三聯版《聞一多全集》3卷547-548頁)弟子季鎮淮的《聞一多年譜》以及《聞一多先生事略》中,對此次旅行的記載非常詳細,這固然有聞先生的書信以及馬學良《記聞一多先生在湘西採風二三事》等文章可參閱,但其中許多細節描寫,很可能屬於作者本人的觀察與記憶。因為季先生也走在旅行團的隊伍中,而且寫了相當詳細的日記(因沒得到授權,不便轉述或引用)。聞一多先生1938年3月12日給父母親的信,還有張寄謙編《中國教育史上的一次創舉--西南聯合大學湘黔滇旅行團記實》所收諸多當年學生的日記及回憶,都提到沅陵遇雪滯留近一周的事,但《聞一多先生年譜》所言「沈從文先生時居沅陵城內,為先生等"設宴洗塵"」(季鎮淮《聞朱年譜》35頁),未見其他記載,很可能是來自傳主的親口講述。 湘黔滇旅行團的這次長途跋涉,歷時68天,途中多有艱險。而聞一多先生3月12日給父母信中,以輕鬆的口氣談及:「至投宿經驗,尤為別緻,六日來惟今日至沅陵有旅館可住,前五日皆在農舍地上鋪稻草過宿,往往與雞鴨犬豕同堂而卧。」4月30日給妻子高孝貞信中,更是興高采烈:「至於沿途所看到的風景之美麗、奇險,各種的花木鳥獸,各種樣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種裝束的人,真是叫我從何說起!途中做日記的人甚多,我卻一個字還沒有寫。十幾年沒畫圖畫,這回卻又打動了興趣,畫了五十幾張寫生畫。打算將來做一篇序,敘述全過程的印象,一起印出來作一紀念。」(見《中國教育史上的一次創舉》)讀這些書信,很可能以為是太平年代輕鬆有趣的「遠足」,而難以想像那是「生死抉擇」。據說,楊振聲在隊伍出發時稱:「一多加入旅行團,應該帶一具棺材走。」到了昆明,老友相見,聞一多反唇相譏:「假使這次我真帶了棺材,現在就可以送給你了。」於是彼此大笑一場(參見聞一多1938年4月30日給妻子高孝貞信)。 對於聞一多等人的千里跋涉,楊振聲評價極高:「從此他們深入民間,親身接觸各地的風土民情,親眼看見各地的民生疾苦,親手採集各處的科學標本。他們在路上共行一千六百七十一公里,為時七十三日。於四月二十七日到達昆明。我們在昆明拓東路又以驕傲的眼光去迎接他們。他們都曬得黑光光的,腿肚走粗了,腳皮磨厚了;同時人生的經驗增加了,吃苦的本領加大了,精神也更飽滿了。就這樣的,他們步入了歷史的新頁。」(《北大在長沙》)楊先生的總結極有道理,此行不僅僅是增加見聞,更重要的是磨鍊意志,走過苦難的大地,理解生活的艱辛,對日後做學問或搞政治,都大有幫助。還有一點就是,行軍途中聞教授的精彩表現,讓我們深切體會到先生的「少年意氣」,以及善於與青年學生對話與溝通。 王瑤先生曾說過:「聞先生在聯大,是同學中最受歡迎的教授,這不僅因為他學識淵博和教學有方,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感情在學生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集》)王先生關注的,是聞先生晚年之積极參加民主運動,我則將此「意象」延伸,作為其性格以及氣質的一個重要特徵來把握--善於與年輕人打交道,湘黔滇旅行時如此,昆明街頭演說也一樣。 1946年7月,聯大學生編輯出版《聯大八年》,此書分「歷史回顧」、「聯大生活」和「聯大教授」三部分。第一部分收聞先生二文,第三部分則包括《聞一多先生死難經過》《聞一多先生最後一次講演》《聞一多先生事略》和《教授介紹》(共102位)等四篇。你可以想像,西南聯大學生們對於聞一多先生的崇敬。《聞一多先生事略》被朱先生選定,作為1948年開明書店版《聞一多全集》的卷首;而《聞一多先生最後一次講演》則進入中學課本,流傳更加廣泛。 同樣具有「磁性人格」,胡適對教授很有吸引力,而聞一多無疑更適合學生們的口味。「這年頭愈是年青的,愈能識大體,博學多能的中年人反而只會挑剔小節,正當青年們昂起頭來做人的時候,中年人卻在黑暗的淫威面前屈膝了。究竟是誰應該向誰學習?」(《八年的回顧與感想》)你可以說,聞一多先生此類言論,過於「詩人氣質」,缺乏「政治智慧」;但作為教授,平日里埋頭書齋,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與學生站在一起,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導師」。更何況,世界是屬於年青人的,「歷史」也將由昔日的年青人、日後的老專家來撰寫。 5.政治與學術的糾葛 閑來翻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發現第三卷有《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歷屆畢業學生論文題目及導師》(107-111頁),於是突發奇想,想看看我的導師們當年的論文題目。1940年度,季鎮淮沒有撰寫論文,原因是「本年度因轟炸甚烈,圖書疏散下鄉,停作論文一年」;1941年度,吳宏聰完成畢業論文《曹禺研究》,指導教師為楊振聲、沈從文;1942年度,王瑤完成畢業論文《魏晉文論的發展》,指導教師為朱自清、聞一多。同書還有《清華研究院歷屆畢業生論文題目一覽》,其中包括1946年通過的王瑤所撰《魏晉文學思潮與文人生活》(471頁)。 原本以為,當年西南聯大辦學條件極差,研究生畢業應該是「因陋就簡」;真沒想到,論文答辯的場面竟是如此「鄭重其事」。在湖北版《聞一多全集》和江蘇版《朱自清全集》中,收入兩封有關王瑤論文考試的書信。先是1946年1月29日,時任中文系系主任的聞一多,為王瑤研究生畢業事致函梅貽琦校長和教務長潘光旦,提及定於2月15日舉行初試,初試範圍包括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中國通史。後有1946年4月4日,導師朱自清給校長及教務長公函,商定「中國文學部研究生王瑤畢業論文考試」事,時間定於本月12日下午3時,地點在辦事處,題目系《魏晉文學思潮與文人生活》,「考試委員除本校中國文學系全體教授外,擬聘請湯錫予、彭仲鐸、馮芝生、吳辰伯四位先生」。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第四卷,當時中文系的教授包括羅庸、羅常培、朱自清、聞一多、王力、楊振聲、浦江清、唐蘭、游國恩、許維遹、陳夢家十一位;至於另外聘請的考試委員湯用彤是哲學系主任,彭仲鐸是聯大師範學院國文系教授、馮友蘭是文學院長兼哲學系教授、吳晗是歷史系教授。如此龐大、莊嚴、豪華的論文答辯陣容,今天想來,簡直不可思議。 王瑤先生的研究所畢業論文,日後經過改寫,成為一代名著《中古文學史論》。對此,季鎮淮先生很有感慨。在《回憶四十年代的王瑤學長》中,季先生談及西南聯大時期的王瑤:「1946年上半年,他在清華研究所繼續寫研究生論文。這時清華、北大的研究生,或在城內,或在東郊的龍頭村、司家營,大概也有人在寫論文,但據我所見,如王瑤學長那樣胸有成竹,那樣有計劃、不急不忙、一篇一篇地在寫,我不知還有什麼人;而寫成之後,能在解放初出版有王瑤所寫《中古文學史論》似的成績,我不知還有什麼人的著作。就這點說,王瑤學長的研究生論文是卓越的,獨高一等的。但當時我是不知道的,沒有聽他誇過口,只見他有信心地在寫。」(《王瑤和他的世界》)王先生之所以與眾不同,在聯大師長物質生活艱苦、政治熱情高漲的環境下,仍然堅持著書立說,與導師朱自清的嚴格要求有關。 據清華文科研究所的同學何善周回憶:「朱先生"課書"很嚴,定期給昭琛指定參考書,限期閱讀,要求作札記,定期親自答疑,並提出問題令昭琛解答。師徒二人還常對某一個問題交談討論。昭琛在解答問題中時出新意,朱先生極為讚賞。同時,朱先生還在聯大為研究生開設專題課,曾有一門課程只昭琛一人修習。朱先生如同上大班課一樣,站在講桌後面講解(在西南聯大只有陳寅恪先生坐著講課),昭琛坐在講桌前面聽講。師徒相對,朱先生一直講解兩個小時。(《懷念昭琛》,《王瑤和他的世界》)如此嚴加督導,使得王先生在同窗好友中,學問功底比較深厚。 至於這師徒二人一講一記的美妙場景,在季鎮淮先生的筆下,更具戲劇性: 1942年暑假後,先生講授」文辭研究「一門新課程。這是關於古代散文研究的一部分,主要是研究春秋時代的」行人「之辭和戰國時代的遊說家之辭。聽課學生只有二人,一個是王瑤,原清華中文系的復學生;另一個是我,清華研究生。沒有課本,上課時,朱先生拿著四方的卡片,在黑板上一條一條地抄材料,抄過了再講,講過了又抄,一絲不苟,好像對著許多學生講課一樣。王瑤坐在前面,照抄筆記;我坐在後面,沒抄筆記。(《紀念佩弦師逝世三十周年》,《來之文錄》433頁) 季先生的這段追憶,主要是為了凸顯朱先生教學態度的認真,而我則從中讀出了兩個學生的不同神情。 熟悉王瑤和季鎮淮兩位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們性格迥異。王先生叼著煙斗,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似乎更得聞一多的神韻;而季先生溫文爾雅、沉默寡言,接近朱自清的風格--可要說師承,恰好相反。西南聯大時期的季鎮淮,風華正茂,志向高遠,這從其聽朱先生講課時不屑於記筆記可以看出來。聞先生很愛護學生,師徒之間,更多精神的契合,而不是學業的督促。加上經濟窘迫,季先生雖選擇了論文題目《魏晉以前觀人論》,也通過了結業考試,卻未能完成。感憤於聞師的被暗殺,季先生回北平後,以筆代槍,借古諷今,撰寫了若干融魏晉學術與現實人生於一爐的好文章。可就是沒能像王先生那樣集中精力專心著述,將研究生期間的學術積累凝聚成專著,晚年談及此事,季先生頗覺遺憾。 季先生的這一選擇,其實是受到聞一多先生的影響。在《八年的回憶與感想》中,針對」有些人主張不應該為了暫時的工作而荒廢了永久的事業「,已經像一團火一樣投身現實政治的聞一多,給青年學生這樣的忠告:」暫時的難關通不過,怎能達到那永久的階段呢?而且政治上了軌道,局勢一安定下來,大家自然會回到學術里來的。「(三聯版《聞一多全集》3卷549頁)可實際情況呢?政治遲遲上不了軌道,為正義理想所感召,衝出書齋的熱血青年們,什麼時候能"回到學術里來"? 在《聞一多先生事略》中,季鎮淮提到,聞先生晚年」恰像一座火山衝破了禁錮的地殼迸發一個出火口,光焰四射「,在走出書齋,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和雜文之外,還撰寫了《說魚》等多篇專精的學術論文(《來之文錄》)。而這種在政治與學術之間保持強大的張力,像章太炎那樣」提獎光復,未嘗廢學「(《太炎先生自定年譜》),是中國讀書人的理想境界,也是一個高難度的」自選動作「,不是每個人都學得了的。或許,書生報國,有情懷,知進退,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6.物質與精神之張力 所有關於西南聯大的追憶,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強調,」生活上的艱難「壓不住」精神上的愉悅「。當時也許多有抱怨,今日看來,卻全都成了美好的回憶。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蔣夢麟在《西潮》第三十章「大學逃難」中曾說道:「校內許多建築都被炸毀了,其中包括總圖書館的書庫和若干科學實驗室。聯大的校舍約有三分之一被炸毀,必須儘速再建。但是敵機的轟炸並沒有影響學生的求學精神,他們都能在艱苦的環境下刻苦用功,雖然食物粗劣,生活環境也簡陋不堪。」(《西潮》)西南聯大生活環境之「簡陋不堪」,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幾十年後的回憶文字,其實不及當時的「現場記錄」可靠。讀檔案,看照片,那真是觸目驚心。 抗戰中後期,物價飛漲,聯大教授生活困難,最有名的故事,莫過於聞一多的「掛牌治印」。浦江清為此撰寫了「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發起人有梅貽琦、蔣夢麟、馮友蘭、朱自清、楊振聲、沈從文等十二位聯大教授。關於這個故事,還必須補充三條材料,方能顯示出其真正的意義。第一,不僅聞一多治印有「潤例」,聯大教授成立合作社,公開賣文賣字賣圖章,文學院長馮友蘭也被列在賣字的行列--「可是生意不佳,我的賣字始終沒有發市」(《三松堂自序》)。第二,1945年3月,朱自清等29人聯合提出「文章演講潤例」,要求「稿酬先惠,定時取稿,演講報酬亦須先惠」。第三,同年2月,西南聯大師生髮起援助貧病作家募捐,所得款項中,包括聞一多治印義賣款11500元。(參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 「雖然在這樣的艱難危險的情況下,聯大師生對於最後勝利的信心,始終沒有動搖。」(馮友蘭《三松堂自序》)不妨舉一個例子,中文系教授浦江清,為了不負聯大的期待,長途跋涉,歷時177天,穿越八省,從上海來到了昆明。1945年11月23日,星期一,浦江清在朱自清的陪同下,來到清華文科研究所所在的龍頭村。下面這段文字,是他在《西行日記》中對於研究所生活狀況的描述: 所址僅一鄉間屋,土牆,有樓。中間一間極寬敞,作為研究室,有書十餘架,皆清華南運之舊物,先提至滇,未遭川中被毀之劫。書桌八,聞、朱、許、何善周(助教)、朱兆祥(助教)、范寧(研究生)、劉功高(助教,女)、另一哲學系研究生。余來,劉功高搬至樓下。卧室則在兩廂房。聞及其眷屬占其一,朱、許、何占其一,余來乃在室中加一鋪。研究所由一本地人服役並做飯。七八人但吃兩樣菜,一炒蘿蔔,一豆豉,外一湯而已。極清苦。據云每月包飯費四百元,且由校中貼些茶水費,否則要五百元雲。(《清華園日記·西行日記》199頁) 在如此艱難環境下,繼續做學問,且大有斬獲,這實在是個奇蹟。以人文學科為例,若中文系教授聞一多、朱自清、王力、羅常培,歷史系教授陳寅恪、錢穆、雷海宗、吳晗,哲學系教授湯用彤、馮友蘭、賀麟、金岳霖,外文系教授馮至等,這一時期均有傳世之作。 西南聯大之值得永遠懷念,除了有形的著述,還有什麼呢?1948年,馮友蘭在《文學雜誌》3卷5期發表《回念朱佩弦先生與聞一多先生》,談及抗戰開始,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組建長沙臨時大學:「中國的大學教育,有了最高底表現。那個文學院的學術空氣,我敢說比三校的任何時期都濃厚。教授學生,真是打成一片。……那一段的生活,是又嚴肅,又快活。」我想把這段話略為引申開去--其實,放長眼界,九年聯大,最讓後來者懷想不已的,很可能正是此逆境中師生「打成一片」,一起經歷苦難,一起探索學問,因而,「又嚴肅,又快活」。這一工作狀態,在我看來,既學術,也精神,乃大學之為大學的理想境界。 初刊《新文學史料》1986年1期的《昆明往事》,開篇處,西南聯大文學院外國語文學系教授馮承植,也就是曾被魯迅譽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以詩人特有的敏感與想像力,寫下了這麼一段激動人心的話: 如果有人問我,「你一生中最懷念的是什麼地方?」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昆明」。如果他繼續問下去,」在什麼地方你的生活最苦,回想起來又最甜?在什麼地方你常常生病,病後反而覺得更健康?什麼地方書很缺乏,反而促使你讀書更認真?在什麼地方你又教書,又寫作,又忙於油鹽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以一連串地回答:「都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昆明。」(《馮至全集》4卷341頁) 或許,這段話可以作為無數「聯大人」的心聲來解讀。 2007年11月1日於京西圓明園花園 附記:西南聯大的歷史,一般從1937年9月算起,可正式上課的時間是11月1日;而今年的11月25日,中山大學中文系將為老系主任、西南聯大校友吳宏聰先生做九十大壽。作為弟子,我公私兼顧,既談我的導師,也談導師的導師,希望在三代師生的視野交匯處,凸顯一所大學所曾經擁有的英姿。 (陳平原,北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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