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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毅堅卓搏自由- 消逝的西南聯合大學

上世紀三十年代,日寇全面侵華。市面紛亂,學堂授課無序,偌大的象牙塔,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國立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萌生南下另立校園之意。在清華校友、時任湖南教育廳廳長朱經農的相助下,梅貽琦購得嶽麓山山腳下的一塊地皮,投建清華大學長沙校區,計劃建成後全校南遷。

同在京城的國立北京大學,自五四運動起,便始終立於青年民主運動的前沿,直面救亡圖存的時代命題。而這一先鋒立場,亦令北大飽受被整頓、甚至被解散的侵擾,蔣夢麟主政北大期間,北大南遷的主張多年來常被提及,又因各派觀點不一而屢屢擱置。

光緒年間,天津鹽業世家嚴氏家有私塾,嚴修位至翰林院編修、學部侍郎,當時掌管全國教育。嚴修出身翰林,卻眼界開闊,推崇新式教育,他在嚴府偏院創立南開學堂,禮聘張伯苓任學堂監督,在招收的學生中,就有後來擔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其後,張伯苓往美國研修,歸國後著手組建南開大學。當年尚為學子的梅貽琦,對師長張伯苓執弟子禮,這段師生緣分,亦促成了日後南開與清華之間,特殊的結緣。

1937年,盧溝橋事變,平津陷落,高校情勢迫在眉睫。國立清華大學、國立北京大學、私立南開大學決議聯合南遷。此時,清華在建的長沙校區已規模初具,當年秋天,三校在嶽麓山下組成長沙臨時大學,三校師生皆併入。開學僅一月,日寇沿長江南下緊逼,湘衡告急,不得已之下,三校師生暫棄長沙校區,西遷雲南。師生們兵分幾路入滇,有輾轉廣州、香港、越南邊防進入雲南,更有數百名學生在教師攜領下,徒步行軍三千餘里,歷時將近七十天,橫穿三省抵達昆明,走完世界教育史上罕見的長征。

次年春天,國立西南聯大大學在昆明租得別家校舍,正式開課,文、理、商、工,院系完整。三校校長組成常委會,主理西南聯大校務。聯大師生中,清華一脈佔半數以上,又有庚子賠款做強大的資金後盾,梅貽琦年紀亦最輕,故其出任主席,多擔一份事務。隨後幾年中,張伯苓赴重慶開辦南開中學,蔣夢麟亦赴重慶另兼他職,梅貽琦成為西南聯大實際的校長。租賃的校舍四下分散、不敷應用,於是聯大以昆明西北城外荒地為址,另起建築。一年後,新校舍相繼落成,雖是土牆結構,但教室、實驗室、圖書館、食堂、學生宿舍一應俱全。

國破家亡之秋,西南聯大在相對穩定的大西南,展開了一場空前絕後的巔峰教育之戰。梅貽琦常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學生以教師為表率,地方則以學府為表率,一鄉有一善士,則一鄉化之,是梅公對大學的定義。梅貽琦負責西南聯大日常事務,事無巨細,每一次踟躕斟酌之後,卻常常無為而治。他的「吾從眾」立場,使得三校在聯合辦校的背景下,得以弘揚各自的獨特校風。三校原先各自開設的同一課程,在聯大沒有被合併,而是可以同時講授,清華聞一多教授與北大羅庸教授皆研究《楚辭》,但觀點角度截然不同,於是兩門《楚辭》課程在聯大「斗課」;如是趣像,還發生在雷海宗、吳晗、錢穆三位的《中國通史》課程。大師對擂,學生自由選聽,左右受益,大飽耳福。這是這樣的思想獨立、學術自由,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令「民主」二字,成為聯大辦學之靈魂。

西南聯大講求言傳身教。梅公以為,講學問若離開人民社會,則實在空泛,教授之責不盡在研究學問,凡能領學生做學問的教授,必能指導學生為人之道。聯大的教授多為當時中國一流學者,他們自小在封閉環境中領受基礎教育、鋪墊儒家道德文化的基石,又有幸留洋深造、開眼看世界,骨子裡的真精神,令學生為之敬崇。已耄耋之年的張瑞藩老人,當年曾就讀西南聯大物理系,他在回憶中曾說:「老師從不強迫學生學什麼,而是要我們獨立思考,教材都是自編的,不受干擾。教授主張『通才教育』,有了『博』的基礎,才能求專求精...... 」已逝地質學家劉東生院士則深情言到:「六十六年來,我從未離開西南聯大。」聯大,秉承三校一貫的獨立精神,以教授治校,對於各種行政干預或命令,教授們擁有至上的決定權,而唯一的標準,是與學術立意是否契合。這種開放的、兼容並包的治校理念,令大批頂尖教授聚集在西南聯大,授業育人、在特殊的時代硝煙中,延續中國教育命脈。

陳寅恪、梁思成、金岳霖、陳省身、朱自清、馮友蘭、馮景蘭、沈從文、聞一多、錢穆、錢鍾書、費孝通、華羅庚、朱光潛、林徽因、吳晗、傅斯年...... 當年西南聯大的教授名錄,蔚為可觀,如今看來,更是叫人嘆為觀止。這支常年穩定在三百餘人的師資隊伍,開出將近三百門課程,課目涵蓋之完全,超過戰前,中國學科前沿水平在昆明一隅光華四射。

戰時無安逸。西南聯大學術璀璨的背後,是艱辛的生活窘境。圖書館的書架是用廢棄汽油桶與木箱疊架而成,幾十名學生擠在土坯茅草屋頂的小屋裡,戰爭最激烈、聯大財政極度困難之時,甚至不得已變賣校舍的鐵皮屋頂,換成茅草頂。聲名赫赫的專家教授們兩三家十幾口人共居一室、僅靠布簾相隔亦是常態。聯大師生日日遭遇的問題,是口糧不足,食堂炊飯只有陳米,學生戲稱「八寶飯」,所謂「八寶」,是谷、糠、秕、石、砂...... 菜蔬不足,植物學教授親自闢地耕種,種菜小組的名單里,朱自清、金岳霖赫然在目。物價飛漲的戰時歲月,這些學問大家常常典當變賣、治印賣字,藉此維持生計,雖「既典征襲又典書」,但自敬其業的正氣卻一絲不苟、鏗鏘立世。除卻生活窘迫,戰事侵擾亦是最大的憂患,一位上課抄錄筆記極為認真的同學,在某堂課上記下的最後一句筆記,竟是雷海宗(歷史學家)老師的:「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

西南聯大的校歌中,有這樣的句子:「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知識報國、救亡圖存,幾乎是西南聯大所有師生的共識,在當時教育制度並不由國家壟斷的大背景下,大學獨立、學術自由、思想自由得以真實存在,自主精神被由內而外地保護,「剛毅堅卓」這四字校訓,令這群中國知識精英激情不滅、弦歌不輟。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辦學整八年,就讀學生不足八千名,完整畢業者兩千掛零,英傑輩出。千名學生棄筆從戎,投身抗戰前沿。教授們授課之餘,專業著作紛呈問世,這些完成於抗戰大後方的學術結晶,直至今日仍是各領域的綱領巨著。

1946年,西南聯大宣布完成戰時聯合辦學之使命,正式結束,三校北歸。

七十年過去,對於西南聯大的追憶與研究從未終止。西方學者對其讚歎:「西南聯大是中國歷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所大學,在最艱苦的條件下,保存最完好的教育方式,培養最優秀的人才,為舉世學術界追憶與推崇。聯大之傳統,為中國乃至世界可繼承的巨宗遺產。」聯大常駐教師一百八十位,將近九成擁有留洋深造經歷,教育思想與課程設計多受自由教育思想之影響。這種兼容並包的理念,既成為聯大校園公認的價值標準,亦是這群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精英得以自由流動、追求學術的極大保障。只是,這種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已被醞釀勃發的學術界客觀標準,在戰爭的貽害下遭毀,而隨後發生的一系列時局變遷,直至五十年代高等院校院系調整大舉,更是從結構上打散了這一群體的生存空間。十年浩劫中,這群中國最具價值的知識精英多遭蒙難,元氣再未康復......

西南聯大,八年辦學,境遇貧乏,精神與理想卻從未缺席。偏隅西南,窮且彌堅,經七十年歲月磨洗,愈發光亮璀璨。一代盛事,曠百世而難遇,中國戰時高等教育的最高模本,後人念茲在茲。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影(1938-1946)

西南聯大校舍舊影

1939年 / 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與西南聯大南開系同學合影

西南聯大吳晗教授演講

南遷跋涉途中的聯大教授們

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師生合影

(二排左起:浦江清,朱自清,馮友蘭,聞一多,唐蘭,游國恩,羅庸,許駿齋,余冠英,王力,沈從文)

西南聯大部分教授合影

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陳岱孫、林徽因、金岳霖、吳有訓(前排為梁、林子女)

西南聯大湘黔滇旅行團 / 採集2000餘首民間歌謠

西南聯大經濟系商學系教授合影

1938年 / 在西南聯大任教的華羅庚與家人

在昆明街頭抗日宣傳演出的聯大師生

西南聯大歡送奔赴抗戰前線的學生

西南聯大男生宿舍

西南聯大舊箋

三校時任校長

西南聯大的教授們

1947年清華大學校慶(西南聯大已解散)合影

左起:查良釗(原西南聯大訓導長)、胡適(時任北大校長)、梅貽琦(時任清華大學校長)、 黃珏生(南開大學秘書長)

西南聯大校訓「剛毅堅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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