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我心魂的兩個故事
作者:劉再復 這幾天,一些蘊藏在心內的美麗的故事突然又洶湧起來。這是一些作家的故事。這些故事總是支持著我的骨骼和不斷勞作著的筆,並在體內催生著我人 性底層那些積極的部分。
故事一
福樓拜的故事也常使我慚愧。他的一生是那樣緊那 樣緊地擁抱著文學。無論什麼時候,文學都是他的第一戀人。他性情溫柔,情感豐富,從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出,他的感情河水總是面臨著泛濫,只是嚴謹的文學紀律 使他不得不冷靜敘述。毫無疑問,他有戀人,但是,他的第一愛戀絕對獻給文學。子夜的鐘聲響起,從他的寓室里傳出瘋狂的、帶著人性溫熱的呼喊,此時,人們都 確信,那不是在做愛,那是一個文學的摯愛者在創造。狂呼的那一刻,熔岩衝破地殼,那一定是他又贏得了一次神秘的高峰體驗,一次新的成功。
我要鄭重地推薦福樓拜的學生、法國另一文學天才莫泊桑所寫的散文:《從書信看居斯塔夫?福樓拜》。這篇散文記錄了一個真正的福樓拜。我把這篇散文視為標 尺,它能衡量出人們對文學有幾分愛與真誠。我常在這一標尺面前垂下頭顱。僅僅是福樓拜的一句絕對命令:「面壁寫作!」就使我羞愧得無地容身。從二十歲到五 十七歲,這三十多年最寶貴的歲月,我有幾年真正面壁過?好些日子都在時髦的革命運動中鬼混。雖說這是荒唐時代的騷擾,但是在平和的日子裡,你又有多少時間 面向牆壁進入深邃的游思?即使今天,周遭如此寧靜,春光秋序全屬於你,而你一旦面壁,僅僅十天半月,就會叫苦連天,老是想到丹佛的豆漿油條多麼香,北京的 烤鴨油皮多麼脆,革命雖不是請客吃飯但革命家什麼好吃的都有……
然而,福樓拜一坐下來面壁就是四十年。莫泊桑的散文一開頭就說:
誰也不如居斯塔夫?福樓拜更看重藝術與文學的尊嚴。獨一無二的激情,即熱愛文學,貫穿他的一生,直至辭世。他狂熱地、毫無保留地酷愛文學,沒有人能與他媲美,這個天才的熱情持續了四十多年,從不衰竭。
獨一無二的天才激情持續了四十多年,這可不是輕鬆的持續,而是孤獨面壁的四十年的持續,是一種以「絕對的方式」熱愛文學、擁抱文學、孕育和創造文學 的持續。莫泊桑告訴我們,這種絕對的方式,就是在他的被文學之愛所充滿的心靈里,沒有給文學之外任何別的宏願留下位置。「榮譽使人失去名聲」,「稱銜使人 失去尊嚴」,「職務使人昏頭昏腦」,這是福樓拜經常重複的格言。既然文學佔有他的全部心靈空間,那麼,它就容納不了別的。於是,熱愛文學的絕對方式又外化 成他的一種行為的絕對方式;「他幾乎總是獨自生活在鄉下,只到巴黎看望親密的朋友,他與許多人不同,從不追逐上流社會的勝利或庸俗的名聲。他從不參加文學 的或政治的宴會,不讓自己的名字與任何小集團和黨派發生糾葛;他從不在庸人或傻瓜面前折腰,以獲得他們的頌揚。他的相片從不出售;他從不在生客面前露面, 也不在上流人士出入的場所出現;他好像帶點羞赧地隱藏起來。」他說:「我將自己的作品奉獻給讀者,最起碼我得保留自己的模樣。」
他如此絕 對,如此遠離集團,如此把自己隱藏起來,是為了悠閑嗎?是為了孤芳自賞嗎?不,他只是為了把整個心靈交給文學,只是為了把全部時間獻給他的第一戀人。他在 給女友的信中說:「我拚命工作。我天天洗澡,不接待來訪,不看報紙,按時看日出(像現在這樣),因為我工作到深夜,窗戶敞開,不穿外衣,在寂靜的書房裡, 像發狂一樣狂呼亂喊。」福樓拜面對四壁和星空,度過無數感情澎湃的夜晚。我不知道,中國有幾個作家像他這樣以絕對的方式把全生命投進文學之中?我在提出這 個問題時,自己的臉也紅了起來。
故事二
一想起福樓拜的呼叫,我就想起十九世紀中葉俄羅斯那群卓越的批評家和詩人,從《祖國紀事》的常務編輯格利羅維奇到別林斯基和涅克拉索夫。這些人長著一雙尋找文學天才的眼 睛,他們的眼光犀利得讓人害怕,不了解他們的人,以為他們的眼裡和額頭上布滿寒氣。其實,他們是一群渾身都是熱血、愛文學愛得發狂的人。只是,他們的心目 中都有一個自己假定的理想國,一個絕對不能讓冒牌貨踏進的美麗的園地。園地的圍牆是嚴格的,他們的炯炯有神的眼光守衛著,顯得有點冷。可是,當他們發現有 人正是假定理想國的公民,其才華正是他們那塊文學園地所期待的鮮花艷蕊時,你猜,他們會怎樣?他們就發狂了,他們就毫不保留、毫不掩飾地對他(她)表示 愛,傾訴愛,在他們面前像孩子似地哭泣起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經歷過一次被愛的震撼。那年他才二十多歲,剛剛寫完第一部中篇小說《窮 人》。猶豫了一陣之後,他終於怯生生地把稿子投給《祖國紀事》的格利羅維奇和涅克拉索夫。然後就到一位朋友那裡讀果戈理。回家時已是凌晨,這時他仍然不能 入眠。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門打開了,原來是格利羅維奇和涅克拉索夫。他們讀完了《窮人》,此時,他們激動得不能自已,撲過來緊緊地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抱 住,兩人都幾乎哭出聲來。涅克拉索夫,這位俄國的大詩人,性格孤僻、謹慎,很少交際,可是此刻他卻無法掩蓋最深刻的感情。他和格利羅維奇告訴這位尚未成名 的年輕人:昨天晚上他們一起讀《窮人》,「從十多頁的稿子中就能感覺出來」,他們決定再讀十頁,就這樣,讀到晨光微露降臨。一個人讀累了,另一個接著讀。 讀完之後,他們再也無法剋制自己的喜悅之情,異口同聲地決定立刻來找這位年輕人,也許年輕人已經睡了,不要緊,睡了可以叫醒他,這可比睡覺重要!他們來 了,他們為俄國的文壇又出現一個傑出者而把眼睛哭得濕漉漉的。
見面之後,涅克拉索夫把《窮人》拿給別林斯基看,並叫喊道:「新的果戈理出 現了。」大批評家別林斯基有點懷疑:「你認為果戈理會長得像蘑菇一樣快呀!」可是當天晚上他讀了之後,立即變成一個急躁的孩子:「叫他來,快叫他來!」他 對著涅克拉索夫呼喊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來到時,別林斯基的目光瞪著年輕人:「你了解自己嗎?」「你了解自己嗎?」他大聲叫著:「你寫的是什麼!?」他在喊 叫之後便解釋作品為什麼成功,年輕人雖然寫出來但未必意識到的成功。批評家對青年作者說:「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在那幾天里,一八四五年五月間的幾 天里,俄國的大批評家、大詩人,為發現一個天才而沉浸在狂喜之中,那幾個白天與夜晚,他們的內心經歷了一個任何世俗眼睛無法看到的狂歡節。他們的心地的廣 闊與善良是非常具體的,他們對文學的愛與真誠是非常具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受到這種愛之後,做出這樣的反應:
我一定要無愧於這種讚揚,多麼好的人呀!多麼好的人呀!這是些了不起的人,我要勤奮,努力成為像他們那樣高尚而有才華的人。
每次我仰望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一崇山峻岭的時候,我就想起他的處女作《窮人》問世的時刻。那些為他的墮地初生而像母親一樣含著喜悅眼淚的好人。那些人 就是偉大作家的第一群接生婆,這些把初生的嬰兒捧在自己的暖烘烘的胸脯中的思想家與詩人,正是嬰兒的搖籃、故鄉和祖國。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