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東岸紀事(無刪節修訂版) | 星期天文學

夏商

夏商

小說家,原名夏文煜。1969年12月生於上海。著有長篇小說《東岸紀事》《標本師》《乞兒流浪記》《裸露的亡靈》及四卷本文集《夏商自選集》。

東岸紀事

夏商

  我之所以推崇這部小說,是因為它改變了我們現在以為的寫上海的一種主流定式。

——陳思和

  《東岸紀事》使我在消受大量文學贗品之後,又想起好的文學,復活了內心尚未失去的對文學的一往情深。

——郜元寶

  這部小說問世以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上海這座城市的都市書寫地圖。

——王宏圖

  《東岸紀事》佔據的是個人的記憶和經驗,觀念性的部分非常淡,這好似非常了不起的。

——張新穎

東岸紀事(無刪節修訂版)

作者: 夏商

出版社: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一部改寫上海文學版圖的平民史詩,新千禧年以來華語小說的重大收穫,浦東的清明上河圖,復旦四大中文系教授:陳思和 郜元寶 王宏圖 張新穎聯袂推薦!

  這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群像小說。故事的發生地是一個叫六里的浦東村鎮。在歷史與時代的變遷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被徹底打破。作者用大量筆墨還原了老浦東的風土人情,刻畫出浦東開發之前的市井百態。評論界認為《東岸紀事》改寫了上海文學版圖,顛覆了外省人想像中精緻的、小資情調的、後殖民時代的上海,喚醒了其粗鄙的、原生態的、泥沙俱下的另一面。

書 摘

  倚著六里橋破敗的欄杆,看潮汐吞吐著陰霾暮色。火燒雲掛上遠處的椏杈,像一些漿過的棉絮。稍近一些,一隻叼著月牙的白頭翁繞樑而飛,擾亂了鴿群的秩序。揮散的線條從屋頂的煙囪內飄出,是蝙蝠們遁出原形的序幕。岸上擁滿了人,黃昏充滿腥氣,這是晚飯前流言對市井的額外饋贈--白蓮涇上又漂來了死屍--由南而北,從中汾涇順流而下,被水草和垃圾烘托著,浸泡產生的鼓脹使之看上去恍如水長生果草。

  一艘聞訊趕來的小艇靠近它,兩個穿橡皮工裝的男人把屍體打撈上甲板。從這裡眺望,河水撕破了她的衣裳,兩顆飽滿得如同哺乳期的乳房表明是一具女屍。小艇掉頭,發動機突突突響起,翻起的河水把一道謎題帶走。

  大夥三三兩兩離開,折回自家餐桌。雖談不上司空見慣,可在危險的夏天,浮屍仍不時會從驚訝的呼喊聲中冒出河面。它們大多是從黃浦江漂到這一條支流的。彎曲的 白蓮涇上有不少橋樑,六里橋是其中著名一跨。橋連接著鄉鎮和農村,橋堍兩側蔓延著民居,沿街摻雜著破牆而開的麵攤和醬油店。赤膊的男人叼著飛馬牌香煙在街燈下「殺關」,穿著睡褲的主婦們攏在一起散布小道消息。小孩們被分配到一個好差事:揮舞打過肥皂泡的面盆粘蚊子。

  拐過一條弄堂,窗欞投射下的格子光影里,趴著兩三個少年,抓了一把鹽,看一條鼻涕蟲扭動,慢慢溶成一攤黃膿。

  納涼時分,聯防隊員小飛帶著警察李浩來到老街,看他們的路徑,就知道是柳道海家。崴崴看見警察站在跟前,問道:「有事尋我?」小飛道:「是啊。」

  崴崴屁都不吱一聲就跟著走了。

  街 坊在背後指指戳戳,將警察的出現和黃昏的浮屍案聯繫在一起。崴崴成了殺人犯的消息很快傳開了。不過讓大家掃興的是,兩個鐘頭不到,崴崴回來了,還帶回一個 和自己酷肖的年輕人。那人一看就來自窮鄉僻壤,渾身冒著土氣,途經之處留下難聞的汗味和霉味,不知多久沒洗澡,都餿了。

  除了瞎子,誰都能看出兩人的血緣關係,長得太像了。雖然那人比崴崴皮膚粗黑,顯老,但那是水土造成的,撇開這個,就是雙胞胎,至少是親兄弟。

  大家很好奇,但崴崴把門一關,想湊上來套話的鄰居只好知趣而返。

  平 日里唾沫橫飛的小飛這回守口如瓶,那兩個鐘頭里發生了什麼,沒濺半點唾沫星子。這讓人疑竇叢生。於是輪到混湯師傅王龍出場,作為開襠褲兄弟,他無疑是刺探 軍情的最佳人選。果然,王龍用半瓶乙級大麴灌開了小飛的嘴巴。喝到得意忘形,小飛確認了一個事實: 那人真是崴崴的雙胞胎兄弟。

  驚悚的是後面一句:「他們是刀美香被強姦後留下的孽種。」

  小飛很快為酒後失言付出代價。刀美香,也就是崴崴的老娘。這個潑辣的傣族女人衝到聯防隊里,反手就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據在場的人描繪,小飛的左臉當場浮出五個指印。待回過神來,刀美香已揚長而去。

  被女人扇了耳光的小飛,揉著臉罵娘,並未追出去報仇。當然這也不奇怪,小飛怵的不是刀美香,而是崴崴。

  崴崴名聲很大,從南碼頭到艾鎮,到更遠些的三林塘,凡在道上混的,都知道有個南拳打得很好的崴崴。那一年,還是少年的崴崴加盟一場決戰,兩邊擺開陣式,他「老卵」地向對方老大叫陣單挑。對方見他矮挫,嘴上汗毛還沒變硬,不禁一片噓笑。連下三遍戰書,根本無人應戰。

  少年崴崴把香煙啐掉,站在一棵三人高的泡桐樹前,把手心捻了捻,斷喝一聲,就成了魯智深。但見臉色一紫,腳下的土鬆開了,泡桐被連根拔起。這恫嚇等於戰略核武器,讓對手當場鬆了卵蛋。

  崴 崴的好身手被一地下賭場老闆看中,將他招入麾下。不久,賭場間爭搶客戶,釀成一次火併。他的老闆殺死了對方的老闆,被判死刑。初二學生柳勐崴把一個倒霉蛋 打得視網膜脫落,視力從一點五退到零點二。這一仗奠定了崴崴的江湖地位,但也因致人重傷,進了松江泗涇的上海市少年管教所,成了少年犯。

  刑期一年,被勒令退學。刀美香作為監護人,被法院判賠受害人一千七百元。這筆巨款她當然拿不出,柳道海借遍了鄰居和同事才湊齊。

  被釋放後,崴崴像變了一個人,相比那些殺氣騰騰的小蟊賊,他不再輕易出手。那麼多年來,他越來越少露面,網羅了不少嘍啰,幕後垂簾聽政,成了一方綠林首領。

  崴崴白天在港口機械廠當司爐工,這是柳道海幫他找的臨時工。騎一輛永久牌「老坦克」,慢條斯理地踩著腳踏板。上身是廠里發的卡其布工裝,下面套一條藍色警褲。日頭很毒的話,頭頸里耷一條汗味很重的毛巾,腳趾夾著塑料拖鞋,往返於浦三路和浦東南路上。

  他長了張圓臉,屬於卦書上說的男生女相,體態呈現出與年齡不符的發福。對自己過早出現的肚腩,他輕描淡寫道:「練阿拉這趟拳的,就是要長點肉。再講,阿拉喬喬也沒嫌棄我。」

  喬喬在六里電影院斜對面開熟食店,自己的地盤冒出個熟食西施,崴崴當然要見識一下。才瞥了一眼,他就對跟班黑皮說:「這個女人對我胃口的。」

  黑皮明白崴崴的言下之意,去買了兩張電影票,塞進熟食店窗口:「崴崴今朝夜裡請你看電影。」

  看電影當然是個幌子,崴崴看見喬喬在身邊坐下,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應該清爽,我約你出來就是想睏你。」

  喬喬不吭聲,崴崴開始說第二句話:「等一歇我先出去,電影院圍牆後頭等你,來不來隨便你。」

  二十分鐘後,昏暗的角落裡,崴崴如同翻一張報紙,掀開了喬喬的裙子。他的第三句話才道出了事情的實質:「你來不是因為歡喜我,是因為買我賬。」

  愛情就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崴崴解開女人的胸罩,從背後抄過去。前傾的乳房掉入他掌心。他粗暴地捏了一把,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這是他所不熟悉的和過去那些平胸女人不一樣的乳房。圍牆下的亂草緊貼著他的光裸下肢,挨了一悶棍似的,身體一激靈,脫口而出:「碰到赤佬了。」

  赤佬就是鬼,激靈就是把爬到身上的鬼給抖掉。這是刀美香告訴他的知識。刀美香有很多精靈古怪的知識。相比之下,柳道海就光知道踩縫紉機,好像除了把布裁開縫好之外,這個世界再與他無關。

  刀美香在滬生活了那麼多年,還是土裡吧唧的雲南口音。崴崴剛來上海也是滿口土話,現在早已一口地道的浦東話了。

  崴崴學名柳勐崴,不太識字的人就猜著讀猛威,勐的讀音對了,崴卻差遠了。刀美香說自己是西雙版納的公主,刀這個姓是明朝皇帝賜的,她的一位堂哥就是末代傣王,她娘家本是大土司,要不是共產黨收復了滇南,廢了土司和頭人,她今天還是個穿綾羅綢緞的貴婦人。

  「怪都怪那個召存信,放著土司不做,硬把解放軍帶過瀾滄江,結果傣王的八百年江山沒了。」

  少 年柳勐崴對刀美香的身世將信將疑,去問柳道海:「姨娘講的是真的?」柳道海一邊給衣服開扣眼,一邊不置可否:「講是公主有點誇張,不過也不是一點不沾邊。 其實雲南土司老多的,大土司就是軍閥,有槍有武裝,小土司就是養了幾個打手的地主,有些更小的連地主都談不上,農忙還要去地里做生活呢。」

  柳勐崴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個召存信為啥不當土司了?」

  柳道海開始鎖紐扣,他的手藝有口皆碑,特別是毛料褲子,可以提臀拔高,穿上的人沒有不喜歡的。他更適合做裁縫,而不是毛手毛腳的司爐工。他那雙鏟煤的糙手冬天一到,凍瘡就腫起來了,跟饅頭似的,撐剪刀都困難,他就把兩隻手窩進袖口裡,守在屋檐下孵太陽。

  「召存信不是不想當土司,是怕被國民黨殺了,投靠解放軍後他當上了西雙版納最大的官,管的地盤比原來那片還大。」

  有一天,刀美香把柳勐崴叫到跟前:「知道你為啥叫勐崴?我們傣人把土地叫勐,我外公,就是你的太外公叫刀崴罕,是很大很大的土司,你的崴就是從他那兒來的。」

  崴崴道:「太外公是土司,所以你是公主?」

  刀美香道:「小土司家的算不了公主,大土司家的可以算。你娘投了個公主的胎,卻沒公主的命,到你外公這一輩,已經沒土司了。」

  柳勐崴被少教所收容的前夜,刀美香把一枚銀線圈套在他手腕上:「這是從曼春滿寺求來的,逢凶化吉。」

  這是母子倆關係轉向親密的時刻,可崴崴還是叫刀美香「姨娘」,恐怕是再也改不了口了。崴崴一直帶著銀線圈,顏色黯淡了,用抹布狠狠擦一下,又變亮了。

  00此刻,它從崴崴手腕往下滑,硌在女人白晃晃的屁股上。橢圓狀的月亮照著他的光腿,同樣白晃晃的。崴崴把敞開的褲門從女人身上撇開。可來不及了,喬喬罵道:「要死,齷齪死了。」

  提著裙子,腳步走得匆忙。一個把柄就此攥在她手上,在他們廝混在一起之後,如果要讓崴崴吃癟,她只需這樣提個醒:「是啥人讓我裙子吃了鼻涕?」

  崴崴道:「怪你的奶,我一捏,開關就鬆掉了,不過馬上我就扳回來了。」

  喬喬當然不會忘記那個晚上。電影院圍牆旁並沒將戲演完,下半場就要拉開帷幔。她提著裙擺,手碰到了黏液,魚腥的氣味膩心死了。

  她特意穿了新裙子,剛流行的方格子大下擺,走路時提著一小股風,露一截小腿,皮鞋帶一點坡跟。

  對崴崴她早有耳聞,其實不僅僅是耳聞,她早年見過他。他們是浦東中學校友,她是學姐。讀高一時,他入校不久,是卵毛還沒長齊的初中生。算起來,她要大三屆。扣除崴崴小學留過級,也比他大兩歲。

  崴 崴那會兒乳臭未乾,喬喬卻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她算不上標準美人,五官還沒長開,但發育良好的胸部已讓她不自在,男生蹭她一下的現象開始出現。邀請她看電 影、溜冰的人慢慢多起來。女生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大饅頭」。她事實上成了新校花之一,只是凹凸有致的身段對崴崴這樣的低年級男生來說,尚構不成誘惑罷了。

  有 幸第一個吃到「大饅頭」的是小開。他是浦東中學隔壁六里蔬菜市場的推銷員。六里公社有一百多個生產隊,隔壁還有個嚴橋公社,都在這裡交易蔬菜。每個生產隊 都派駐一個推銷員。推銷員是肥缺,上午在莊稼地干農活,吃過午飯就回家了,工分卻比全天下地的農民高,一般是隊長的心腹或親戚。

  六里蔬菜市 場是蔬菜集散地,白天生產隊將裝在鐵筐里的新鮮蔬菜送來,鐵筐上註明哪家生產隊。下午四五點,各家菜場的採購員開始在市場轉悠,看中哪家的菜就和哪家的推 銷員談。其實黑板上有當天指導價,但按照品質會略有浮動。比方洋山芋指導價五分錢一斤,會砍價的推銷員可以提到六分錢。同樣,會砍價的採購員也可以壓到四 分錢。當然業務員和推銷員有了交情,也就不那麼計較。畢竟,蔬菜是看天吃飯,有豐收也有歉收,誰都有朝南坐的時候。

  推銷員因為下午不下田,可以睡會兒午覺,或者打理自家自留地,把晚飯做好。到了鐘點,去市場和採購員討價還價。

  等確定好價格,採購員在鐵筐上標註好所在菜場。然後拉菜工就把鐵筐搬上拖車。拖車掛在自行車上,兩人押一車,一名在前面騎,一人在後面推。也有一人押一車的,就算雙份工分。黃昏出發,近的送到南市黃浦,遠的送到普陀楊浦,回程已是披星戴月,有時到家都快天亮了。

  推銷員的活看似輕鬆,也要承擔責任。如果不活絡,或和採購員搞僵了,蔬菜推銷不出去,就沒法向大隊交差了。多次發生這樣的情況,也就干不下去了。

  但 小開沒這個後顧之憂,因為他是公社領導侯德貴的外甥。事實上,他也很爭氣,很少有滯貨的情形發生。這是個滑頭的小混混,小時候犯過哮喘,發育時帶掉了,但 怕再犯,所以不抽煙。但採購員多半是男的,所以口袋裡常備著牡丹煙。碰到女採購員,他會變戲法,從口袋裡摸出糖:「阿姐吃一粒大白兔。」不管是少婦還是大 媽,他一律叫阿姐。「阿姐們」喜歡死他了。

  他每次都能用最短的時間把貨推銷出去,然後搖搖擺擺和姑娘約會去了。

  他常來浦東中學門房間聊天,聊累了就鑽進校園裡。他是這裡的初中肄業生,賊忒兮兮的腔調,一看就不是好好念書的料。書讀不下去,侯德貴給他安排了這個肥缺。他弄點蘿蔔青菜,就將貪小的門衛給擺平了--他們知道他動什麼腦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去。

  小 開如入無人之境,一邊晃悠一邊吹口哨,獨自練了一會兒高低杠。脖子上出了汗,腳癢了。操場上沒幾根草,像瘌痢頭。男生在追一隻快踢爛的足球,小開跑起來, 加入混戰。他要打發掉日落前的短暫時光,等放課鈴響起。作為一個校園獵手,他最近有了新目標,一番死乞白賴之後,她答應今晚赴約了。

  這個女生就是喬喬,她知道小開是花花公子。之所以答應邀請,除了被糾纏得煩了,還帶點好奇。小開名聲不好,可學校的幾個漂亮姑娘都做過他女朋友。他長得不難看,也算不上相貌出眾,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讓女生迷迷糊糊上了鉤,她有點探秘的心態。

  他們走在秋日的鄉間,因為空曠,月亮看上去比任何時刻都要遠。喬喬嘴裡瀰漫著河鰻的腥味--小開請她吃了頓豐盛的晚餐。當他變戲法般掏出一條淺藍色絲巾,親手扎在她頭頸里時,她好像洞察了小開女人緣的秘密,朝他看了一眼,臉龐燙極了。

  兩人在六里老街上走,怕熟人看見,喬喬和小開保持謹慎的距離。待到大片農田出現,小開摟住了喬喬:「走這麼快做啥?」

  喬喬不吭聲,小開唱起了獨角戲。話題離不開他舅舅的權勢,他甚至自作主張地替侯德貴許下了承諾:「六里衛生院哪能?畢業後弄個醫生噹噹。」

  喬喬譏諷道:「等你當上衛生院院長再講好。」

  她 說這話時,嘴裡河鰻的香氣飄走了一些。她有些後悔,吹牛就由他吹好了。她偷瞥他一眼,他也正看著自己。她迅速把目光抽離,覺得那條膩滑的河鰻復活了,攪得 她芳心大亂。旁邊是一條死河浜,一棵柳樹垂懸的枝條拖曳在河面上。她被他一帶,靠在傾斜的樹榦上。嘴巴被堵住了,她抿著,幾秒鐘後不爭氣地被撬開了,長驅 直入的腥味瀰漫在她口腔里。

  她不記得他怎麼弄開了自己的衣服,只覺得胸口涼了,她驚恐地喘息一聲。一團潮濕從她乳暈處化開,她將他腦袋匆忙推開,立刻反目為仇:「做啥?下作胚。」

  小開拉住她小臂:「胸罩啥牌子?」

  喬喬掙開他:「關你啥事體?」

  小開說:「奶長得真漂亮,我開關都快鬆掉了。」

  喬喬罵道:「要死了,你這隻下作胚。」

  小開說:「曉得胸罩啥牌子最好?古今牌,淮海路上老牌子,我來幫你買。」

  喬喬跑起來,一邊整理衣服一邊罵:「下作胚,幫你老娘去買。」

  淺藍色絲巾從她脖子上飛起來,小開沖著她背影嚷道:「我開關快鬆掉啦。」

  若干年後,喬喬躺在崴崴懷裡,回想起小開當初的話,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因為那個流里流氣的小混混,那個在自己乳房上留下蜻蜓點水般親吻的情場高手,早已鋃鐺入獄--因流氓罪被判了刑。

  喬喬嘆了口氣:「這個赤佬,終歸還是在女人身上翻了船。」

(節選)

書 評

  浦東的懷舊與鄉愁

  ——夏商長篇小說《東岸紀事》讀後

  楊揚

  夏商的小說與追求文學實驗、敘述技巧的先鋒派作品關係密切,這一類小說屬於小眾藝術,作家的主觀特徵明顯,閱讀上需要讀者有極大的耐心,順著作家的思路,亦步亦趨,慢慢前行。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這類小說,我想應該是反常規小說。小說怎麼讀不懂,作者就怎麼寫,這種陌生化的形式探索,在上世紀80年代,大行其道,風靡一時。夏商的創作很長時間沿襲著這種風尚。最近讀到他的長篇新作《東岸紀事》,有點暗暗吃驚,夏商好像脫胎換骨,寫作風格有很大的變化。

  《東岸紀事》寫浦東,從上世紀70年代寫到80年代末。這種以地方區域為表現對象,通過一個人或一個家族故事來表現歷史變遷的長篇,實在是如過江之鯽,多得不能再多了,夏商的《東岸紀事》是不是想加入這類時代的大合唱?細讀作品,我感到夏商的作品有自己的特色,這種特色是混雜著各種複雜的時代感受,他好像要在這快速變化的時代潮流前,給自己確立一個標杆,讓大家看看上海的前世今生,讓讀者見識夏商的文學表達。作品沒有都市小說的喧囂氣息,但沾染著懷舊的情緒,否則,故事不會講到80年代便戛然而止。像一些喜歡標榜先鋒實驗的作家、批評家一樣,夏商的文學記憶大概還是限於80年代,對照今天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80年代猶如夢幻一般,趕也趕不走。作品中那位在上海師院中文繫念書的喬喬,是一個文學青年,她參加詩社、戀愛、未婚先孕、出走、流落社會,最後與文學徹底絕緣。好像是一個文學隱喻,喬喬的身世象徵著很多上世紀有烏托邦幻想的文學青年的歸宿。那些與喬喬有染的男人,看著如今日漸粗糙、粗俗的喬喬,怎麼不懷念過往那段如煙似夢的黃金歲月,怎麼不動惻隱之心呢?懷舊是一種時代病,美國批評家詹明信將懷舊視為最具後現代特色的時代癥狀,體現著一個人對當下歷史的複雜情感。《東岸紀事》對當下的生活不是批判,而是焦慮,有時還混雜著淡淡的感傷。作品徐徐展開的是一段一段委婉的故事,傾訴的衝動有時會突破敘事的常規,噴涌而出。如作品對刀美香在雲南生活的講述,竟然可以佔據數萬字的篇幅,完全遊離於東岸紀事的視野之外。但這不妨可以看作是作者對一個在滬外鄉人的性格把握,刀美香是需要這樣相對稱的敘述來匹配,否則,孤苦伶仃一個人,淤積於內心的孤獨將讓她無法在上海生存下去。作品中還有一些「真實」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穿插,這些亂真的模擬敘述,是紀事體文學的裝飾,像一股股涌動的暗潮,不斷喚起讀者的懷舊衝動。

  《東岸紀事》如果是一部懷舊意味濃厚的作品,那倒也罷,我們可以對照著上海往事,感嘆物是人非,歲月流逝。但夏商並沒有在這方面走得很遠,他回過頭來,像一位鄉土作家那樣專註於一方水土和那裡的風土人情。因為浦東與上海的特殊關係,夏商要將浦東這塊長久懸置於都市生活之外的鄉土天地,收入自己的筆下。對於作品中的諸多人物而言,六里橋不只是浦東一個普普通通的地名,而是他們生命記憶的全部。因為它與都市生活不同,六里橋不是陌生人云集的都市,而是鄉里鄉親常來常往的棲息地,人與人之間走得很近。因為近,所以害怕疏遠。凡是離開這片土地的人們,都會滋生出一種遠離家鄉、被疏遠被離棄的鄉愁。著眼於這樣的鄉土景觀,《東岸紀事》有許許多多生動的場面描寫,這與文學作品中常見的風俗畫沒什麼根本的區別,但放在都市文學中卻是別開生面,因為有關上海的文學記憶,這樣的嘗試不多。夏商的這一文學表達,讓我注意到對城市文學的理解應該有一種新的開掘,以往總是在城市-鄉村、現代-傳統這樣的二元格局中把握,但當代中國城鄉一體化的結構方式,在文學上的呈現似乎很少很少。城鄉的柔和、懷舊與鄉愁的混雜,或許是一種新的文學面貌,這是《東岸紀事》貢獻給我們的新東西。

  楊揚: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以上作品由夏商授權鳳凰讀書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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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嚴彬(微信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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