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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簡講書法:衛恆《四體書勢》導讀5

鍾家是書法家族,主要就是鍾繇和鍾會兩父子,羊欣《採古來能書人名》:

潁川鍾繇,魏太尉;同郡胡昭,公車征。二子俱學於德升,而胡書肥,鍾書瘦。鍾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押書,相聞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

繇子會,鎮西將軍。絕能學父書,改易鄧艾上事,皆莫有知者。

這裡要提醒各位注意:鍾繇三體,只是說他寫得好,沒有一體是他自創的。漢魏凡創立書體者,必有紀錄:「某人創某體」。

羊欣「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這句話,在王僧虔《又論書》﹝《歷代書法論文選》61頁﹞中,多了一個「世」字:

鍾公之書謂之盡妙,鍾有三體:一曰銘石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世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行書是也。三法皆世人所善。

反覆讀這一句話,只是說「章程書就是現今傳秘書、教小學的那一種」,解釋章程書的用處。比較衛恆所說「鵠弟子毛弘教於秘書,今八分皆弘之法也」,大為不同。秘書所傳章程書,其法是毛弘所創,鍾繇是寫章程書之傑出者。

毛弘「獻帝時為郎中,教於秘書。建安末﹝221年﹞卒」,鍾繇(151年-230年),兩人差不多同時。毛弘是真正在祕書工作的低級公務員,地位和太傅鍾繇不能比。鍾繇之書流行於上層士大夫中,這就是劉德昇、毛弘始終趕不上鍾繇影響的原因。

至於鍾繇之子鍾會,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引梁庾元威《論書》目鍾會為九品中的「上品之下」。《世說新語?巧藝第二十一》有鍾會假冒外甥荀勖筆跡,騙取價值百萬的寶劍之事:

鍾會是荀濟北﹝荀勖﹞從舅,二人情好不協。荀有寶劍,可直百萬,常在母鍾夫人許。會善書,學荀手跡,作書與母取劍,仍竊去不還。

伐蜀勝利後,鍾會又偽造鄧艾書信,使司馬昭懷疑鄧艾,下令收押,鍾會趁機兼并了鄧艾的軍隊。鍾會此人,利用書法作案,最終累死鍾家。

衛恆《四體書勢》,對這位被誅的鍾會,一個字也沒有提到。

衛家也是書法家族,能書者比鍾家多,衛家影響也大。 羊欣《採古來能書人名》:

河東衛覬,字伯儒,魏尚書僕射,善草及古文,略盡其妙。草體微瘦,而筆跡精熟。

覬子瓘,字伯玉,為晉太保。采張芝法,以覬法參之,更為草藳。草藳是相聞書也。

瓘子恆,亦善書,博識古文。

唐?張懷瓘《書斷》卷中:

晉衛瓘字伯玉,河東安邑人。父覬,魏侍郎。瓘弱冠仕魏,為尚書郎,入晉為尚書令。善諸書,引索靖為尚書郎,號「一台二妙」。時議放手流便過索,而法則不如之。常云:「我得伯英之筋,恆得其骨,靖得其肉。」伯玉採張芝法,取父書參之,遂至神妙。天姿特秀,若鴻雁奮六翮,飄颻乎清風之上,率情運用,不以為難,後為侍中司空,楚王瑋矯詔害之。元康元年卒,七十二。章草入神,小篆、隸、行、草入妙。

這樣一看,衛家的書法有兩個特點:一是博識古文,二是善於草書。

衛瓘當時和章草大家索靖齊名,他說「我得伯英﹝張芝﹞之筋,﹝衛﹞恆得其骨,﹝索﹞靖得其肉」,這句話非常重要。這三個人,都是繼承張芝草法的,而衛瓘以得張芝筋法自豪。

衛瓘還創造了一種新體:「采張芝法,以覬法參之,更為草藳。草藳是相聞書也」,相聞書用於寫信,草藳是草體相聞書,另一種相聞書就是行書。

筋法就是點畫使轉的組織,我這裡拿衛瓘《州民帖》「瓘」字為例,這是衛瓘自己的名字,兩次出現,取勢不同。 可以看到,第一種右旁的「雚」,上部的「卝」用向背勢,兩「口」省略,然後寫「隹」。

第二種「雚」上部的「卝」,左右對稱取其半,兩「口」省略,然後寫「隹」。

左邊的「玉」旁,兩次寫法也不同。

這是草書中常見的規則,衛瓘用得非常熟練。要知道衛瓘早於王羲之八十年,衛瓘的堂姪女衛夫人是王羲之的開蒙老師,說衛瓘得張芝之筋法,實在一點不錯。筆勢在此時已經完全成熟。

使轉是運腕的結果,想起衛瓘當監軍,手下只有一千人,而鄧艾、鍾會有十幾萬人,卻死於衛瓘之手,手腕真是厲害。

相比之下,鍾繇的章程書,對於筆勢之運用,還沒有達到這樣的程度。在衛家看來,鍾家的書法水平,只有行書比較出色。

衛恆《四體書勢》不提真書,可證真書之名,在那時尚未出現,只叫毛弘八分,即章程書。這是第二個原因。

現在可以把衛恆《四體書勢?隸勢》這段小序中所講到人物,排出一張表了。

隸字是秦時令隸人佐書,引起字體的改變。

隸書是隸字的書寫。書寫這件事情,跟各地有方言一樣,會有很多變化。

隸字初起,大家只是照隸字結構寫字。到東漢章帝建初年間,上谷太守王次仲創立了一種寫法,使隸字寫出來好看點。這就是楷法。楷法主要是加了波勢。

楷法慢慢流行起來,到桓靈時,碑刻上的隸字,差不多都有波勢,藝術性大為增加。其中名望最高的是師宜官。

梁鵠偷師,做到選部尚書,後來被曹操所收。他的字,盡楷法之勢,曹操以為勝過師宜官。

曹操手下還有一個書法家邯鄲淳,他也是運用王次仲楷法寫得很成功的人。

同時期有名望的還有左子邑。楷法和梁鵠、邯鄲淳有點不同。

有一個劉德昇,教出兩個弟子,一個是胡昭,一個是鍾繇,他們都是以行書出名。行書這時候已經流行開了。

梁鵠有一個弟子叫毛弘,在秘書教八分,也就是章程書。後來鍾繇的章程書寫得非常好。「章程」兩字的切音為「真」,所謂真書之名,就是這樣來的。

王次仲創立楷法,凡是用楷法寫隸字有波勢者,都是八分。 但八分有早期、後期之分,衛恆說「今八分」是毛弘的方法,已經和王次仲之八分不同。

王次仲的八分,是有波勢的漢隸。

毛弘的今八分,是章程書,即真書。

後人尊鍾繇為「真書之祖」,是因為他寫真書寫得很好,地位又高。但衛恆只說他行書好,把章程書歸之於毛弘。我想這是當時的歷史事實。

毛姓在六十年前,才成為國姓。而漢魏之時,毛弘只是一個小公務員,跟毛澤東早年在北大圖書館打工一樣。到毛成為國家主席,大陸開始流行毛體,最近還去台灣開了毛體書法展覽會。

上面右邊的黃色虛線,表示鍾繇和毛弘之間的關係,這是衛恆沒有提及的。鍾繇之書,來之於劉德昇行書和毛弘章程書的綜合。

真書是怎麼來的,講起來也真不容易。

九級課程是真書,第一課當然要講定義。要了解真書,只有讀衛恆《四體書勢?隸勢》這小序。

此序只有359字,卻包含了大量信息。我勸你好好多讀幾次,自己句讀,自己分段,四十年前,我向老師借到一部石印書,坐於寒窗之下,做這種笨事情。我希望自己的弟子也做一次,學問其實是一種笨功夫。

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漢因用之獨符璽幡信題署用篆隸書者篆之捷也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至靈帝好書時多能者而師宜官為最大則一字徑丈小則方寸千言甚矜其能或時不持錢詣酒家飲因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直計錢足而滅之每書輒削而焚其柎梁鵠乃益為柎而飲之酒候其醉而竊其柎鵠卒以書至選部尚書宜官後為袁術將今巨鹿宋子有耿球碑是術所立其書甚工雲是宜官書也梁鵠奔劉表魏武帝破荊州募求鵠鵠之為選部也魏武欲為洛陽令而以為北部尉故懼而自縛詣門署軍假司馬在秘書以勤書自效是以今者多有鵠手跡魏武帝懸著帳中及以釘壁玩之以為勝宜官今宮殿題署多是鵠書鵠宜為大字邯鄲淳宜為小字鵠謂淳得次仲法然鵠之用筆盡其勢矣鵠弟子毛弘教於秘書今八分皆弘之法也漢末有左子邑小與淳鵠不同然亦有名魏初有鍾胡二家為行書法俱學之於劉德昇而鍾氏小異然亦各有其巧今盛行於世作隸勢雲

衛恆這一段文字,差不多講完了。衛恆講了幾個書體的由來和關係,書體名稱,也可以說是書法術語。書法也是一門學科,有很多術語,《中國書法大辭典》就是收集這些術語的。

但書法術語的內涵至今不統一,舉例來說,我課程中只有真書課程,不叫楷書課程。有些人來報名,指定要學楷書,沒聽說過真書。我為什麼不用楷書這名稱?因為唐以前楷書的意思不一樣,所指是八分,唐蘭先生寫過一本《中國文字學》,認為「楷書」是隸書、八分之變,而「真書」是加了行書的八分書﹝即章程書﹞之變。唐先生這本書,有些論述和我不同,但這觀點我基本同意,楷書不等同於真書。

我九級課程教真書,是孫過庭所說「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的真書,跟以王次仲楷法寫的楷書,不是一件事。書法四大書體是真草隸篆,現在你上網一查,很多人改成了「楷草隸篆」,他們不知道「楷」跟「隸」有重複的地方,這是不科學的。一個學生,將來讀書法史,會引起很大的概念混亂。

下面我把這些書體術語整理一下,今後講課時,你要明白我所指是什麼:

隸書分三種:古隸、漢隸和今隸。

古隸

指王次仲創立楷法之前的隸書。本質上是篆書的快速寫法,性質上屬於草體。

漢隸

指王次仲創立楷法之後有波勢的隸書。

今隸

漢末章程書。前後兩種:初用毛弘之法,後用鍾繇之法。

楷書

凡是用楷法寫的書體,均可稱之為楷書。唐之後和真書相混,但我還是主張分開。

八分

指漢隸和今隸。早期用王次仲之法,漢末用毛弘之法。

真書

加入行書因素的章程書﹝折刀頭加入使轉﹞。鍾繇之法。

衛恆《四體書勢》沒有講到鍾繇真書,所以這篇導讀也不講了,詳細講解將放在真書課程中講。

好,終於講到最後一段。

作《隸勢》云:

晉?衛恆《四體書勢》有四篇贊,古文、篆書、隸書和草書。贊是一種文體,稱頌的意思。此篇題為《隸勢》,贊的是隸書體勢。

這裡我順便說一下「體勢」和「筆勢」這兩個術語。

「體勢」是總體上來說的,如一個字,一篇作品或一種書體的總體風格。

「筆勢」指筆鋒的運動。寫一個字,即使是草書,也不大會一筆寫到底。往往是把一個字分解為幾個不同的部分,以方便運筆,這就是所謂分筆勢。

所以,體勢是筆勢的綜合,筆勢是體勢的分解。

這裡標題是《隸勢》,是贊隸書總的體勢。

《隸勢》是誰寫的?從行文來看,應該是衛恆自己所作。但唐代有異議,張懷瓘以《隸書勢》為蔡邕所作,徐堅《初學記》引則以為鍾繇所作,皆非。可參見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卷二,此不詳述。

鳥跡之變,乃惟佐隸,蠲彼繁文,從此簡易。

鳥跡,指文字,《說文解字》:「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倉頡初造文字,是從鳥獸足跡得到啟發。

文字的變化,產生了隸字。它減損篆字的繁複,從此變得簡單。蠲,減損。

厥用既弘,體象有度,煥若星陳,郁若雲布。

隸書用途廣大,體象有法度,光明如夜空之星,文采如雲霞布天。

說到法度,前面衛恆提到兩次法:一是「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一是「今八分皆弘之法也」。這兩個法,王次仲將古隸變成了漢隸,毛弘將漢隸變成了今隸。

這兩次變法,影響極其深遠。文章不厭千遍讀,要小心體會。

其大徑尋,細不容髮,隨事從宜,靡有常制。

大字一尋﹝一尋為八尺﹞見方,小字細密不容毫髮,根據事情的要求而定,沒有固定的常制。

或穹窿恢廓,或櫛比鍼裂,或砥平繩直,或蜿蜒繆戾,或長邪角趣,或規旋矩折。

這些都是文學形容,各位可以查查字典,不難理解。我發現有些人連查字典都不肯,把老師當字典。我這裡寫明是「導讀」,把文章的要義講給你聽,提醒你注意那些地方,查字典應該是你的事情。

修短相副,異體同勢。奮筆輕舉,離而不絕。

長短相稱,形異者體勢卻相同。重筆輕舉,筆鋒離紙而筆勢不絕。

「奮筆輕舉,離而不絕」這一句話值得注意,「奮」本義是鳥用力振翅大飛,段註:「羽部曰:翬也。翬,大飛也。雉雞羊絕有力皆曰奮」,成語有「奮筆疾書」,即奮力而書。這裡說「奮筆」,指奮力運筆。

《玉堂禁經》「五勢」之五,就有奮筆勢:「五曰奮筆勢,須險策之,草書一、二、三字用之。」想想是什麼意思?

「離而不絕」,證明當時已經有筆勢的概念。篆書、古隸,一筆寫完了筆勢就結束了,但這裡卻明確地寫道,一筆寫完了,筆離開紙面了,筆勢還沒有斷。這概念是一大進步。

這句話容易誤解,或以為「奮筆」是寫,「輕舉」是收。案蔡邕《九勢》之五曰「護尾,畫點勢盡,力收之」,元鄭杓《衍極》劉有定注多一個字,為「用力收之」。書法每一筆都有三部分:起筆、行筆和收筆,這三部分都要用力,收筆太快,或太輕,則尾部飄忽,或如鼠尾,或如掃把,整個點畫就失敗了。

所以這裡說「奮筆」,是形容寫的過程,包括收筆,都是要用力的;「輕舉」指收筆後的離紙動作,和下一句「離而不絕」,意思相接。

纖波濃點,錯落其間,

上面寫大者,這一段寫小者,「纖波濃點」,錯落在字中,觀察很仔細。

若鐘虡設張,庭燎飛煙;嶄岩嵯峨,高下屬連,似崇台重宇,層雲冠山。遠而望之,若飛龍在天,近而察之,心亂目眩,奇姿譎詭,不可勝原。

像懸鐘的架子已經張設,庭中點燃的火炬已經飛煙。有遠望,有近觀,作者的視點是移動的,或居高臨下,或近而察之,好像現在電影搖鏡頭。我們跟著衛恆欣賞,從事藝術的人,要有一點想像力。

研、桑所不能計,宰、賜所不能言。

「研桑心計」已經成為成語,出於漢?班固《答賓戲》:「研桑心計於無垠。」

研:計研,一名計然,春秋時越國范蠡之師,善經商;桑:桑弘羊,漢武帝時的御史大夫,長於理財。孔門十哲,其中「言語」兩人:宰我,子貢﹝即端木賜﹞。

隸勢莫測變幻,研、桑所不能計,宰、賜所不能言。。

何草篆之足算,而斯文之未宣,豈體大之難睹,將秘奧之不傳?

這裡衛恆感嘆,為什麼草書、篆書足可稱道,而這隸書就不予宣揚?豈非規模宏大難以看清,或是奧秘未能傳播?

這四句話,讓我們知道當時隸書的社會地位尚低,衛恆序文中所舉者,王次仲、師宜官、梁鵠、左子邑、劉德昇、毛弘等,皆非高官顯宦,文壇領袖。至於隸人,更不用說了,只是刑徒。小篆出於李斯,章草為漢章帝所愛,地位不同。衛恆宣揚隸書,肯定隸書,功不可沒。

聊佇思而詳觀,舉大較而論旃。

我沉思而觀察,這裡只是就隸書大概而論述之。

衛恆《四體書勢》有四篇,我導讀一篇,是為真書理論做鋪墊。其實篆勢、草勢都非常重要,過天再講。

謝謝各位參加,G+上留言很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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