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使學術更加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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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套用了一首流行歌曲。恰好昨天微信傳來鄭詩亮先生多年前介紹我的文字,用《高手總是寂寞的》為題,覺得要有一回應。但也為難,自認寂寞則有自詡高手之嫌,否定寂寞則有負雅意。想來想去,還是先自承寂寞是學人應該享受的待遇,只是我自己做得很不合格:這幾年從微博玩到微信,整天東張西望,說三道四,是自己不甘落寞;校內校外都還兼著一些名份,上課授業,開會應酬,頌壽致悼,作序評書,哪一件都不能不認真,因此一年總要寫出或發表二三十篇各體文章,雖從不敢自誇成果,但寫去都很較真。喧囂之間,自感還算有所堅守,至少一年中十之七八的時間仍在遍校群書,其間寂寞或愉悅都很難為公眾所知。
談書先談自己的書。2015年居然有五部書。一是上海辭書出版社所出隨筆集《轉益多師》,收文25篇,談本師之學問,談復旦以內和以外的老師。復旦學術風氣開放而自由,本師朱東潤先生尤主學生應立志超過老師,鼓勵兼收並取,因此我得大量參取近代以來諸大家之學術充實自己。多年前曾有人譏笑本系畢業學生眼高手低,章培恆先生聽聞後很不以為然,眼高手低總還有提高的希望,眼低手低就沒救。我就是這樣提高的。二、三是中華書局出版我主持修訂的兩部正史《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完成在數年前,媒體介紹已多,可以不必多說。四是碑誌研究論文集《貞石詮唐》,年內可出,主要關注新見石刻對於唐代文史研究之價值。五是為「復旦百年經典文庫」(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整理本師朱東潤先生的兩部遺著。
朱東潤先生早年接受傳統文史教育,少年留學英倫,飫聞英歐文學氣象。他在三十年代以中國文學批評史、《詩經》研究、《史記》研究奠定學術地位,更希望為中國文學研究開拓新的道路,具體方略是以英國傳記文學之著作方法轉而開拓中國現代傳記文學之寫作,標誌性著作是1943年完成的《張居正大傳》,此後半生皆專註於此。在他摸索轉型期間,曾完成兩部研究中國傳記文學的專著,一部是《八代傳敘文學述論》,2006年由我整理出版後,學者評論認為是代表四十年代最高水平的文學史專題著作。另一部《中國傳敘文學之變遷》,含十五篇論文,大多未曾發表,我整理六篇交國內一線刊物發表,都稱讚雖為七十多年前所寫,仍具新銳氣象。如以《續高僧傳》所敘探討隋文、隋煬父子為人為政風格之不同,揭示該書未受初唐主流史學影響而能保存歷史真實,友人孫英剛方據此書分析太子承乾之真相,更覺興味無窮。書中談《史記》互見之讀法,談宋三篇行狀成就,談全祖望頌抗清諸人之真相,都是難得的大文字。二書皆全部寫定,認真裝訂,但始終未發表,真感嘆前輩能寂寞自守如此。
「復旦百年經典文庫」中我還意外讀到以前不了解的一位大家田汝康。田先生我曾見一面,是1985年在校文史學科組會議上,我時兼秘書,此後三十年,一直不知道他的成就和消息。這次他三種遺著《滇緬邊地擺夷的宗教儀式》《中國帆船貿易與對外關係史論集》《男權陰影與貞婦烈女:明清時期倫理觀的比較研究》合為一冊出版。譯者後記稱田是「正在被中國學界逐漸發現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宗教學家和歷史學家」,「當今頗為熱門的社會史、歷史人類學之跨學科研究+田野調查+民族志+心態史學+計量史學等學術學科前沿」,田「早已瞭然於胸,並在運用中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我不知道,曾經距離那麼近的一代大家,何以寂寞如是。
一年來讀了許多書,但讀得最認真的還是曾寫序或書評的幾部書,恰好都與寂寞有些干係。
如果要我列舉本年度中國學者最好的專著,我會毫不猶豫地提出孫猛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詳考》。原書是相當於唐末日本皇家所存中國書籍之目錄,總1579部,篇幅相當於中國隋唐志著錄的一半,時間又恰可居兩唐志中間。此書在日本立項,故循日本的治學規範,比方底本一直追溯到室生寺本之原書,對明治前四十種傳抄本有精密之記錄。而對此1579部之流布命運與殘簡孑存,以及中外學者之相關研究,皆有精微之考索與記錄,足為流布東瀛的每部漢籍書寫學術史。作者在日本任教28年,幾乎不參加任何學術會議,也沒有其他專著發表,僅有的幾篇論文也與此書有關。最近幾年身體不好,幾次以身後事見托。寂寞方能成就大學問。孫氏身居海外,「始終沒有放棄學術追求,始終在孤獨地攀爬新的學術高峰」。足為海外學者的典範。我與他前後同學,作序儘力傳達他的追求,自審並非虛譽。
近期寫過兩篇文章,一篇紀念師祖唐文治先生,一篇談瞿蛻園先生的成就。唐於清末為顯宦,後任交通大學前身上海實業學堂的監督(校長)。五四後他深感「文化侵略,瞬若疾風」,認為世界各國皆「自愛其文化」,謀求以「己之文化」,「深入於他國之人心」,乃發憤著述,以弘傳孔孟、朱王學術為職志,開辦無錫國專,傳授國學古文。他沒有與新文化人物辯爭,而是堅持辦學三十年,以保存國學的薪火。他的生前身後都很寂寞,但今日讀他之所言,句句皆擲地有聲:「吾輩務宜獨立不撓,力挽頹習,秉壁立萬仞之概,不為風氣所轉移,乃能轉移風氣,有以覺世而救民。」今年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四書大義》,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十三經讀本》,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國學之正途,是以修身齊家始,以兼濟治平為用。
瞿氏《劉禹錫集箋證》1989年出版,一直沒有認真讀,近年因校訂唐詩,深入閱讀,方感嘆其學際天人,造詣深厚。今人談文學皆知知人論世之重要,中唐詩文涉及人事極具體,制題、加註也很詳密,詩歌中交迭大量古典和今典,加上語詞凝練雅潔,所述除當事人外,不易為一般讀者所理解。瞿氏在準確定時定地定人的基礎上,解讀詩人與各種人等的錯綜複雜關係,廣參史籍,體會作品表達的表層意思和深層蘊含。瞿為清末貴介公子,五四學運中堅,中年沉浮宦海,晚境身陷牢籠,寂寞已久,也值得重新認識。
說了許多前輩時賢的寂寞,最後要說自己。最近五年,我受到意外的刺激,決意以個人之力完成全部唐詩的校訂。雖然唐詩家傳戶誦,人人皆讀,但要完成一代詩篇的校訂,談何容易。清人編有《全唐詩》,那是明中葉以來陸續匯成的,問題很多。就我所知,49403首詩中,大約有4000首屬誤收互見之作,漏收更超過8000首,文字誤奪、詩題訛缺、作者錯訛更所在多有。要儘可能地恢復唐人詩歌文本的原貌,必須將唐宋典籍引錄的唐詩全部校過,所涉數千種書皆要儘力講求,務用善本足本。工作量之繁劇真非人力所能勝任,更困難的是涉及到大量極其繁複的學術問題,根本不可能找人請教或商討。多年來一直如此,孤獨何如,寂寞何如。然而坐擁書城,思接古人,千年困惑,一朝遽解,承前修得更趨綿密,一樂也;文檔開萬,遍校詳記,檢索便捷,考證不難,拜現代科技之賜,二樂也;地不愛寶,新料絡繹,書不厭善,秘本紛紜,加以方法得體,程序周詳,新人新作稠迭,勝解勝義奔競,三樂也。其苦樂雖皆不足與世俗分享,但與二三友朋,閑中話及,偶得心會,亦願足矣。
知曉學術不是中學生的正確答題,不是演唱會萬口一辭的合唱,不是媒體頭條昭告天下的要聞,那麼,有點寂寞也是應該的。
作者:陳尚君(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來源:《 中華讀書報 》( 2015年12月23日 1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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