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好電影永遠是故事為王

08-06

這個暑期中國電影熱鬧，三道大菜同時上，都賣得挺好，來了一個票房小井噴。給那些殫精竭力的電影藝術家點贊一萬個。從前不時看到製片公司和導演之間互相擠兌、惡意拆台，這次都沒啦，「自來水」成了時髦詞。大家都和氣競爭，不搞惡語相向，讓我想起張藝謀的電影《有話好好說》。這是好事情，好的市場有點像美食街，飯館扎堆，反而形成熱點區域，良性競爭，大家都做了好生意。三部大片，我都看得還算有感覺。點贊一萬個，有八九千是贊它們裡頭都有些共同情感，有些大家一看就明白，就覺得心有戚戚焉的普遍倫理和「善之中心」。這三部電影中還能看到些跟周星馳的對話，娛樂精神弘揚影院內外。它們在藝術處理上也多有可圈點、可細讀、可商榷之處，值得細聊。

《大聖歸來》故事最本土，炒作也最熱烈。這是三部影片中觀眾喜歡和主管部門青睞重合度最高的。前幾天，主管宣傳的政府部門出面，組織了五十多位高規格專家參加的大型研討會。電影局也決定給予本片大力支持，延長放映周期。《大聖歸來》的故事裡頭似乎有很積極的意思：面對邪惡，你就是英雄！不管有沒有一個少年唐僧來啟發教育你，幾十個孩子馬上要被妖怪吃掉，奮起抗惡，就是你的事！它的視覺處理、人物造型設計非常好。孫悟空和小唐僧的造型，自然風景的塑造，很有看頭。許多打鬥鏡頭很有衝擊力，許多視覺段落和音樂音響烘托很震撼，可以出去跟世界電影叫一板了。對這個孫大聖也有心懷不滿的地方。它的故事寫得太簡單了，給我感覺有點隨意。影片裡頭還是以動作和音響轟炸為主，打鬥簡單重複。沒有在打鬥裡頭寫出人物的困境和變化、突破。孫悟空這個人物在抗惡中的壓力沒寫到位，人物的動機似乎不是很強，很清晰，導演讓他幹啥就幹啥。他的神力忽然消失，後來又怎麼爆發，本來這都是戲，可以再深挖出來。本片到底是寫江流兒的故事還是孫大聖的故事？這兩個人物跟惡魔之間的關係擺得不夠有張力。後來聽說導演不知道電影管理部門對片長有限制，這個版本是削減出來的。遺憾。

▲圖：《捉妖記》已在全國實現票房總收入21億元，成為暑期最大贏家

《捉妖記》做成了合家歡電影，大人小孩都愛看。小胡巴的造型設計得可愛呀。它的命題說破英雄驚煞人：我們如何對待另類。我們怎樣對待那些天生的醜臉、那些黑皮膚的人、戴黑頭巾、戴沙麗的女人，那些黃皮膚藍眼睛的人，那些臉上有傷疤、肢體扭曲的人，那些同性戀人，那些鬥雞眼、近視眼……對那些相貌怪異、行為怪異不入我法眼的人，我們對他們一視同仁；還是斬盡殺絕，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除了美國的廢奴法案，紐倫堡法庭對納粹的審判，這也是電影人在《ET》、《黑衣人》等電影中持續探索的重大問題。最近看到的英國電影《模仿遊戲》也講這個事情，那個作品寫了悲劇，結尾令人極度哀傷，看得人心口堵塞。《捉妖記》好看，但也有些不如我意。我對它的挑剔是太複雜了，類型有點混了，故事講得不太順溜，有不少地方是頂著的。它名字叫捉妖，其實不是講打妖降魔。它的故事核其實是護妖記，是一個《ET外星人》式的溫情故事，講的是白百何如何從想賣妖賺錢的賞金殺手變成了護妖、救妖的溫情奶媽。故事比較頂的地方是井柏然扮演的天蔭。小妖是在他肚子里懷著啊，白百何叫他去賣掉，他就拖著瘸腿顛吧顛吧地跟著白百何跑啊。看到這裡我心裡就嘀咕，他要幹嗎？小妖被關進鐵籠子里大哭，那一段催人淚下。可是我還是生出疑惑，天蔭這時候是個啥意思？非要等到看到剪紙的三人家庭才轉念頭？我又要說我的老派觀念了，男主角的動機不明，這故事就會有大硬傷。

此外，影片里有的筆觸也看出些許粗糙之處。結局處忽然讓鍾漢良來個大翻盤，他原來不是邪惡的捉妖天師，而是一個多層皮包裹的妖怪！這個翻轉前面基本沒有鋪墊，它在敘事上落到個啥意思呢？不太清楚。這一筆就跟天蔭的瘸腿一樣，讓我感覺是編劇想到的點子還沒安排妥帖，著急交稿就放在那裡了。閆妮、湯唯、姚晨三個明星，各來一個小品段落，也跟主線故事基本遊離。我的電影學院同事洪帆對這片子的故事核提出了更要命的質疑。他認為《捉妖記》的故事核挺邪惡：意外懷上孩子——賣孩子（伴隨惡人吃孩子）——最後拋棄孩子，這就很黑色啦。在我看來，至少結尾處男女主人公與小妖胡巴的分手要有點外力的逼迫，這就能把故事更朝著理解異類、同情異類的家庭倫理劇的煽情效果上靠攏。三部熱賣國產片中，最喜歡的還是《煎餅俠》，剛看完時，一激動就給它打了個80分，被許多朋友譏笑我太低俗。這是個技巧很成熟，故事很完整的動作喜劇啊！大鵬這傢伙下功夫做故事，用套路，翻套路。故事有情感，人物有困境，台詞嘎嘣脆，有各種冷的、熱的幽默和喜劇感。導演老實在類型上走，跟以前電影作品和各種現實情景對話，台詞也花哨俏皮有喜劇感。這些就是才氣啦，幽默、笑聲在咱這裡是極度稀缺資源！盼著大鵬導演還能往前走。這片子是本土化與世界化結合的喜劇，有許多非本土的人看不懂的梗，也有不少跟世界電影開玩笑的點。故事裡拍夜晚搶劫戲遇到真罪犯那一段導演是寫嗨了，演嗨了，在假戲和真情景之間遊盪穿梭。真歹徒的槍彈能打穿貨物，正好跟大鵬手掌捏著準備拍假戲的子彈巧合了，把真歹徒嚇死。老年武林大師那一段，咋覺得是暗寫那幫裝模樣騙錢的假冒佛、道高僧和那許多特異本領大師。《煎餅俠》是屌絲文化，它解構、點化了低賤，它是中國的B級片，連片名都故意標榜低俗。低賤，低俗，B級片，在這都是褒義詞！要是講學術話，它有許多「自我相關」：拿投資人張朝陽調侃做笑果，把電影人騙投資的事放到電影裡頭做戲；跟以前的好萊塢電影、武俠片相關對話，跟現在的網路和電視節目自我相關，還有相聲用的「現掛」，就是跟當下話題相關暗涉，用當下現實的事情來搞笑。

▲圖：《煎餅俠》劇照

「自我相關」這玩意吧，有時是自嘲，有時是致敬，有時是調侃前人。有的國內大導演好像不太懂，以為說誰向別的藝術家和作品致敬就是辱沒、貶低誰，就是說這人沒才氣，無新意。不是這麼回事啦，致敬就是對話，就是翻新，就是踩在前人肩膀上耍花槍。《煎餅俠》較大的瑕疵在劇作結構。結局前的反轉是主角自己隨意變主意，不是真的低谷時刻，所以高潮也是從天而降，有熱鬧，沒勁道。因此，把評分降為75。暑期國片活力射出！一口氣跳出奪金三王。但它們在故事上還差一口氣，中國電影人要繼續朝前走，朝外走，故事上還得更圓潤，更有力。同時，在這當口，也該有個把電影人或者專家、教授、精英學者出來說一下，國片爆棚，部分原因是對歐美電影拉閘限電的結果。真牛氣、有豪情的電影藝術家就應該指著歐美好萊塢叫板：瞧你那小樣，老子不靠政府保護也照樣打得你滿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