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咬文嚼字女人節,敲敲警鐘!
今天是國際勞動婦女節,這個日子本是女性獨立、自主的象徵。但無奈的是,看到「婦女」這兩個漢字,卻讓人想到了中國歷史上蔓延不息的女性歧視傳統。這是一個真實而無奈的話題——在漢字中,充分折射出古人對女性的歧視。
文化是有基因的,所謂基因,就是我們浸潤於其中、日用而不知的傳統。在語言文字中體現出的文化弔詭,足以說明文化基因的可怕。文化當然可以改進,但改進的重要前提,是對自我基因的充分自覺。
任勞任怨的「婦女」
金文中的「女」
先說「婦女」這兩個字。在早期漢字中,「女」是象形字,象女子斂手而坐,低眉順目之形。這個字的形體與商代跪坐的女性玉人,何其相似。古人認為,女子的本質在於順從,這種順從首先要體現在坐姿上。
所謂「女者,如也」,女的命名理據來源於「如」。什麼是「如」呢?說白了就是聽話!《說文解字》:「如,從隨也。從女、從口。」聽誰的話呢?當然是男人。東漢劉熙在《釋名》中說:「女者,如也。故三從之義,少如夫教,嫁如夫命,老如子言。」《玉篇·女部》說:「女者,如也,如男子之教。」我們看到,「三從四德」的思想,在「女」的字義解釋中彰顯無疑,足見其歷史之久、影響之深。
古文字中的「婦」
再看「婦」字,「婦」最開始寫作「帚」,是掃帚的象形。其後添加女,作婦。這個字形一直保存下來,直到漢字簡化,去掉掃帚柄,留下掃帚頭,寫作婦。婦女和掃帚的關係不難理解——不是騎在掃帚上飛來飛去的赫敏,而是拿起掃帚打掃衛生。《說文解字》說:「婦,服也。從女、持帚,洒掃也。」講的十分清楚。
「婦」訓為「服」,有「伺候」的含義,所謂「服務」、「有事弟子服其勞」,皆為此義。伺候誰呢?還是男人,以及一切來源於男權的勢力!《白虎通·嫁娶》篇說:「婦者,服也,服於家事。」顏師古說:「婦者,服侍舅姑之稱。」婦,要伺候好公公婆婆、一家老幼。
「服」又有服從之義,在伺候的時候,不僅任勞,還需任怨。《釋名》說:「婦,服也,以禮屈服也。」段玉裁說:「婦人,伏於人也,是故無專制(這裡指自主)之義,有三從之道。」
唉!可憐的「婦女」啊!又要聽話、又要能幹,匍匐在封建男權之下,數千年來未曾抬頭。
視如俘虜的「妻妾」
女性地位低下的原因十分複雜,究其源頭,恐怕與早期的婚姻制度有關。歷史上,先民經歷了漫長的搶親階段,這在漢字中充分地體現出來。
甲骨文中的「取」
比如說,娶媳婦的「娶」,在先秦文獻中多作「取」字,如《周易》:「勿用取女。」《詩經·南山》:「取妻如之何?」問題在於,「取」從又從耳,又是手,娶媳婦和揪耳朵有什麼關係?又不是孫悟空娶豬八戒!
事實上,「取」遠遠不是揪耳朵那麼簡單,《說文》:「取,捕取也。」它源自古代的「獲聝」傳統。在戰場上,割取敵人的耳朵用來記功。在搶親制中,媳婦是從別的部落搶來的,因此用表示俘獲敵人的「取」字,表示娶親。這種婚姻關係可以用一句歌詞來表示——「就這樣被你征服!」後來可能是古人覺得搶媳婦和戰場殺敵畢竟不同,才為「取」添加義符「女」,寫作今天的「娶」字。
在搶親制的背景下,我們也就清楚了「婚」最初為何寫作「昏」字。不是因為人結婚之後頭腦發昏,而是因為黃昏是搶親的最佳時機!白天搶親,容易發現,晚上搶親,又看不清姑娘的樣子,萬一把丈母娘搶回來怎麼辦?唯有黃昏,去時天色隱約,尚能辨認姑娘是否美貌。歸來夜幕降臨,足以掩蔽逃蹤——古人在黃昏時舉辦婚禮,實是千百年來搶親智慧的遺存!
古文字中的「妻」
這種野蠻的婚姻制度,直接體現在漢字里,「妻、妾」等字的字義,都與奴隸、俘虜隱然相通。先看「妻」字,《說文解字》:「妻,婦與己齊者也。」妻與夫齊,這個訓詁恐怕是女性們所喜愛的。古人就曾笑談,「婦者,服也」,這個訓詁是經學大師毛公所作;「妻者,齊也」,這個訓詁當為毛母所作——毛公兩口子用訓詁的方式爭奪家庭大權,也是醉了!
但如果考察「妻」的古文字字形,它的意義可並沒有這麼美好:第一個字形,左邊是長發飄飄的女子,右邊是一隻手。第二個字形,手已然插入長發之中。這不是「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而是搶親——待你長發及腰,我來一把搶走!搶親薅頭髮,又順手、又牢靠,古人真夠狠的!到了小篆階段,可能是李斯先生都看不下去了,才把手下移,寫成了今天的形體。
古文字中的「奴」
「妻」是搶來的,從手從女,這個字形有沒有讓你聯想到「奴」字。在古文字中,奴也是從手從女,《說文解字》:「奴,奴婢,皆古之罪人。」林義光說「奴」與「奚」同意,就是俘獲、壓迫奴隸之意。「妻」與「奴」字義相通,當真是一個兇險的文化暗示。
妻猶如此,妾何以堪,更何況「婢、嬖」這些更加卑微的身份。《說文》:「妾,有罪女子給事之得接於君者。」妾在古代多指女奴,字從「?」,在古文字中象處刑之鑿具。《說文解字》:「婢,女之卑者也。」《釋名補遺》:「嬖,卑賤婢妾媚以色事人得幸者也。」這些可憐的古代女子,她們的社會地位和奴隸並無本質區別。
不堪入目的《女部》
在上古的婚姻制度中,男性和女性的關係堪稱「命令與征服」。而威權與壓迫,必然導致歧視。在《說文解字》中,很多不堪入目的字眼,諸如「嫉、妒、妎、姦、奸、妨、妄、嫌、婪、佞、?、?」等,都從女:
嫉,妎也。一曰毒也。妎,妒也。妒,婦妒夫也。姦,私也。奸,犯淫也。妨,害也。妄,亂也。嫌,不平於心也。一曰疑也。婪,貪也。佞,巧讇高材也。?,有所恨痛也。?,過差也。《論語》曰:小人窮斯?矣。
這些負面的品質,難道是女性專屬嗎?難道男子就不會嫉妒、不會作姦犯科、不會犯上作亂、不會內心不平、不會貪婪惱怒、不會讒巧邪曲、不會泛濫無行嗎?為什麼一定要從女?特別是最後的「?」和「?」兩個字,明明社會通用字是「惱」與「濫」,許慎先生一定要「優選」從女的字形,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看完這些訓詁,女性在古人心目中的形象與地位,昭然若揭。徐炫、徐鍇這對兄弟,在註解《說文》時反反覆復說:「女之性相妨也」,「女子多嫌疑」,「女性多貪」,「事過而好恨痛者,婦人之性也」,「女子之信,近於佞也」,「女性易成濫也」。他們兄弟倆的《說文》之學,在版本校勘、字詞解釋上都頗有不同,但在女性歧視上卻別無二致,令人齒冷。
女性歧視:
中國文化的不良基因
漢字是中國文化的基石,因此,漢字所折射出的文化觀念,足以代表中國文化的基因。中國文化具有深遠而悠久的女性歧視的傳統,偉大寬仁如孔子,都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的話。儘管這句話可以從歷史層面闡釋其當下的合理性,但孔子對於女性態度的歷史局限,畢竟無可諱言。
在清代學者中,錢大昕以寬厚平和著稱,但他也曾捍衛「七出」之說:
七出之文,先王所以扶陽抑陰,而家道所以不至於窮而乖也。夫父子兄弟以天合者也,夫婦以人合者也,以天合者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而以人合者可制以去就之義。堯舜之道不外乎孝弟,而孝弟之衰,自各私其妻始。妻之於夫,其初固路人也。以室家之恩聯之,其情易親。至於夫之父母、夫之兄弟姊妹、夫之兄弟之妻,皆路人也。非有一日之恩,第推夫之親以親之,其情固已不相屬矣。況婦人之性貪而吝,柔而狠,而築里姑姊之倫,亦婦人也。同居而志不相得,往往有之。其真能安於義命者,十不得一也。先王設為可去之義,義合則留,不合則去。俾能執婦道者,可守從一之貞,否則寧割伉儷之愛,勿傷骨肉之恩。故嫁曰歸,出亦曰歸,以此坊民,恐其孝衰於妻子也。
「七出」出自《孔子家語》,如果妻子「不順父母,無子,淫僻,嫉妒,惡疾,多口舌,竊盜」,便可休妻。其不合理性一望即知,但錢大昕卻將其上升到「天道」層面。在歷史上,很多溫柔敦厚的人物,一旦面對女性,卻立即猙獰起來,實在是令人悲涼、無奈。
在電影《瘋狂動物城》中,可愛的兔子朱迪把食肉動物的野蠻化歸結為「基因」,讓帥氣的狐狸尼克大為傷心。其實,文化是有基因的,所謂基因,就是我們浸潤於其中、日用而不知的傳統。今天是婦女的節日,但「婦女」這兩個字,本身便帶有內在的歧視——在語言文字中體現出的文化弔詭,足以說明文化基因的可怕。文化當然可以改進,但改進的重要前提,是對自我基因的充分自覺!電影中的動物城,是幾千年進化的結果,而我們,恐怕還在野蠻之中。
在當今社會,我們隨時能看到或明顯、或細微的女性歧視,更能看到女性在文化傳統中的自我放棄——這些事實都告訴我們,傳統文化中的女性歧視始終翻騰不已,有待於痛切反思!北師大文學院陳暉教授曾指出:「從世界及社會的角度看,男女間的不平等依然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婦女爭取平等權益的運動和努力從來沒有失去意義和價值。……應更多地從女性意識的覺醒、女性權益的捍衛及女性解放的高度去理解『女人節』的意義,避免商業化和娛樂化的趨向,通過自尊、自立、自強、自覺及自省,追求思想、文化、經濟、精神的真正獨立。」這一追求方向,是不應被「娛樂至死」的麻木、「女權癌」的嘲諷以及那些纖巧的思想辨析所淆亂的。
本文作者孟琢,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
文學博士,從事訓詁學、《說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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