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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特根斯坦論科學與哲學

我們今天所謂的科學和哲學,在古希臘那裡,其實是未分的。人們關心自然和人世的種種問題,以自然而然的方式提出問題,努力尋求科學的或哲學的解答。在古典時期,我們今天所謂的科學家和哲學家,多是同一批人。一直到牛頓那裡,他認為自己從事的仍是自然哲學的工作。但自近代以來,自然科學取得了長足的進展,並逐漸從哲學中分離出來,相繼獲得了獨立的學科地位。

  

   近代自然科學的巨大成功,誘使人們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去分析自然世界以外的各種事物。接續聖西門的工作,孔德創立了現代意義上的社會科學,即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去分析社會領域的各種現象。這樣一種總體性的思路,自然對哲學家們也產生了極大的誘惑。維特根斯坦指出:「哲學家們經常看重自然科學的方法,並且不可抗拒地試圖按照自然科學的方式提出問題和回答問題。」[1](P25)但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對哲學而言,這樣一種思路是沒有出路的。

  

   總體而言,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前後期維特根斯坦在對哲學與科學關係問題上的立場也是完全一致的,都認為哲學與科學是截然有別的,它們的目的、意義與方法都迥然不同,不可混淆。」[2](P215)在一定意義上,這表明維特根斯坦對如何理解哲學自身,提出了一種不同於科學的理解。

  

  本文的總體思路,是對如下三個問題的討論:一是考察維特根斯坦如何通過對形而上學的分析和批判,以明確區分科學和哲學;二是對進步問題的考察,這實際上也是科學與哲學相分的一個顯明的標誌,即科學具有進步性,而哲學則似乎總是在原地踏步。三是在以上討論的基礎上,對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進行評析。

1

形而上學

  

對形而上學進行某種程度上的批判,是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學派的共同主題。維也納學派的不少成員,對形而上學持一種堅定的拒斥態度,相比較而言,維特根斯坦則對形而上學抱有更多的同情。但即使存在這樣的差別,我們並不能因此就說,維也納學派完全誤解了維特根斯坦;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存在維特根斯坦對維也納學派的「影響」。

  

   卡爾那普認為,所謂形而上學的問題,不過是一些假問題。他在《哲學與邏輯句法》中寫道:「形而上學的哲學想超出科學領域的經驗科學的問題之外,而提出這些領域之內的對象的本質問題。我們認為這樣一些問題是假的問題。」[3](P317)維特根斯坦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在他看來,形而上學問題的陳述方式,首先不在於真或假,而在於有無意義的問題。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形而上學的陳述方式是無意義的。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的序言中指出,他這本書的根本要旨,在於對思想的表達進行劃界,即區分可說與不可說之間的界限。《邏輯哲學論》的總體思路,認為語言是對世界的「反映」,因此,所謂可說即是對世界中的東西有所說。而「絕大部分自然科學命題(自然科學的基本原理除外)都是描述或解釋世界中的對象和事實的。正因如此,它們都對世界有所言說,因而都是可真可假的,是真正的命題。」[4]與此相反,哲學陳述儘管在表面上和科學命題十分相像,但因其對世界無所言說而在根本上是無意義的。

  

   這樣一來,維特根斯坦就將哲學和科學區分了開來。在《邏輯哲學論》中,維特根斯坦明確指出:「哲學不是自然科學的一種。」[5](P40)(4.111)對此,他還進一步解釋說:「『哲學』這個詞所意謂的東西必然是位於自然科學之上或之下的某種東西,但並非是位於自然科學之側的東西。」[5](P40)這就清楚地表明,在前期維特根斯坦的理解中,哲學與科學並不在一個邏輯層面上,兩者之間並非並列關係。

  

   在此問題上,石里克也認為,哲學並非某一具體的學科,但它以世界為主題,並對科學的發展具有指導作用。1911年,石里克在就任羅斯托克大學哲學講師時發表的就職演講中指出:「哲學絕不是一門具體學科。它不是與具體學科並駕齊驅,而是在特定的意義上高於它們,可以說,包括了它們。[……]哲學的主題內容是整個世界,而不是世界的某個部分,否則,它就根本沒有主題。」[6]儘管在時間上相差不遠,但維特根斯坦對哲學任務的規定,與石里克相比較,更多否定性的色彩。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指出與任何一門自然科學相比較,心理學(4.1121)、演化論(4.1122,「達爾文理論」)與哲學並無更為密切的關係。在4.1121,維特根斯坦指出,「認識論是心理學哲學」[4](P41),或許正因為有這一層聯繫,人們將對哲學問題的解決,寄希望於心理學科學的進步。但維特根斯坦因某種程度的反心理主義主張,而對此持一種警惕的態度;在他對哲學的理解中,始終著眼於從語言的角度來解決相關問題。從這個角度亦可看出,在現代哲學之語言的轉向中,維特根斯坦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達爾文的演化論,被視為近代科學的重大發現之一,在一些人看來,這為哲學問題的解決開闢了新的道路。維特根斯坦指出兩者之間並無特別密切的聯繫,意在表明這樣一個觀點,即哲學與科學關係不大。因此,對科學之新發現或新發明的期待,恰恰構成了哲學的一個障礙。維特根斯坦說,「哲學的最大障礙之一是對於新的、聞所未聞的消息的期待。」[7](P289)(附錄§56)

  

   由此,我們即可看到,科學與哲學之間的區別之一,是它們對經驗持不同的態度。科學的發展,除了一部分純理論研究外,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依賴於經驗事實的不斷發現和累積。達爾文之演化論的提出,和他之前環球旅行所收集到的大量材料,有著密切的聯繫。當然,對科學而言,這裡所說的經驗,除開博物學意義上的材料收集之外,更重要的是通過不斷地改進實驗條件,在多次實驗的基礎上不斷發現事實。但在維特根斯坦的理解中,哲學在根本上對經驗的東西不感興趣,他說:「人們也可以將這樣的東西稱為哲學:在所有新的發現和發明之前就已經是可能的東西。」[7](P289-290)(附錄§57)哲學在這裡,被理解為某種純思想意義上的東西。

  

   1932~1933年,維特根斯坦在重返劍橋之後,開始了新的哲學思考;在這段時間,他完成了一部規模巨大的《大打字稿》,其中有一部分內容,是對元哲學問題的思考。對這一部分內容,維特根斯坦總體上是「非常滿意」[7](Pⅳ)的,因此將其收入到後來的《哲學研究》之中。在這一時期,維特根斯坦明確提出,許多哲學問題之所以出現,在於人們對語言有一種不恰當的使用。維特根斯坦說:「在哲學的理論和無休止的爭論中,我們發現有這樣的語詞,從日常生活角度來說,其意義我們是非常熟悉的,但是我們卻被在一種超級物理學的意義上加以應用了。」[7](P299)(附錄§96)此處的「超級物理學」,即形而上學。維特根斯坦這裡的意思很清楚,即有一些語詞,它們的意義在日常使用中是非常明白的,而一旦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使用之,則產生許多虛假的理論,以及對它們的沒完沒了的爭論。

  

   有了如上認識,維特根斯坦解決哲學問題的辦法,則順理成章,他說:「我們將語詞從其形而上學的運用中再次地引導回其正常的運用中來。」[7](P281)(附錄§21)「哲學的學習實際上是一種回顧。我們記起,我們實際上是按照這樣的方式使用這些詞的。」[7](P289)(附錄§53)這就是說,對許多哲學問題的解答,不像科學那樣,通過改進或發明一個理論的方式來解決;而是應該從語言的角度著手,認識到許多所謂的哲學問題,其實不過是一種語言的痙攣。因此,當我們以正常的方式使用語言時,哲學上的許多問題,即可自行消失。

  

   在1933~1934年完成的《藍皮書》中,維特根斯坦對此問題有持續的討論。我們知道,在西方哲學史上,「什麼是……」是一個最基本的發問方式。針對這一提問的方式,維特根斯坦認為:「我們在這裡涉及哲學混亂的重要根源之一:一個名詞促使我們去尋找一個與它相對應的事物。」[1](P3)

  

   讓我們以「什麼是美」為例來說明這一問題。事實上,關於「美」這個詞的日常使用,我們每個人都非常熟悉,而且也不感到有什麼格外的困難。但自柏拉圖以降,哲人們開始不滿足於這一「現狀」,他們認為,我們應該通過對「什麼是美」這一問題的回答,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有關美的所有問題。而在這一提問中,「美」作為一個名詞的出現,促使我們去發現一個與此相對應的實體。這樣一種思路,存在著兩個大的問題:1.當我們將「美」這個詞從其日常性的多樣使用中「抽象」出來,而只以名詞的形式出現時,事實上已犯了「過度概括」的錯誤;2.我們對與「美」相對應之實體的尋求,建立在這樣一個錯誤的意義理論之上,即一個詞的意義來源於與其相對應的實體。

  

   而之所以出現以上的問題,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以往的哲學家們將形而上學混淆於科學。有學者指出,「科學具有一種對概括的渴望,它通過把個別情況統攝到一般法則之下來解釋事物。」[8](P305)以上關於美的形而上學追問,即不適當地套用了這一科學模式。

  

   維特根斯坦在其後期哲學中對形而上學有持續的批判,他在多個地方不斷指出,形而上學的根本錯誤,在於對事實和概念的混淆,即「我們用科學問題的形式來表達關於語詞的語法的含糊不清。」[9](P139)維特根斯坦還說:「形而上學的根本之處:沒弄清楚事實研究和概念研究的區別。形而上學問題總帶有事實問題的外表,儘管那原本是概念問題。」[9](P10)「對形而上學來說具有本質性的是:它抹殺了事實研究與概念研究之間的區別。」[9](P10)對維特根斯坦的如上說法進行概括,即可清楚地看到:1.科學是研究事實問題的;2.形而上學本是研究概念問題的,但它誤以為自己是在研究事實,因此以科學的方式提出問題;3.作為傳統形而上學的繼承者,哲學不同於科學;4.哲學研究是一種概念研究,它不關心事實。

  

維特根斯坦關於科學與哲學之關係的討論,對整個西方哲學傳統構成了挑戰,他指出:「大致說來,按照古老的觀點——比如(偉大的)西方哲學家們的古老的觀點——存在著兩類科學意義上的問題:本質的、偉大的、普遍的問題,和非本質的、可以說偶然的問題。與此相反,我們的觀點是:絕不存在任何科學意義上的偉大的、本質的問題。」[7](P278)(附錄§4)因此,對哲學而言,它就沒有任何偉大之處,也不探討所謂普遍的本質問題,因為這樣的問題在根本上並不存在。這也就是說,傳統哲學雖然為自己制定了一系列雄心勃勃的工作計劃,但它對科學之工作方式的仿效,使其從一開始即走錯了路。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哲學不是自然科學,不是物理學,古典哲學卻正好經常地普遍地被當作『元物理學』(Meta-Physik)去掌握,當作處於實在的、可支配的,抓得上手的東西的背後的東西去掌握。」[10](P103)如此一來,傳統哲學對其所討論的問題,幾千年來毫無進展,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

   這是否就意味著形而上學是毫無價值的呢?維特根斯坦不這樣看。但他同時認為,如果我們今天還從事哲學研究,的確不應再繼續以形而上學的方式進行了。卡爾納普則認為,形而上學的陳述沒有任何認知意義上的價值,它的作用主要在於某種情緒的表達。但在後來的研究中,人們不再對形而上學持一種簡單的拒斥態度,而是認為「形而上學不能給我們提供科學意義上的真實陳述,但卻能夠提供一個以概念為形式的整體框架。這一框架包含了對人類與世界及超驗之間的關係的各種基本設想。」[11](P246)

2

關於進步

在科學與哲學的關係問題上,人們一般都會談到的一點,即科學是進步的,而哲學則否。韓林合說:「科學旨在描述、解釋自然現象(自然科學)或為這種研究提供抽象的理論框架或規範(邏輯、數學),它構造出越來越大、越來越複雜的解釋或假說體系,或提供越來越嚴密、繁雜的演繹系統結構,因而它是前進性的。而哲學只追求清楚、明晰以消除因對語言的誤解而來的困惑。」[2](P211)

  

但從思想史的角度看,進步的觀念並非是人類從一開始就著意追求的,「受培根的影響,進步,特別是科學進步才成了人類的一個理想,成了一個值得追求的目標。」[11](P111)我們知道,培根提出了「新工具」即歸納法,倡導實驗的方法,為近代科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事實上,也就是從那時以來,進步的觀念才成為人類的一個理想。雖說進步的觀念是伴隨著近代科學的興起才流傳開來的,但在不斷流傳的過程中,它逐漸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文明的一個特徵;而在這個意義上的「進步」,則早已不限於科學領域,而成為許多人的信仰了。

  

科學在多種意義上體現出進步的特徵。「科學的任務是解釋世界」[11](P33),因此,隨著科學的不斷發展,我們就有了越來越多的關於世界的知識。在科學知識的基礎上,我們做出一定的判斷,並採取相應的行動。但哲學並不提供這類知識。維特根斯坦指出:「人們有時說,由於沒有研究過哲學,所以無法對這種或那種事物作出任何判斷。這是惱人的胡說,因為它的虛假理由是說哲學是一門科學。」[12](P38)

在關於哲學是否提供知識這一問題上,羅素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在《哲學問題》中,羅素說:「哲學和別的學科一樣,其目的首先是要獲得知識。哲學所追求的是可以提供一套統一的科學體系的知識,和由於批判我們的成見、偏見和信仰的基礎而得來的知識。」[13](P128)羅素強調說,哲學在於批判,因此在他那裡,哲學儘管和其他學科一樣,要提供相應的知識,但他這裡所謂的知識不同於科學知識,而更多的是一種批判的知識。

  

   從科學哲學的角度講,「科學的進步便是不斷提出更嚴格、更尖銳的新的假設。」[11](P96)而不斷提出新假設的過程,即是一個不斷構造更具解釋力的理論的過程。科學以構造理論的方式工作,而與此相對照,維特根斯坦始終認為,「哲學不是任何理論」[5](P40)(4.112),而且不準備構造任何理論。一句話,哲學的工作和構造理論沒關係。而維特根斯坦之所以不斷強調這一點,正如我們在上一節所指出的,是因為在傳統上,形而上學家們試圖模仿科學的工作方式,構造關於整個世界的普遍理論。維特根斯坦當然不會同意這一點。

  

   懷特海說,整個西方哲學,不過是對柏拉圖哲學的一系列註腳。有關此說法,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從本文的視角看,這在一個意義上說明了,整個西方哲學在許多根本性的問題上,沒有取得任何進步。而哲學之所以無法取得進步,維特根斯坦認為其「原因」在於:「我們的語言還是一仍其舊,它總是一再地誘導我們提出相同的問題。」[7](P294)(附錄§78)

  

   維特根斯坦的這一觀點,至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讀:1.形而上學因為混淆了事實和概念的差別,而且對其在表述問題時所使用的語言工具,也沒有進行足夠徹底地考察,這使得人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同樣的問題;2.我們的語言「一仍其舊」,表明許多哲學問題的出現,是我們不當使用語言的結果;因此,哲學問題的解決,不是對它的某種解答,而在於當我們一旦認清其問題的實質,哲學問題就自行消失了。

  

   科學以其自身的方式追求進步,而且事實上也取得了驚人的成就。而與此相反,哲學既不提供知識,也不構造理論,因此也就無所謂進步與否。維特根斯坦曾說,他們都走遠了,我還停在原地,正表明了哲學家之不同於科學家的工作方式。但「停在原地」,並非是說哲學家在面對問題之時,只是呆立不動;而是說哲學家的任務,是在現有知識的基礎之上,通過一種語言的批判,從而尋求對相關問題的通貫理解。

  

   科學之迅猛發展,在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生活的同時,亦帶來了觀念的巨大變遷。在科學的時代,「進步」成了許多人唯一的信仰。於是,進步即意味著新鮮、美好和絕對的正確,而一切既有的東西都是保守、反動和落後的。青年勝於老年,未來無比光明。二十世紀此起彼伏的激進政治,正是以上述觀念為其意識形態的。進步主義的價值觀,最看重的是速度。在這樣一種觀念的支配下,人們迫切地希望進入一個美麗的新世界,甚至不惜為此而不擇手段,但其最終的後果,卻是對既有的社會造成了極大的破壞。

  

  1947年,維特根斯坦在其筆記中,對進步主義的信仰提出了尖銳的批判:「科學技術時代的信仰,對於人類來說是預示末日的先兆,這並不荒謬。這種關於巨大進步的觀點,與那種認為真理最終將被認識的觀點一起,都是一種幻想。對於科學知識沒有任何美好的或稱心如意的東西,而追求科學知識的人類將會落入陷阱。」[12](P78-79)在維特根斯坦寫下這段筆記的時候,離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只有兩年時間。我們從這裡可以看到,二十世紀上半葉兩次世界大戰的悲慘歷史,對人類提出了有力地警告:歷史並不總是進步的,未來也不見得一定就是光明。

  

   與維特根斯坦視科學與哲學判然有別的觀點不同,羅素認為在科學與哲學之間,有某種程度的一致性,儘管他並不因此而否定兩者之間的巨大差異。儘管如此,在對科學主義的態度上,羅素和維特根斯坦一樣,都對其危險的一面持一種強烈的批判態度。羅素說:「科學並沒有給人類更多的自我控制,更多的愛心,或在決定行動之前克制自己激情的更大力量。它使社會獲得更大的力量,去放縱自己的集體激情,但通過社會的更加組織化,科學降低了個人激情的作用。人的集體激情主要是一種罪惡的激情,其中最強烈的是針對其他群體的仇恨和競爭。因此,現有所有使人得到放縱激情之力量的東西都是邪惡的。這就是科學可能導致我們文明毀滅的原因。」[14]羅素的這一批評表明:1.科學並未使人類更道德;2.「集體激情」的罪惡,正在於無人對其所作所為負責,而科學一旦被這樣一股力量所徵用,必然給人類帶來極大的災難。想想納粹德國在二戰期間對猶太人所犯下的罪行,即可知道,羅素這裡的批評並非無的放矢。

  

   在以上的論述中,我們主要從進步觀念的角度,討論了維特根斯坦對科學與哲學之關係的看法,並對進步主義/科學主義的問題,有一個延伸性的評論。維特根斯坦認為,在本然的意義上,科學與哲學有別,而且哲學問題的解決,亦不依賴於科學的進步。但這是否意味著,維特根斯坦在其哲學研究中,對科學持一種簡單拒斥的態度呢?維特根斯坦寫道:「科學進步對哲學有用嗎?當然。揭示出來的實際情況減輕了哲學家的負擔,不必再去設想某些可能性。」[9](P5)

我們在這裡之所以要簡單提及這一問題,是想表達這樣一個態度,即雖然我們不一定認同哲學科學化的主張,但也絕不能因維特根斯坦嚴格區分科學與哲學的觀點,從而在哲學研究中對科學知識持一種簡單拒斥的態度。正如有學者所倡導的,「能揭示世界真相的是科學,而不是那些被科學淘汰了的過往哲學體系。今天的哲學學者應該誠實對待科學知識的積累,應該努力認真學習科學,在科學知識的基礎上進行他們的哲學思考。」[15](P61)維特根斯坦在從事哲學研究的過程中,正是這樣做的。許多學者認為,維特根斯坦對哲學史不甚熟悉,但他積極學習現代邏輯、數學和心理學等科學知識的努力,在其哲學工作中有清楚地體現。而與此相反,「如果我們的哲學研究是基於對科學的無知,是僅僅在闡釋一百多年至數百年前的某個哲學體系或繼續那些哲學思辨,那將難免使得哲學這門學科越來越孤立,使得它只能靠哲學學者的自我欣賞甚至自欺來維持。」[15](P62)事實上,哲學在我們這個社會的邊緣狀況,除開時代的原因以外,許多哲學學者那種過於封閉的工作方式,對此也脫不了干係。

3

兩種哲學

在對維特根斯坦哲學的分期研究中,最常見的劃分方式,是將其前後期哲學區別開來,事實上,本文在論述相關問題的過程中,也默認了這一近乎為常識的理解。當然,基於這一划分,人們對維特根斯坦前後期哲學之間的關係,就有不同的詮釋和理解。但在此小節中,筆者所謂的「兩種哲學」,並非是對這一常見理解的指稱,而是採用了韓林合的說法,指作為體驗的哲學和作為職業的哲學。

  

  之所以有這樣的理解,是因為在維特根斯坦那裡,作為體驗的哲學即真正的哲學,其實是無言的、沉默的,人們一旦進入到這樣的哲學境界,即在一種幸福的生活中體驗到極大的欣喜,因此就不可能也不需要再多說什麼。韓林合說:「作為體驗的哲學(真正意義上的哲學)與自然科學有著本質的區別,它們處在相異的平面之上。」[2](P87)

  

  自然科學是可說的,但它對於真正的哲學,即回答人生有什麼意義的問題,在根本上是無能為力的。維特根斯坦說:「我們覺得,即使所有可能的科學問題都悉數獲得了解答,我們的人生問題還完全沒有被觸及到。」[5](P119)(6.52)這就是說,科學意義上的進步,對於真正的哲學問題的解答,是毫無助益的。

  

如果嚴格按照維特根斯坦的標準,《邏輯哲學論》一書所做的工作,其實對於真正的哲學而言,本身也沒有多大的意義。維特根斯坦對此有清楚的認識,因此,他在「命題」6.54中建議,對待此書的正確態度,是應該僅僅將其當成是一把梯子,一旦達到正確看待世界的目的,即可將其丟置一旁。但是,在真正的哲學之外,職業哲學家們的工作,當有其自身的任務和方法。

  

  前期維特根斯坦認為,作為職業的哲學,其任務在於通過邏輯分析的方法,使命題的意義得到澄清。在4.112中,維特根斯坦說:「哲學的目標是思想的邏輯澄清。」「哲學的結果不是『哲學命題』,而是命題的澄清。」[5](P40)這裡有必要說明的是,嚴格說來,只有科學或日常生活的命題才是有意義的,而不存在所謂的「哲學命題」。

  

  石里克也說:「哲學使命題得到澄清,科學使命題得到證實。科學研究的是命題的真理性,哲學研究的是命題的真正意義。」[16]石里克的這一觀點,從命題的角度出發,對科學與哲學做出了區分。但要指出的是,對於石里克所謂的「證實說」,並非是維特根斯坦一貫的觀點,而只是在30年代的某一階段曾持有過。

  

   維特根斯坦還說,「哲學應該使思想變得清楚,應該清楚地划出思想的界限,否則,它們可以說是混濁的、模糊的。」[5](P41)(4.112)維特根斯坦的這一思想,在某種意義上,是對傳統形而上學提出的指控。即使在今天,在許多受傳統哲學影響的人看來,思想在某種意義上的晦澀難解,恰恰是其深刻的表徵。但在維特根斯坦看來,那不過是中毒的徵兆,而「邏輯分析是一種解藥。其意義在於終止人們在反思語詞時的胡攪。」[9](P27)

  

   在通過邏輯分析的方法使命題的意義得以澄清之外,前期維特根斯坦還認為,職業哲學的另一項任務,是勸阻人們不要任其衝動而就形而上的事項東說西說,因為那是毫無意義的。維特根斯坦指出:「如果另一個人想就形而上的事項說些什麼,你就向他指出他沒有給予他的命題中的某些符號以任何所指。」[5](P120)(6.53)與傳統形而上學力圖解釋整個世界的勃勃雄心相比,這個意義上的哲學工作,「微不足道」且更多否定的意味。

  

   在如上的討論中,我們已經談到,維特根斯坦雖對形而上學抱有同情,但從嚴格哲學的角度出發,他認為形而上學的表述是沒有意義的。而且,傳統形而上學混淆了事實與概念之間的區別,盲目地認為自己的工作如科學一樣,是對世界提出總體性的解釋。

  

   科學的方法論之一,即還原論,因此,科學在面對外部世界中的種種事物時,它不滿足於對錶面現象的解釋,而總是力圖通過還原論的方式,在更基本的層面上尋求事物構成和運行的內在機制。傳統形而上學中的許多問題,採用的就是這種科學的追問方式。因此,當我們提出「世界的本原是什麼」的時候,無論我們的回答是「水」、「火」或任何什麼別的東西,這樣一種提問和回答問題的方式,事實上就是科學的方式。但是,「世界」的概念和「水」的概念,又的確不在同一個層面上,我們可以用H2O來定義水這種物質的結構,卻無法以同樣科學的方式,對世界的結構做出定義。同樣的道理,我們也無法對「正」、「善」、「美」等概念做出科學意義上的定義。

  

   從以上視角出發,前期維特根斯坦雖認為傳統形而上學是無意義的,但他本人的工作方式,其實並沒有脫離對科學思維方式的模仿。在《邏輯哲學論》中,維特根斯坦認為世界是全體事實的集合,事實是由基本事實或事態構成的,而基本事實或事態,則是對象在某種形式中的組合。以大致同樣的思路,維特根斯坦將語言分析為命題的集合,命題是基本命題的真值函項,而基本命題則是名稱在某種形式中的組合。對世界和語言進行充分的分析,其最終的結果即是對象和名稱,而在這兩者之間,名稱代表對象,對象是名稱的所指或意義。在進行這項工作的過程中,維特根斯坦相信,「通過還原,確切地說,分析,可以言說的東西才顯露出它的真實結構。」[10](P108-109)

  

   但在後期維特根斯坦看來,那樣一種脫離語言使用的實際狀況而所進行的邏輯分析,其實不過是一種病態的產物。這樣一來,維特根斯坦對《邏輯哲學論》的批判,實際上就是對傳統哲學思維方式的進一步批判,這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西方傳統哲學的終結。

  

   那麼,哲學還能做什麼?維特根斯坦說:「哲學的任務不是去創造一種新的、理想的語言,而是去澄清我們的語言、現存的語言的語言用法。其目的在於消除特定的誤解,而不在於從頭創造真實的理解。」[9](P10)簡而言之,哲學是就我們語言的日常用法進行澄清,以消除可能的誤解。因此,在哲學研究的工作中,就不需要發明任何新的概念。維特根斯坦說:「所有的深思都能夠以比我以前做出它們時更為平淡無奇的方式做出。正因如此,在哲學中不需要應用任何新的語詞,相反,語言的舊有的、日常的語詞就足夠了。」[7](P290)在這裡,維特根斯坦對其早期思想進行了批判,認為哲學的工作,遠比人們所想像的要低調和平實得多。在哲學中沒有什麼驚奇,而只有細微的辨析和真切的理解。

  

   與科學相對照,陳嘉映指出,照維特根斯坦的意思,「描述世界不是哲學家的任務,哲學家的任務是檢驗我們描述世界的手段或者概念,科學家可以製造新概念,哲學家不可製造新概念。」[17](P25)「哲學是概念考察,概念考察的目標不是提供新知識,而是澄清意義。」[17](P27)

  

   而澄清意義的過程,即是對語詞在其具體使用中所呈現出來的諸多差異的細微辨析。在這樣一種觀點中,「哲學不應一味地追求現象之間的相似性、統一性,不應不顧一切地去追求現象的更一般、更精確、更完善的解釋,不應關注什麼現象之下的本質,而只應關注現象間的差異性,關注現象本身。」[2](P203)維特根斯坦所倡導的這一哲學觀,與傳統哲學中普遍流行的所謂「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思路,存在極大的差異。

  

   在後期哲學中,維特根斯坦拒斥過度概括,強調對語詞用法間細緻差異的考察,意在消除可能的哲學誤解,但這一思路,並不意味著他將哲學等同於語言學。但後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的確常引人誤解,包括大名鼎鼎的羅素。

  

   有學者說:「在維氏看來,哲學的真正任務,就是找到有語詞所標示的這些功能用法之間的差異——或者說,找到使得我們的自然語言機製得以隆隆運作的真實程序。」[18]我們認為,說維特根斯坦關注語詞用法間的差異,這是對的;但要說他將哲學的任務規定為是對自然語言運作的「機制」或「程序」的發現,即將維特根斯坦對哲學語法的考察等同於語言學的工作,則是對維特根斯坦的極大誤解。從科學與哲學之關係的角度看,維特根斯坦認為哲學迥然有別於科學,如此一來,則怎麼可能以發現某種「機制」或「程序」為己任——那明明是科學的工作。

  

   在《哲學研究》第109節[19],維特根斯坦與科學相對照,相當集中地表達和闡述了自己的哲學觀。在本文的最後部分,我們即以這一節的內容為基礎,對後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進行概括,他認為哲學:1.對經驗沒興趣;2.不構造任何理論;3.不對世界進行任何解釋,而只對語言的用法進行描述;4.消除我們因對語言的誤解而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在這樣一種對哲學的理解中,科學與哲學的關係問題,亦得到了清楚的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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