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喜事 一個故事

凌叔華 作品集

凌叔華 作品集中國文壇有一句趣話:「嫁君要選梁實秋,娶妻先看凌叔華」。凌叔華(1900.3.25--1990.5.22)生於文化古城北京的一個仕宦與書畫世家,是其父第四位夫人所生。古城的燦爛文化和環境啟迪了她的天資才華,使她在文學創作和繪畫方面都有優異的成就。她既善工筆,又善寫意,墨跡淡遠,秀韻入骨,被國內外的名家所稱道。莫羅瓦說她是一位多才多藝"心靈剔透"的中國女性。而她的小說多以吟詠自然風物,神往於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詩、畫藝術於小說之中,具備傳統寫意畫的神韻。一件喜事早上張媽給鳳兒穿衣服的時候告訴她說:今天得給她換件新衣服。 「穿新衣服,又過年嗎?」鳳兒看到那件粉紅色的閃緞袍子,便感到喜悅,媽媽只許她在過年那天穿一次。 「今天新姨太太進門,你得給你爸爸磕頭道喜。」張媽低聲說,停了一下又接下道,「你們小孩子還得給媽媽,三娘五娘都道喜,給新姨娘行見面 禮。」鳳兒似乎昨天聽見四姐告訴六姐說過今天有個什麼新姨娘來,家裡要擺 酒席請客,五娘哭了一天,她問新姨娘是誰,為什麼五娘要哭,兩個姐姐都 象不耐煩答這孩子氣的問話,問了兩遍,四姐才答道:「誰知道是誰,你明 天就看見了。」說完她們便支使她出去,她惘然的回頭看見四姐伏在六姐肩 上,喳喳的說了又笑,笑了又說,講什麼好玩事情,怪悶人的!好容易盼到今天,一清早張媽居然便提起這事。張媽脾氣好,向不嗤笑 人的,誰都說。鳳兒想到便問:「新姨娘是誰,張媽?我見過沒有?」「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 「媽媽相片本上有沒有她的像片?」她記得平常聽說起什麼沒見過的人,媽便翻像片給她看。「那會有她的像片,傻孩子!媽媽也就在昨天才知道。」張媽停一下, 自言自語道,「看不出你爸爸這一回這樣能藏事,好象誰都沒聽說過。」「張媽,我怎樣給爸爸道喜,是不是象過年一樣?」鳳兒穿好新袍子,想到過年的熱鬧,笑嘻嘻的問道。 張媽拿過梳子來便打開鳳兒的辮子給她梳頭,遲遲應道:「唔,差不多吧!」「五娘昨兒哭了一天連飯都不吃,你知道不知道?」鳳兒悠然想著昨天 的話問道。「誰告訴你?」張媽問道。「四姐告訴六姐,我聽見的。五娘幹嗎哭?」 「小該子別亂說話,媽媽聽見不喜歡的。」張媽正經的說完這句話,辮子也梳完。兩條辮子尾上她都用兩三條大紅絨繩結出一個蝴蝶結,這給鳳兒增加真的象過年的感覺。 張媽跟她換了那雙挖綉雲頭如意的綠花鞋,配上雪白的線襪,鞋頭上一對大紅絨球,走一步顛一顛。鳳兒很高興的跳跳蹦蹦就要往前面廳子去。她說道:「張媽,我就去給 媽媽磕頭吧?」「不,回來,我告訴你。」張媽輕輕的,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板起臉孔 說話道,「你到堂屋跟大家吃點心去好了,吃過點心看見他們跟爸爸磕頭你 就跟著磕。媽媽叫你給誰磕頭你就磕,不要自己瞎來,聽見沒有?乖乖的跟 著媽媽,不要多話,惹她生氣。六歲的姑娘,也該懂點事了。」鳳兒獃獃的立著聽,她是個頂聽話又會看眼色(所以討人疼)的孩子。 話聽不懂有時想問一下,瞧瞧大人臉色不對,便悄然的打住了。張媽見她不動,看著她笑道:「可把我鬧胡塗了,穿著這樣漂亮,臉光 光的不打扮可寒傖呢。過來,總得擦點粉塗點胭脂才行。」說著她自己拿出一盒水粉一塊胭脂來,拉過鳳兒,給她淡淡的拍了些水粉,眉心用梅花簪的模子印了三個胭脂梅花,一直到額頭上,然後才歇手, 端詳她自語道:「我看我們的姑兒,比誰的都不含糊。一張瓜子臉,一雙又 長又大的眼,細細的眉毛,真象你媽一樣俏。」鳳兒見誇,又高興起來,自己爬到椅子上,對著那牆上掛的一面鏡子, 照了又照,鏡里的小人兒,花花俏俏的,象年畫的小孩子一樣美。「不早了,快去吃點心吧,晚了媽媽會說的。」張媽笑眯眯的說,看著 鳳兒一隻鳥似的飛了出去。果然不早了,堂屋兩張八仙桌上已經坐滿了人,人人都穿了新衣服,都 在笑嘻嘻,很高興的說話。鳳兒走到東面媽媽坐的桌邊,照例的叫了爸爸,姑媽,媽媽,三娘,五 娘「早晨」,然後回到西邊小孩子們的桌上(正好八個人)吃早餐。真的什麼都象過年,祖先神龕前點了一對大紅蠟燭,正中香爐插了三對 高香,檀香爐放滿了香,神桌前鋪了一塊猩紅的拜氈,桌上擺三杯酒,三雙 筷,三碗素供。大約還要供酒席,此時尚未到時候。「一會兒還要放鞭炮!」鳳兒望到門口台階旁,一根長長的竹竿,吊著 一大串猩紅的鞭炮,嘖嘖的向七姐稱賞道。「爸爸還要給我們一人一隻元寶呢?」七姐笑著說。 「瞎說!誰告訴你的?」六姐正色道。 「你不信去問一問好了。」七姐得意的答。 「今天是有封標給我們的。」四姐說。 正巧三娘拿著一碗吃剩水餃子過來,問小孩子還吃不吃,她今天穿了粉藍色的素緞袍子,圓白的臉上一團的笑,七姐便拉著她,問是不是爸爸說過要給一個孩子一個元寶作封標。 「許是的。爸爸高興的時候,什麼不給你們?你們要金元寶,就給金的。」三娘答。「我們就要金的,」六姐笑咪咪的又說,「可是讓誰去要?」 「鳳兒去。」七姐指著鳳兒道,「你去爸爸一定給。不給金的給銀的也好,只要是元寶就好,不要洋錢。」鳳兒又怯又喜的不敢答岔,卻頻頻歪頭,望著大人的桌上,不一會兒, 只是爸爸走向花廳那面去了。孩子們此時也吃過早飯,大家擦嘴走出去院子 里玩。堂屋門口前面,有兩棵海棠,此時正浸在陽光里,開著粉紅色一球一球花,旁邊是兩個芍藥花壇,含著花苞,紅的紫的白的都有,在日光中也微微 吐出一種香澀的味兒。媽默默的立在花壇前好一會兒,才笑向姑媽說:「今天的花也特別開的 熱鬧。」「是這樣才好,『家門興旺』。」姑媽托著水煙袋笑吟吟的答。五娘今 天穿的更美了,那是什麼材料,鳳兒可不知道,只覺得她象一枝紅芍藥花, 可是閃著銀白色的光。她的臉相可沒有平日可愛,狠狠的閉著嘴,方才媽媽 笑逗她說話,她都不笑。吃過早飯,一溜煙的跑回自己房裡去了。碰著今天正是星期天,哥哥姐姐們都沒去上學,他們三三兩兩的陸續跑 了出去,七姐等得不耐煩,找出一個空鐘來教鳳兒玩。白鴿子在翠藍的天空打著圈兒,一陣陣的飛過,腳上的小鈴子響得很好 聽。媽媽陪姑媽在堂屋說話,爸爸走出書房兩三次,他長長的臉上掛著笑, 摸著八字須,很出神的瞧著孩子們玩。爸爸穿著一件大團龍寶藍的綾綢袍子, 黑緞瓜皮帽子上有個大紅結子。腳上蹬著一雙黑緞鞋,襯著雪白的線紗襪。 他本來生的高大,立在廊前朱紅的粗圓柱子旁,格外顯得合式。見鳳兒望著 他,他笑問道:「怎麼不去畫畫去?」 「媽媽叫我等著給你磕頭。」鳳兒答。 「怎麼新姨娘還不來呢?」七姐笑嘻嘻向爸爸問道。 「你已經不耐煩等了嗎?」爸爸笑著回她。七姐歪著頭笑,忸怩的道:「我想快點得到一隻小元寶。」爸爸哈哈的 笑向窗內坐的媽媽道:「你看這些小財迷!」忽然門口嘩嘩叭叭放起鞭炮。王升氣喘喘的跑向堂屋道:「新姨太太到 了。」「快些點著那大串鞭炮吧!」媽媽吩咐道。 在紛亂的鞭炮聲中,一群小孩子女僕人擁擠著一個年青女人走進內院。 所有的眼睛都望著她。她穿著一條粉紅緞子繡花裙,藍緞繡花短上衣,頭上戴著些珍珠花,斯斯文文的低著頭走進堂屋。七姐拉六姐一旁低聲說:「臉多長,沒有三娘五娘好看。」 「我媽媽可比她美得多。」六姐很懂事似的低聲譏笑說。 「什麼好看!她給我媽做丫鬟都不配。」五姐快意的低聲說。 鳳兒覺得五姐六姐的話都滿好玩。可是她還沒十分看清新姨娘怎樣,她急著要看個清楚,於是她分開僕人擠到拜壇邊立著。此時屋內黑壓壓的站滿人,爸爸、媽媽、姑媽、三娘、五娘都出來了。 新娘斯斯文文的向祖先牌位行三跪三叩禮,桌上不知什麼時候已擺滿一桌酒席,齊齊整整的一對大紅蠟燭照著,「真象過年??」鳳兒心下想。拜完了祖先,新姨娘便給爸爸姑媽磕頭,他們立著受了頭,便遞過一個 紅紙包兒,裡面是什麼,可惜起先沒有問一問姑媽。接著她給媽媽,三娘五娘都對磕了一個頭,彼此又交換了一個紅紙包。七姐狠狠的回頭望一望五姐,她心裡大約很可惜媽媽給新姨娘什麼東西。七 姐知道媽媽送她什麼東西嗎?正想到這裡,只聽姑媽笑吟吟的高聲道:「新姨娘坐下歇一歇吧。讓小孩子來給你行禮。」媽媽於是過來拖過四姐七姐,三娘來拉別的孩子。讓大的先磕頭,好在 新姨娘拚命拉著三哥四姐不許磕下去,末了只許每一個人請一個安,她照樣 還禮,行過禮後,她身後的女僕便捧出一大盤禮物,一個小孩一件衣料。「別走,到花廳去,給你們爸爸磕頭道喜去。」媽媽這樣喊,孩子們才 知道爸爸不知什麼時候已溜出堂屋了。當一群孩子擁進花廳時,見五娘坐在紫檀貴妃床上拿著小鏟子弄香爐, 頭低低的見人來了也不抬起頭來看。爸爸笑嘻嘻的向她說話。「爸爸恭喜!」八個孩子同聲說了這話,便高高低低跪下去磕頭。爸爸 站著連聲的笑喊:「快起來。」孩子們叩過頭,先是女僕來,後是男僕,男 女老少合起來,數一數竟有十三個人,爸爸連聲吩咐:「說過就行,不要磕 頭。」但都象沒聽見。四姐低聲和六姐笑說:「不磕下去,拿不到封標吧!」 奇怪得很,媽媽竟同三娘也來給爸爸道喜,她們也要磕頭,都給爸爸用力拉著不讓跪下去,末了各人只請了一個安。五娘出其不意的忽然走過來, 迎著爸爸撲通一跤便跪下去,爸爸來不及拉住就把她由地上半拖半提的弄起 來,安到一張椅上坐。惹得孩子們哈哈大笑,三娘笑得身子軟了,倒在一張 沙發上。屋裡滿了笑聲,幸好傭僕行過禮都退出,每人都可以找一座位坐下 去。帳房陸先生穿了一件新綢褂袍,斯斯文文走進來,笑著給爸爸作一個揖 算道喜。「把我們前年存起來二兩一錠的小元寶拿出來,一個孩子給一個。」爸 爸這句話真響亮,孩子們彼此瞟著笑。「我們的呢?」三娘向爸爸問過,便大聲笑起來,接著道,「小的可不 要呢。」爸爸笑著搔頭髮,不作聲。 五娘冷笑說:「你想要多大的?今天說還是金口玉言,明天就成廢話連篇了。」 媽媽一直是默默含著笑,此刻方開口道:「虧你們好意思的跟小孩子一樣爭封標!」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封標就是錢,錢就是命!」三娘說過咯咯的笑起來。孩子們也大笑,覺得這話說得乾脆。 爸爸向陸先生道:「姨太太是一人一張一百塊票子。早點送出來吧。」 大家默默聽完都不作聲。過了一會,五娘埋怨三娘道:「都是你鬧的,一張紙銀票有什麼好玩?一百一百的,倒是好兆頭!」三娘愣了一下才笑道:「你說不好玩,送給我花好了。」說完這話便走 了出去。哥哥姐姐都連著走出去。五娘拉了媽媽的手要走,爸爸止住她道:「謝謝你給我研點墨,今天得寫好周家的壽屏,明天便來不及了。」 「我們一會兒還要去聽戲,現在我就預備預備,吃過飯就趕去,這麼多人都不支使,現在又添一個,倒專支使我,怕我養胖了嗎?」五娘說。「誰叫你研得好。今晚再去聽戲好了。」爸爸說。 「老爺子,今晚的戲碼還不改,他們老唱一樣的戲嗎?白天有《遊園驚夢》,李又辰演小生,好得很。不去太可惜了。晚上小孩子又不能去。」爸爸笑著嘆一口氣沒說話。五娘見鳳兒坐在矮腳凳上,攤開一堆影印畫 本凝神低頭的看,便向她說道:「鳳兒,咱們回屋換衣服去。」鳳兒沒有點 頭,似乎沒聽見有人同她說話,她走近一步道:「小書獃子,快起來,一會 兒帶你聽戲去,今天有李吉瑞的《安天會》呢。」「安天會有孫猴子的是不是?」鳳兒此刻方笑著問道。 五娘不答話,只點了一下頭,拉起鳳兒的手,一陣風似的溜出花廳。 快活的日子常象閃電一般閃過,這一天便飛快的過完了,鳳兒跟了五娘 一整天,到晚上吃過飯她也不知不覺的跟了她到卧房裡去(五娘還沒有小 孩),她點了紙捻給五娘抽煙。五娘洗臉,她給五娘遞手巾,遞胰子。五娘 收拾完,催鳳兒好幾次回房去睡覺。她只答不困,其實她在戲園內,鑼鼓喧吵的當兒,已經睡了一覺了。 「我看五姨太就留鳳小姐做女兒算了,省得我兩頭跑。」張媽來接時笑道。「她媽媽不捨得,我倒提過兩次來的。」五娘答,又道,「你先回去,我反正會招呼她。一家人在哪間房子睡不一樣。」 鳳兒這時很洽意的留下去了,挨在大床上剝桔子吃。她邊吃邊問《遊園驚夢》的故事。她就不明白為什麼那小姐做一個夢便要生病,生了病便要死, 翻來覆去問了好幾次。五娘有點乏了,她連連搓眼嘆了一口氣。「五娘,你為什麼嘆氣?」鳳兒驚奇的問道。 「想心事。」「什麼叫想心事?」 「你們小孩子不懂得的。」 「我懂得,你講給我聽。」五娘不作聲,又嘆了一口氣說:「我只想死,死了什麼都忘記了。」 「你真的喜歡死!」鳳兒爬前一點,摟著五娘的脖子,又道,「你別死。」 「喜歡死的人死了,就快活了。」她拿手遮了眼說。 「真的么?」鳳兒睜大了眼睛望著問,只見她尖長的臉,在燈下更加青白,很象一粒南瓜子,她的眼獃獃的望著燈,嘴唇有些抖顫。 「鳳兒,我死了你哭不哭?」她咬著唇問。 「我天天到你墳上哭你,你的墳在哪裡呢?」想到灰丫頭天天哭媽媽的故事,鳳兒答道。五娘不作聲。大粒大粒眼淚滴下來,象一串散了線的珠子。 鳳兒呆望著她,一會兒低聲道:「五娘,你怎的哭了?」(初載 1936 年 8 月 9 日《大公報?文藝副刊》)一個故事近幾年來,因為自己與幾個朋友辦了幾個文藝刊物,我們四面八方拉稿, 拉不到就逼自己,大家看我閑著(不像他們還要教書),就不斷的要我寫小 說,這種催眠式的勸告,一種友情的好意,在不知不覺中,我就也常常寫點 小說了。這一來,倒逼得我對於世事人情發生很深的探討興趣。每當我看見 一篇小說印出來,黑字印在白紙上,如若是抒情的自敘體文章也罷了(不幸 我常不寫那樣的),若是裡面有一個故事,我看見了常不由的就要長長的嘆 一口氣。那時我便想:這故事為什麼要這樣收場,這個人也可以那樣看法, 他也不一定會這樣做,怎知他不那樣做呢?蠢呀,為什麼當寫時不曾這樣想 呢?這自己同自己拌嘴真不是味兒。若那一天沒有別的比較有興趣的事佔領 我的心,我便要整天的嗒喪著臉。但是過了幾天當然也便忘記了。接到朋友 們的一兩封加快的或航空快信,裡面常常像有回事的嚴重的喊著:「救救急 吧!」「你一定得寫一篇來!你不寫,誰還給我們寫呢?」話說得那麼有勁, 那能不動心!何況我還要求他們寫文章。寫吧,至少也該寫一點東西了,天天吃飽飯混什麼!我罵過自己的第二 天,便發奮起個大早,收拾完,便坐在書桌前鄭重的對著擺開的一搭稿紙。 瀅見我端端正正的坐著,他對自己妻子從來也忘不了他批評家的態度,必定 笑著問道:「寫小說嗎?故事想好了沒有?」「老天爺,你別問我好不好!」 我的心被問嘆息起來;可是我嘴上常是答著另一種話:「唔,想好了,不知 要那一個好。」「你總得想好了一個才好下筆,一齊想幾個,這那兒成!」 瀅常是這樣好意提點我,我卻並不感激他,我有我的苦處,他沒看到,我也 無從解說,只好苦笑。我知道有不少作家誠如沈從文先生說的「從創作過程中得到一種愉快,」可是,我真可憐,連這一點愉快都常常享受不著。為什麼我就不能享受到呢? 我看每一事件都可以由多方面看去,像繪畫的人,繪一個花瓶,因各方光影 的變化不同,繪出來便不得一樣,雖然花瓶就只那一個。繪畫人的技術還是 第二個問題。腦子靈活的人就會騙自己說,只要畫的好,還管什麼別的呢? 遇到死心眼的真理探求者,可要自討苦吃了。以下是一個兩年前發生的故事,可是幾個人告訴我的幾個樣兒。一個三月的下午,雖是春天,江上還沒有撩人的暖意,我坐著輪渡到漢 口買點東西,遇到一個在城裡教音樂的女朋友,她已結婚且生了子女了,人 是非常天真誠懇的。我因想到報上說??女學校鬧風潮,便問她究竟為的什 么事。以下是她告訴我的一段話:「這些日子為了那個校長戀愛一個女生的事,我們都沒好好上課。我們 倒是天天看見這些人,等我告訴你??這事據說兩年前就發生了。起先是那 個女學生寫了一搭信去恭維校長,說怎樣怎樣崇拜愛慕他。校長沒有回信, 但是他在學校里短不了天天見她,還特別為她請求公費,那就是說她是一個 很有希望的學生。日子一久了,這女孩子仍不斷的給他寫信,他還沒有回信, 可是在學校見了面也不斷說話;直到今年春天,事情才鬧出來。「怎樣鬧出來,就為了那女學生要回那些信,他扣起幾封沒全給回她, 聽說他想要來做憑據。這報上登出來的信是頭兩封信,自然沒有什麼了不得 的話。信,誰也不清楚到底寫了多少封,只登出兩封有什麼用?這故事我們天天講著,起先我還不清楚,現在才鬧明白,等我同你講吧。直到今年春天, 這女學生忽然向校長把信要回來,大約他們是吵了嘴吧,校長一定要留下幾 封,把其餘的退回她,她當然不答應了。一邊要,一邊不肯給,末了她氣極 了,就把校長前後騙她的罪狀,寫了一篇長文章,油印出來,送給各班同學 看。女學生自然幫女學生,她們就聯合起來打抱不平,要出來驅逐校長,校 長看看怕鬧出事來,就把這個女學生交給訓育主任,不許她見客,不許她接 電話,差不多關她起來。這樣一來,女學生更鬧得凶了。「校長倒是又老實又正直。長得並不漂亮,樣子是快五十的人了。不知 那個女學生中了什麼魔,會看上他。誰也不會想到這兩個人會鬧出這樣風流 事。??人是看不出來的,平常我們女同事看見了校長都怕同他說話。真是 怪事。「那女學生也是個怪人,看去非常老實,給生人說一句話都要臉紅的, 她倒會寫情書!長的一點也不美,她還沒到十九歲,其實才滿十七,還很年 青呢。看她這一輩子怎麼過下去,男人真是可怕,害死人。不能要她,為什 么早不讓她死了心呢?「你說的笑話倒有點真理,如若她生得美一點,校長也許早就抓住她, 不會這樣慷慨的把她的情書登在報上了。現在這事還不了結,兩面都有人幫 忙,校長已經辭職??學校一團糟。我們大家都可憐那個女學生,她很年青, 她當真的想自己受了騙,說不定要難過一輩子呢。」說到這裡,我的朋友對我做眼色,那面有個與學校有關係的人走過這邊板凳來坐。故事便停止了。 過了幾天,我偶然遇到一個朋友,談起閑話來,我就又想到了這件故事,禁不住又犯我的老脾氣(因為我知道他有幾個朋友在這女學校教書做事)問他道:「??女學校鬧的風潮,到底是怎回事?報上說得糊裡糊塗的。」 這個朋友是個很直爽,愛講話的中年人,聽了我問,立刻滿臉的笑,很得意他知道世事的廣博。「這事別人都不像我知道得詳細。告訴你,這不是一件浪漫史,你們小 說家聽了也許要失望的。(目下社會人士,都還以為寫小說的人,一定要抓 到戀愛做題目)。這事看來也真是個問題,你看好好的一個校長為了一個女 學生寫情書便須辭職,社會上一般人,還說那女學生可憐,好幾個報還幫女 學生說話。這年頭真是沒法兒,對女子總是「優待!」「這是笑話,您別急,等我慢慢的一點兒一點兒說。我有幾個朋友在這學校做事,有一個還是同校長頂熟的,他們都說這女學生胡鬧,校長是好好 一個人,老實,正經,真是目不邪視的老夫子??「您說的也對,那自然, 一個正經人不能說他心裡完全沒有愛,戀愛不是罪惡,這我們也懂得。不過 這個校長絕不是那種胡鬧的人。「好,我聽你的話,從頭告訴你一遍;這事據說在前年春天已經開頭, 女學生給校長寫了一封很恭維可是露著愛慕的長信,校長收到了壓根兒就沒 回信。可是儘管不回信,她還是寫,校長是個厚道人,怕說出來使這女學生 難堪,他一味假裝不理會,那女學生也不追究。恰巧她家裡來告窮要接她回 去,校長見她功課不錯,境遇又不好,就替她弄了一筆公費,仍舊讓她在學 校讀下去。因為他覺得她的境遇可憐,他想這樣就可以鼓勵她向上讀書,感 化她,使她不胡思亂想了。不想那女孩子不識好了,釘上了他就不放手。他們天天見面,校長卻向來沒有同她說過一兩句私話。她還不死心,直到今年 春天,她拼死拼活的寫信來,校長沒法,把她叫到跟前和和氣氣的勸說一番, 把信交還了她。??「唔,——校長扣下頭兩三封,是的。這是他怕將來人說別的閑話,留 下兩封最不要緊的,拿出來做憑據洗刷洗刷,彼此都有好處。頭兩封信你看 到一封登在報上的吧,寫得很不錯,這崇拜大人的心理表現得倒很好。她才 十八九歲,他已是個快五十的人了,這件事一看便知是那個年青女孩子自己 發的痴。他這樣年紀,什麼事不見過,會為一個小孩子忘了自己的前途嗎? 況且那女孩子長得並不美!「她年青!您說的也對,可是年青女人多得很,一個像校長那樣一個正 經人會為了這樣女人發痴,我們朋友都敢擔保他不會的。他們天天與校長見 面,做了四五年同事,多少也看得出來,這校長真是冤枉,平白地被一個發 痴的女孩子害了一世。這以後教育界的事可不能做了。那個女學生,他們說 也是一個老實人,不知碰了什麼鬼,會做出這樣事來,不過她的犧牲小,校 長的犧牲大,校長一輩子完了,有了學問也沒用處,他的家庭,太太兒女都 間接受了這個損失,他們在城裡住不了,要回鄉去。現在的女學生惹不得, 害人不淺呢!「??哈,哈,我並不是幫男人,我是講公道話。這都是那女學校做事的朋友告訴我的真實情形,我是誰也不幫。 「這女學生自己害自己,可說『自作自受』,沒什麼可憐,倒是那個校長,一輩子的事業都斷送了。??」這一天我因為有點小事,心裡也想著這學校的風潮真象,便過??女校, 想找裡面一個朋友談一談。她恰巧出去了,卻在會客室內,忽然被一個從前 住過我們隔壁的女學生抓住談話。她年紀大約二十左右,人是很可愛,有膽 子說話,一看便知是一個新時代的女子。倒是她先開口同我談起她們的風潮, 以下是她告我的故事:「我們真糟糕,現在簡直無形停課了。這件事,你來打聽我最好不過了。我們同她同學了兩三年,誰想到像她這樣人竟會上這樣一個老大當。她很可 憐,現在已經氣得半瘋,我們問她話,她都答不出來,簡直是神經病人了。 「她真是個好學生,她的操行作業一切都是甲等。平常不言不語的,也 不好打扮,下午吃過飯我們常常會回房洗洗弄弄,修飾修飾,她就不曾有過。 什麼時你遇到她總是低頭用功看書。這回校長忽然間說她品性不端,要看管 她,我們就動了公憤了。男子到底是欺負女子的;你看,若說她好給他寫信 是她的錯,他也不是啞叭,手又不是有毛病,為什麼他不能告訴她不要寫, 嘴上不好意思說,手還不好寫嗎?為什麼讓她一封一封寫下去。若是他對她 沒有心,他應該早說呵!幹嗎扯到兩年長。他天天見她,還同她講話,難道 那就不算數。哼,若說校長完全沒有心,為什麼他每次出去旅行,總跟前跟 後的走到我們這一組來,他在這一組常常有說有笑的總不肯走,到別一組就 恍然不同了。都是因為有她在這裡,誰看不出來。若是他怕人說閑話,一點心事沒有,為什麼會這樣? 「他們倒是沒有單另躲起來講過話,我們倒時時注意著他們。不過校長看見有她在面前,講話的時候真起勁,這是我們大家都留心看見的,我們常 常的背後說他們。有一回我還親自看見校長忽然的,臉都紅了,半天講不出 話來。你說這還不是戀愛是什麼?我不懂校長為什麼一定要賴,他怕娶了學生便打掉他的飯碗就是了。這樣大年紀了,為什麼起先會沒想到?直等到那 學生痴心要跟他,他才狠了心一刀兩斷,這還不是害人?我們都在他的學校, 我們年紀青青的誰懂得這倒霉的戀愛?平常家長把學生送來學校,就是託付 學校負責管,現在一校之長都不能負責,還把責任推到學生身上,真是豈有 此理!我們現在都猜得到校長是一種什麼鬼心理了。他起先只是想拿這個女 學生開一開心,心裡可不當一回事,可是同時又怕被這學生拿到證據,打了 飯碗,所以一直不肯回她信,可是一直逗弄她玩,你說這樣男子可怕不可怕? 「是的,他家裡不但有老婆,並有三男一女,兒子大的已在高中三年了。 他大概還不是捨不得那小腳老婆,多半還捨不得兒子女兒。玩了人家一個夠,說翻臉便翻臉,存心多壞!?? 「對了,信是她先要回的,她看不值得被人玩弄下去,所以要把信要回來,他若不是心裡有鬼胎,怕人告了他,為什麼要扣留她的幾封信,還單單 留下幾封不關痛癢恭維崇拜他的信,他想把錯處都放在女學生身上罷了。?? 「說公平話,平日兩個倒都是很老實的人,做事都很有規矩,真看不到。 可憐她年青,校長比她大一半呢。現在她已經氣得半瘋了。你說男人該殺不 該殺?我們都代她抱不平,昨天會議好派代表到教育廳去??他,這樣人還配叫他做校長,真害死人!??」 我的朋友冷笑著便收了頭,會客室中已經黑了,我起身告辭。 有一天我在一個朋友家閑談,這個朋友是曾經在西洋留過學,現在大學教書,人是無所不談的一個好學者,所以不知不覺又把我引到這件事上了。我問他知道不知道這件事的真象,他說這校長他也認識,女學生倒沒見過, 不過他聽到許多可靠的報告,以下是他告訴我的故事:「咱們中國人真是大驚小怪的慌,居然報紙上大登特登起來。這樣事在 外國一天不知要發生多少起,還能算數嗎?據我聽說只是一個年青女子戀愛 沒成功,很平凡的一個故事。「那天我到城裡,碰見我幾個老朋友,他們都很起勁的告訴我這故事,我仔細聽了聽,到底也沒有什麼出奇。你要聽,我可以再講一道。 「據說這是前年春天就發生的事。那個校長有一天忽然收到一個女學生的一封信,裡面滿是恭維愛慕的話,他知道這是從一個才十七歲的老實女學生寫的,他怕使她不好意思,就沒回信。可是那女學生以後就不斷的給他寫, 他都拆開念了,可是仍然沒回。有人說他怕女學生誤會了,所以不回。有人 又說他怕在她手上留了把柄。可是我想他不回也有他的道理。你想一個一生 沒有嘗過戀愛味兒的男人,年紀又快五十了,偶然有個年青女子,痴心的愛 慕他,他也得意不是?如若他回信,他得表明他的態度,接受不接受都是一 個問題。不接受吧,他又不捨得拒絕這一種意外滿足他個人情感的來源。接 受,他當然更捨不得他的事業與他的老婆兒女,在這猶疑不決時,當然只好 不回信了。依照心理學講,一個人年青時沒有照例嘗試過的,一到年紀大了, 都要補償。我們常看見一些五六十歲的暴發戶,男女都打扮得像個妖怪,都 是因為年青時沒有如願的穿戴過。「對的,我先不該下批評,把這個故事講完給你聽我們再批評。校長沒 回信,可是天天在一個學校里,自然見面是不能避免的了,見了面要能說通 了也就沒事了,偏偏兩方面都得裝樣子,這裝樣子倒容易幫助戀愛,抬一抬 眼,皺一皺眉,聲音高或低等等都容易增加誤會,你們寫小說的人明白這一套,用不著我講吧。所以這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子便一直做她桃色的夢做下去 了。她沒收到回信,可是一直寫下去。這種態度也是年青人應有的,一般人 小看了她是不該的,古今中外,多少不朽的詩歌戲劇,都是依著這種精神做 成功的。「可惜這雙方的好夢是不會長的。若不然兩個人都不知不覺的各自各的 嘗著戀愛的味兒,各得其所,不也很好嗎?現實終是現實,今年春天,不知 為什麼,也許是生理關係,這女孩子又長大一歲,決定夢境不能滿足她了。 她要他回信,要他表明態度。這一來,他可由夢中醒了,一切現實分明擺在 他眼前,他才明白這個夢不容他再做下去,他捨不得他的事業,他的妻兒老 小,他只好跳出這個迷人的夢境了。這是他退還她信的結果。「她長得並不好看,這是對的。可是她年紀很青,她對一個中年男子, 具有一種青春的魔力,這也是不錯的。她覺得她在這方面佔優勢,所以她一 直沒有猶疑對方的愛。現在兩方都由夢境轉到現實,她才發現這男子的夢境 原是自私作成的。她知道受了騙;她生氣了。何況校長方面又不肯把所有的 書信都退還她,卻偏偏留起幾封不相干的信。她兩年的心血白用了。竟這樣 不值一個錢,她氣得很是有道理的。普通人只說,既然兩方面沒有發生肉體 關係,這有什麼難過的呢?這是小看了人,一個真要做人的人是對於一切經 過都要認真的。「我也覺得校長的步驟,一點也沒錯。他既然沒有同這個學生發生過關係,他做夢時欣賞的只是一個普通年青女子,這時把他提到現實世界來,他 有權利不承認他的犯罪經過,他本來沒有犯什麼罪。他採取一種精明自衛的 手段,像防止這女學生被一般人利用,防止她聽了別人的引誘,做出別的不 利於己的事來,這種自衛是該有的。我們不能說他是心有鬼壓迫人。他沒有 做錯什麼!「哈哈,『言重』了,我照例是要幫誰都幫,要不幫誰都不幫,這是我一向對人對事的態度,把一個烈烈轟轟的故事講得這樣平常乏味兒,有點殺 風景吧?不過,這倒是事實,你信不信?「你說的也對,事實挾理論幫忙,事實也就不成其為事實了。??。可 是,你看看誰講故事時不由著自己的性兒,加油加醋的講下去的,若一點兒 作料不加,三句話便講完了這個故事了。那樣故事誰要聽呢?」我再不好說什麼,故事就是這樣的完了。(初載《中學生》1937 年 3 月第 73 號)八月節這年秋天,鳳兒跟著媽媽和三個姐姐由故鄉搬到京城的大房子來。鳳兒 在故鄉時雖然聽母親說過京城的房子怎樣大,那才是他們的家,因為爸爸住 在那裡。她常想像她的爸爸一個人孤零零的住在一所空曠曠的大房子里,象 看祠堂的三阿公住在大祠堂里一樣,多麼冷清。到了京城她才知道她想的都 錯了。原來爸爸之外還有三娘、五娘、六娘,以及七八個哥哥姐姐。老媽、 堂差、廚子、門房,一大堆人。底下人常常有辭走的,有新來的,出出入入, 到底有多少口,住了一個多月,還沒鬧清楚。房子又大又多,頭一天到時,跟著媽媽姐姐走進來,真有點不辨方向。 象祠堂那樣大的房子,一進一進的共有四進,每進前面有一個鋪了大方磚的 大院子。院子里差不多都擺著一對漆著紅綠油的太平水桶,一對大石榴,一 對夾竹桃,院中心還擺一缸結了蓮蓬的荷花,一缸金魚。孩子們十個八個的 常常在院里玩「耗子偷油」、「瞎子上街」,卻還沒有一次碰倒在盆兒缸兒 上,可見夠寬敞的。第一進房子,鳳兒沒進去過,那是爸爸的會客廳、大飯廳,第二進是三 娘帶她的孩子們住的,鳳兒只跟媽媽去過一兩次,她怕三娘瞅著人哈哈嬌笑 的樣子,還有秋菊瞧不起人的撇嘴。第三進是媽媽帶著孩子同五娘住,五娘 只有一個女兒,就是同鳳兒很要好的珍兒。最後一進是爸爸的書房客房,六 娘住在東廂房,說是專為照應爸爸。那裡鳳兒只進去過兩三次,都是爸爸要 見孩子們,叫李升來請去的。爸爸白天會客還要出門辦公事,到天黑又常常 有飯局,自己的孩子,輕易沒工夫見見。可是,「爸爸到底是爸爸,一空下 來,就想見孩子了。」張媽見來請孩子去便這樣說。爸爸似乎是個脾氣很好 的人,什麼時候見到都是笑呵呵的問:「上街去了沒有?聽的什麼戲?」他的書房裡,靠牆擺著的一架一架都是書。鳳兒常常納悶那些書里都是印些什麼東西,爸爸天天有客,哪有工夫看呢?他看不過來,一定很著急吧? 她很想自己一個人走到書房問爸爸要幾本來看看,可是一望到六娘沒血色的 長臉,擦著很白的粉,象一堵白牆攔著路,便不能前進了。花園在頂後面,院子旁有門經過夾道走去。那裡鳳兒每天都得去幾次。吃過中飯,大人們都要歪在床上歇一歇,常常把孩子趕到後花園去。那裡真 是孩子們的「世外桃源」,媽媽給起的名字是不錯的。那兒有可以藏兩三個 孩子的空肚子大槐樹,有大棗樹,有大葡萄架,大金魚缸,真是應有盡有。 假山石底下,還有蚱蜢、蟈蟈、蛐蛐,盡孩子去捉。天天去,天天有新玩藝 兒!夾道可以通老媽子當差住的小院子,大一廳的是廚房,那是不準孩子們 進去的禁地,其餘幾座小院是孩子們的「避世樓」,孩子要吵要鬧,都送到 那兒去。鳳兒是被人認為頂安靜的孩子,她在這大房子里就象角落裡的一隻小 貓,偶然到院子外走走,輕手輕腳的,慢慢的溜出去也象一隻小麻雀。她天 生是個柔和性情的孩子,什麼都隨便,也許因為她是媽媽的第四個女兒了, 所以自己知趣一點,特別安靜。她媽生她那一早晨,雖然住在四五十人的大 房子里,知道她分娩的只有她隨身服侍的張媽和一個老當差王升——因為要 他去叫接生姥姥。雖然同住在一個家裡,生下來第三天爸爸才知道又添了一個女兒,那還是洗三朝接生姥姥要家裡各人的添盆錢,一定逼著媽媽通知大 家。若按媽媽的主意,她是誰也不想讓知道。「做什麼叫人說又是一個??」 媽媽在鳳兒三朝那個早上含了一泡眼淚,向張媽要求不要通知人。「又是一 個」什麼,她傷心得說不出來了。這都是張媽同阿姐們說閑話時提到,鳳兒 聽見的,她說著還只抱怨老天爺不睜眼,媽媽那樣好心的人偏偏叫她「一個 又一個」的生女兒,讓別人瞧著趁願開心!鳳兒到九月三十才滿六歲,媽媽上月才滿廿六歲,可是她已經發了願不 再生孩子了。只因為有一次爸爸的朋友介紹了一個很靈驗的王鐵嘴來給家裡 各人算命,算到媽媽的命,說她命中注定有七個千金,七個千金的命可都不 差,她老運是極好的。並且這命是叫做「七星伴月」。大家於是傳做笑話。 三娘因為自己有兩個「傳宗接代」的兒子,抖得很。常常沖著大家借故取笑 媽媽說七星伴月原來還是月里嫦娥托的身呢。媽媽漲紅著臉卻還只好陪著 笑。五娘聽了不服氣來安慰媽媽,媽媽便說:「這都是命,怨人做甚?」可 是在生鳳兒之後的第二年,小產了一個六個月的男胎。那回她躺在床上,足 足生了三個月的病。還虧五娘心腸好,她天天來看她,代她打理孩子。她病 好之後,更信什麼都是「命」。「任什麼英雄好漢,也鬥不過命!」媽媽同 五娘講心事時,時常這樣下結論。因此鳳兒雖只是小小年紀,已經很覺得明 白什麼是「命」的意思了。中秋節那天下午,哥哥姐姐們都跟著大人出門,聽戲的聽戲,逛廟的逛廟,只有鳳兒貴兒(三娘的小女兒,兩歲了)在家,因為大節下,外面太擁 擠,帶了小姑娘不好走路,所以美其名叫「看家」就把她們倆留下了。鳳兒 先是自個兒在院子里逗了一會小白貓玩,又摘了青豆,坐在小凳上喂蟈蟈。 天井裡靜悄悄的一地太陽,照在正廳的朱紅柱子上,那紅顏色,直晃得人眼 酸。廊子底下兩樹桂花,香得沖鼻子,鳳兒坐了一會兒,有點覺得不是味兒, 站起來摘了幾朵桂花放在手裡搓揉著玩,手上滑滑的,膩膩的,聞了聞也沒 有什麼好味兒。忽然想到媽媽臨出門交給張媽的一包糖,就走到窗前,望見 張媽同吳媽在補襪子,她喊道:「張媽,你聽過八月桂化香,好做桂花糖的 歌沒有?」張媽把頭搖了搖,慢慢的說道:「一會兒大家回來,可別唱這個歌呵。」「為什麼呢?」鳳兒近來已會看眉眼,從張媽臉上認真的神色,知道必 有緣故,很想張媽講給她聽。但是張媽好一會仍不言語,便問道:「為什麼 四姐她們可以唱呢?」「小孩子真沒法兒對付,打破砂鍋問到底!」張媽咬斷線頭,向吳媽笑說。吳媽道:「你愈怕說,他們愈要問。可是有時候還是說明白了好,讓小 孩子記住不許說,他們倒是記住的。那回英小姐當著三姨太大聲念什麼桃花 詩,什麼小桃紅,小桃白的,三姨太以為是四姨太主意叫她女兒當人面叫她 名字給她丟臉。氣得很,當天告訴老爺要他評評理。四姨太又是氣,又是惱, 好在五姨太去說開了沒鬧出事來。原來桃紅是她在堂子時的名字。桂花又是 那一位的名字呢,我怎麼沒有聽說過?」「也是她的。她進門的時候大太太替她起的。因為老爺那一年正要來北 京趕考,大太太說起名桂花,圖一個吉利。這是月中攀桂中狀元的意思。據 說也是合該三姨太得時,真的討了她那年,她生了三少爺,老爺又中了翰林。 這一來,三姨太更美啦。她私下只逼著老爺給她置全套朝珠補褂,只差了一條沒給買到正太太穿的大紅裙。可是這樣一來,可把大太太氣得呼呼的有氣 出不得。」張媽眯著她的細眼,邊穿針邊講,穿好了針,她把線用力彈了幾 彈。鳳兒明白張媽這樣子一定是替大太太生氣,便插嘴道:「張媽,大太太 是好人吧,我見過她沒有?」「連你七姐都沒見過,你哪會見過?」張媽又接下向吳媽道,「她真是 一尊佛爺,什麼都不管,一隻螞蟻都不捨得傷害的善人。死的那年,簡直更 見吃齋念佛了。什麼好事她都捨得出錢。可惜她就盼生個小子盼來盼去都不 對心。許是命,抱怨不得。你瞧,她行了一輩子善,到頭也沒修著一個兒子 送終。倒叫三姨太說便宜話,還是得借她的兒子打幡。」「什麼借不借的,人家是正太太!照規矩,象王老太太家那樣,姨太太 平常都不能上桌子陪老太太吃飯,生了孩子都得叫大太太做媽媽,自己的親 娘反倒叫姨娘。」吳媽在王家服侍過老太太幾年,後來因夥計賭氣出來的。 王家是城裡有數的闊人家,所以她講起什麼都很得意的提一提王家是怎樣 的。「人家那樣才象個人家,那象這裡《三國演義》似的!」張媽說完又用 勁吐了口裡的線頭。「張媽,我到後園玩玩去。」鳳兒聽見三國,便想到早上同兩個姐姐搭 的席棚子說書玩的事,很有意思。「去就去一會兒吧,可別禍害金魚缸的水,你爸爸看見可不得了。」張媽喜歡拿爸爸嚇唬孩子,誰知小孩子向來沒有被爸爸罵過一句,他們難得見 到爸爸,既見到了,爸爸也還分不清誰叫鳳兒,誰叫珍兒呢。鳳兒一溜煙奔到後園裡。席棚子仍舊好好的支著,那破藤椅子依然擺在裡面,一張臨時用磚砌成的桌子也沒人動過。鳳兒看著很高興,便走進棚子 里坐下來:「陰陰的好舒服呵。」她正在得意,忽見珍兒很高興的向棚子跑來,一邊叫道:「我當沒有人, 原來你倒在這兒呢。」珍兒新近同鳳兒更要好,她比鳳兒大兩歲,已經上了學堂,比鳳兒懂事多了。大約因為喜歡鳳兒比誰都聽話,所以常常拉著她一塊玩。 「你怎麼沒出門呢?」鳳兒驚喜的問。 「胡媽半路說肚子痛,沒到隆福寺就回來。回到家剛巧,她的當家帶著她的女兒跟她拜節來了。」珍兒說話時,漆黑的大眼珠象八哥眼那樣一溜一溜的轉得很可愛,說著並把手上一小塊石榴遞給鳳兒吃。 她倆靠在藤椅上吃石榴,珍兒出主意道:「這裡很象街口的月餅鋪,我們做些月餅,一包一包裝起來,等他們回來賣給他們玩,好不好?」 玩開鋪子是孩子最高興的事,鳳兒聽見立刻跳起來說:「現在就做。我會做月餅,昨天王升帶我到街口看著他們做了好多月餅呢。珍姐姐,象這樣 大的月餅都有,你見過沒有?」鳳兒說著用她一雙小手比了比。「象這樣大有什麼希奇,我還見過象圓桌面那樣大的。」珍兒也比了比。 「我不信,你哄我。」 「一點不哄你,真的,在舅媽家見過。她生日那天,人送的。餅上面有各色的花,有蝴蝶,還有閃亮的小珠子,圍了一圈又一圈,極好看呵。」 「我們也做一個有花的月餅好不好?」 「對了,那回舅媽還給了我一包餅上摘來的小珠子,等我找出來放在餅上,你去叫張媽多和點面。張媽脾氣好,一定聽你話。」珍兒說過便跑了。張媽果然是好人,居然給鳳兒和了一大碗面。珍兒的珠子也找出來,兩 個人在棚子里做了好多樣餅;有叫玫瑰的,有叫五仁的,有叫豆沙的,有叫 焦鹽的,有叫嵌珠子的西式月餅,各式各樣,大大小小,擺了一大片。做好 了餅,兩人又到字紙籮搜羅裝月餅的盒子與招牌花紙,跑來跑去忙得一刻也 不停。到太陽快落的時候,棚子底下居然裝璜得象個月餅攤子。他們姐妹倆 端端正正坐在一包一包的月餅前面,很象賣東西的樣子。先是珍兒派鳳兒出 去請了張媽吳媽來買月餅,後來又請了廚房大司伕二司伕都去後園一看。看 門的老王升也拈著鬍子在棚子內坐了一會兒,抽了幾袋煙,神氣很象個老主 顧。棚子底下嘻嘻哈哈的笑成一片。反正上頭人都不在家,平時輕易不到後 園來的廚子門房,此刻都樂得來熱鬧熱鬧。張媽真是個好人,居然還把她分內分到的一匣月餅,還沏了一壺茶,拿 出來請客。這更增加月餅攤子真實的感覺。兩個孩子都樂得合不上嘴。大家 熱鬧了好一會兒方散了。珍兒同鳳兒正在收拾鋪面,不想這時三娘房裡的秋菊來了,她大模大樣 的綳著臉兒,問為什麼請客不請她。「你是老幾呀,要請你?」珍兒的嘴向不饒人的,見樣反問她一句。「哼,請了王升、胡媽都不請我!」秋菊裝著主人的腔調說。 「大爺愛請誰就請誰,誰也管不著。」珍兒裝起來腔調冷笑說。 「好,讓你們美一輩子!」秋菊說過掉頭跑出園門,手上兩對銀鐲子故意摔得叮噹叮噹響。「瞧那勁兒,叫人想吐!」珍兒望著她的後影,學她媽的聲調說。 鳳兒看見秋菊發青的臉,已經有點心跳,見她臨走時的怪聲,更加不得主意。平日秋菊是出名會收拾小孩子,尤其是對於沒有人特別偏寵的。鳳兒有時經過前面院子,她常常笑嘻嘻的招手叫她,等她走近前,就隨手掐她一 把,或拉歪她的辮子,若鳳兒那天穿了新鞋,必裝作失神給她踩上一個黑腳 印,鳳兒已經上過她三四回當了。「秋菊好厲害啊!」鳳兒想起昨天她揝她頭髮很痛,不覺嘆一口氣說。「我不怕她!」珍兒正說著,忽見秋菊帶著兩個小當差一陣風似的走了 來。「五少爺叫我來拆棚子,他要這支棚子的棍子用。」領頭的小劉說著不等答話便動手解繩子。 「這棍子是我們在花窖里找出來的,不能拆。」珍兒說著聲音抖得厲害,兩眼直望著他們。 「五少爺吩咐拆的。他說,這些棍都是他的。」秋菊得意的笑道,「你們另外找些棍子再搭一個好了。這還不容易。」 小劉小王兩個小當差不過只有十四五歲,都是巴不得有熱鬧瞧,一會兒已經動手拆完了。 鳳兒也明白秋菊是來報仇,她也知道五哥是家裡大家捧的孩子,誰也不敢惹他。她聽媽媽囑咐過的,雖氣秋菊,也不敢出聲。但珍兒見鳳兒,嚇軟 了一聲不響,只管發愣,象一隻水雞,不由得更加生氣,她跳起腳大聲嚷說: 「鳳兒,怕什麼,你也說不許拆!」秋菊似乎沒聽見珍兒的話,反而笑嘻嘻 的提起磚石上一包大的月餅逗珍兒道:「我替你送一包給你爸爸嘗嘗吧??」話沒說完,捆月餅包子的繩子開了,餅子散了一地,都摔破了。 鳳兒哇的一聲哭起來。珍兒就跺腳要不依秋菊,秋菊是個過了十三歲的人,見罵並不回嘴,只冷冷的說道:「棚子也不是我要拆的,你別指雞罵狗 吧。月餅倒是我失手摔的,你只管去告訴你三娘,叫她打我一頓殺一殺氣。」 珍兒氣得臉發青,拉著鳳兒便往前院走,口裡嚷著:「我們告他去,叫 三娘打死她。」秋菊只咧著大嘴笑跟著她,走到前院,她一溜煙跑進廂房裡。 珍兒到了前院倒有點躊躇了,忽地停在院中,不敢往屋裡走。鳳兒心裡跳得 慌,只說道:「三娘會不會罵我們?」「唔,」珍兒不知為什麼也有點怕起來了,忽然三娘由廂房出來,兩手一叉,笑向孩子問道: 「要告狀吧?我同你們伸冤。」 珍兒忽然不知說什麼好,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說道:「秋菊把我們做的月餅都摔在地上,她還兇狠狠的??」 「那又臟又破的餅子,」三娘還沒答話,秋菊大聲道,「給人都沒人肯要,誰不是玩過就摔掉的。三姨太太還當是我惹了什麼天大的禍呢,原來只 為這吃不得的餅子!你們別怕沒有餅吃,再過十年八年你們自己長大了,成 千成萬的各式各樣的真餅子,都可以換得回來,且吃不完呢。」秋菊說著笑了。珍兒實在忍不住,但也摸不清秋菊的話是什麼意思,她 猜想這一定不是好話。「你長大了才整千整萬的換真餅子呢,我不換??」珍兒說著不由得嗚嗚的哭起來,鳳兒很委屈的也跟著哭。三娘同秋菊卻哈哈大笑。 這時張媽忽然跑來,見兩個孩子都哭了,慌了手腳,只說道:「媽媽回來了,叫你們快去呢。誰吃飽了飯閑得慌,逗我們的小姑兒哭了?」張媽來時沒瞧見三姨太正立在廂房門口,她說的話是沖秋菊說的,秋菊斜眼瞅著主 人笑了一下。三姨太笑吟吟的說:「別冤枉人,誰敢招惹這些小姑奶奶啊!」張媽這時才慌起來,「原來三姨太也在這裡!」她急著抱歉道,「啊喲, 真是老糊塗了,怎麼沒有看見您老人家也在這裡呀,我當是秋菊一個人??」 三姨太忽然正色道:「都是秋菊那長不大的丫頭,好心好意的說笑話哄 她們開心,倒引得她們哭咧咧的。哪一天我氣了,一定打斷她的腿。鳳兒過 來,給你擦擦眼,哭壞了好一雙丹鳳眼,怪可惜的,長大了就不好找婆家, 連累我們都沒有好餅子吃了。」她一邊說一邊抽出手帕來替鳳兒擦淚。珍兒 明白這是氣她的做作,提起腳要跑,可是三姨太又大聲笑起來止住道:「珍 兒別走,回去告訴你媽媽,別因為這一包假月餅今晚就不來打牌湊腳,四缺一是缺德的。再過個十年八載什麼講究餅子她都有得吃,且吃不完呢。」 鳳兒還不十分明白三姨太的話,珍兒漲紅了臉,一聲不響的跑了。 晚上臨睡覺前,媽媽坐在鳳兒英兒床前喝茶,慢吞吞的說道:「鳳兒要記住,往後不準到前院告狀去。你看媽媽為你們沒受夠氣嗎,還要給媽媽惹 事?」媽媽說到這裡忽然聲音啞了,只拿手帕擤鼻涕。鳳兒看見媽媽的眼皮 腫得很高,想訴說一番方才告狀的原因都不敢開口,倒是英兒說:「媽媽, 秋菊也是太可惡,常常無緣無故的找岔欺負人。我們費了多少力氣在花窖里 找出來的棍子,她硬跑來說那是五哥的,一定要拆了拿走。能怪珍兒鳳兒生 氣嗎?秋菊真是寵得太不象話了,什麼都打五少爺旗號出來壓制人。五少爺 好比皇上!」英兒已經九歲,對於世事已有她的意見了。媽媽長長的嘆一口氣,說道:「要爭氣先要看一看自己,誰叫你們生來是女孩子,女孩子長大隻好說個婆家,換些餅。」 「難道男孩子長大個個都做官,為什麼拉車的挑糞的都是男人?」英兒駁道。鳳兒現在才有點明白為什麼媽媽哭得眼腫。她很佩服英姐姐的話,也很 想安慰媽媽一下,卻不知說什麼好,停了一下,她把頭抬起來笑對媽媽說道: 「媽媽,我長大不要換餅子。」媽媽聽說微微噘起嘴角笑了,英兒也湊趣大聲說:「我也不換餅子,讓 秋菊一個人換去好了。」「秋菊想換餅子也換不來。」媽媽卻說。「為什麼呢?」鳳兒問。 「她不配。」媽媽答。「怎樣不配?」鳳兒不明白,可是一看,媽媽直了眼正向燈發愣,她便 不敢再問下去。一會兒媽媽站起來催道:「別說話了,不明白的事多著呢,你們幾時才會明白?快睡吧,明天英 兒還要起早上學呢。」媽媽話講完便把洋油燈吹滅,出了卧房。後來媽媽洗了臉還是到前院同大家打牌,等候半夜拜月吃夜宵。鳳兒半 夜醒了,聽見前院三娘哈哈得意的笑聲,還有媽媽陪著又低又軟的笑語。她 望著銀色的月光,照在房裡一切都象做夢。她不明白為什麼媽媽要到前院, 她只覺得要把媽媽喊回來,可是又不敢喊。只是這樣想,好久都睡不著。(初載 1937 年 8 月 1 日《文學雜誌》1 卷 4 期)散 文 登富士山我向來沒想過富士山是怎樣巍大,怎樣宏麗,值得我們崇拜的,因為一 向所看見的富士山影子,多是一些用彩色渲染得十分勻整可是毫無筆韻的純 東洋畫與不見精彩的明信片,或是在各種漆盤漆碗上塗的色彩或金銀色的花 樣。這些東西本來是一些只能暫視不能久賞的容易討巧的工藝品,所以富士 山在我腦子裡只是一座平凡無奇的山。有時因為藐視它的原故,看見了漆畫 上塗的富士山頭堆著皚白的雪,擁著重重的雲彩,心裡便笑日本人連一國最 崇拜的山都要製造出來!從西京到東京的火車道上,聽說可以望見富士山影,有一次坐在車上看 見幾個日人探頭車窗外望了許多回,引得我也想望一望,但是因為天陰始終 沒見到,他們面上露出失望神色,我卻以為這樣山看不看都沒關係。東京中國青年會要組織一個團體登富士山,據說山上的氣候與下面大不 相同,登山的人都得預備寒衣。這寒衣二字很是入耳,那時我們住的房子開 著西窗,屋內溫度與蒸籠里差不了多少,到能穿寒衣的地方去一兩天倒是同 吃一碗冰淇凌得的快感很相象吧,所以我便決意加入這登山團體。由東京飯田町上車赴大月驛約三時半光景,途中過了三十三個山洞,可 見越山過嶺的多了。車雖然漸上高地,但是並不涼爽,炎日照窗,依然要時 時揮汗。因七八兩月為登富士時期,所以車上朝山人非常擁擠。日人作朝山 裝束甚多,男女皆穿白色土布之短大衣,上面印了許多朱印,為上廟的符號, 褲襪皆一色白,頭戴草笠,足登芒鞋,男人有中國行腳僧神氣。女人面上仍 如平日塗了厚厚的白粉,滿身掛白,甚似戲台上做代夫報仇的女角裝扮。到大月驛時已過一時,大家在車上已吃了辨當(即木匣內盛菜飯的一種便飯),所以忙忙的急搭小電車赴吉田口,好趁未黑天時上山。 由大月驛至吉田口約坐二小時電車,沿途水田碧綠,遠山蜿蜒不斷,好風扇涼,爽氣有如中秋光景,車軌兩邊的大溝中流水潺潺,人家借它作水磨用的很不少,車在途中暫停時,我們下車洗手,覺得冷水如冰,土人說這是 富士山融雪流下來的。車仍然前行,忽見含煙點翠連綿不斷的萬山中間,突然露出一座削平的山峰矯然立於雲端,峰頭積雪尚未全消,映著蔚藍的天光,格外顯得清幽拔 俗,山的周圍並不接連別的小山嶺,同時也許因為富士的山形整齊的原故, 周圍蜿蜒不斷的美山,顯然見得委瑣局促的樣子,恰似雞群中立著一隻羽衣 翩翩翛然出塵的仙鶴。車轉了幾個彎,我不住的望著窗外,左右群山已不是方才看的山了,但 富士還是方才看的一樣,矯然立著,若不是八面玲瓏的圓錐體,那會如此? 山上雲彩,來來去去,也只籠去富士山腰,到底沒有飛上山頂去。當雲彩籠 著山腰時,只見山的上部,甚似一把開著的白紙扇形狀。日本人詠富士的名 句「白扇倒懸東海天」,這時候見到了。到吉田口已經是近五點鐘。這裡是一小庄鎮的樣子,街上小飯鋪甚多, 兼賣登山用具。我們跟著青年會團員進了一家飯堂,大家洗臉換登山裝束。 計每人買了金剛杖一個(即堅硬之木棍),莫蓙一張(短席子樣的東西,披 在背上,備在山上隨處可以坐卧,並可避雨),白草帽一頂,白線手套一雙, 日本分趾襪及草鞋各一雙。我們來日本不久的,穿上分趾襪就不會走路,不過他們說不穿草鞋不能走山,只好穿上吧。 我們大家吃了一碗半熟的雞子飯,天已經快黑了,急出飯鋪向吉田神社走去,從那裡轉出去是上山的路。我們這一團共二十三人,除了汕頭李女士 及我,其餘都是男子,有六七個不同的省籍。我走在大家後頭,望見前面人 一個一個背著席子,挽著包裹,足登分趾的草鞋,蹣跚的前走,很象中國叫 化子樣兒,只差了沒喊叫討要的聲音。離神社不遠,有一條路可以上山。但是據說朝山人非先拜過此廟不好登 山的,所以我們只好先到廟裡去了。這廟並不大,除了正殿及洗手水池亭外, 好象沒有別的建築物。大家到神前在金剛杖上刻了廟印,拍了一照,便向廟 左道上去。由吉田口到山上五合目,須走二十多中里(日本三里十五丁十八間)我 怕走不了,就雇了一匹馬,取賃三圓半,並不甚貴,且馬行穩重,有如北京 之駱駝。沿途可以放心看山,馬前有牽韁人,大約不容易跌下馬來。走了一條路,瀅與李女士二人也雇了馬騎上,步行人在前,騎馬的在後 緩緩跟著。我與瀅笑說,這是坐馬,那是騎呢?穿過松柏樹林的道上已是黃昏時候,大樹底下許多小樹開著雪白的小花 朵,吐出清淡的幽香,林中一會有夜鶯嬌脆流囀的啼聲,一會兒是山雉哽澀 的叫喚聲,時時還夾著不知名字的鳥聲與微風吹送一片松濤餘韻。大家不約 而同的默默不作一些聲息向前走著。登富士山指南的書上說,人在山上時左 右前後的看,就會「山醉」,「山醉」會暈倒的。我們進了大樹林子內,雖 未曾左右前後的觀看,卻已為林醉了。這是耳目得了太美妙的享用不覺的醉 了吧。出了松柏林子,前面路的兩旁參天的杉木筆直的對立著,我正想這些樹頂准可擎雲了。抬起頭一望,樹頂上果然有雲氣,雲的背後卻有那座超絕塵 俗的富士,披了皚白的羽衣,高高踞坐在重重朵雲的上面。下面百尺多高的 古杉都肅靜的立正伺候著。山後是一片淺紫色的天幕,遠處有兩三顆淡黃光 的星兒,象大廟宇前面的長明燈迎風閃耀著。我愈往山望,愈覺得自己太小了,愈看清絕高超的山容,愈顯得自己的局促寒傖了,有幾次我真想下馬俯伏道上,減輕心裡的不安。 我仍舊帶些誠惶誠恐的情緒騎著馬穿進了杉木林。大家把紙燈籠點著提在手裡,紆徐的山路上和高低的樹叢中,一處一處露出一點一點燈火。我的馬落在最後,馬夫提了小燈籠默默在旁邊走著,山中一切聲息都聽不見,只 有馬蹄上石坡聲音。這目前光景好象把我做成古代童話里的人物一樣,現在 是一個命運不可測的小青年,騎了馬進深山裡探求什麼需要的寶物,說不定 眼前就會從大樹里或岩石中跳出一個妖怪或神仙,惡意的或好意的伸出手來 領我走上一條更加神秘的路,游一游不可知的奇異的國境。這是小時伏在大 人們膝頭上常聽的故事,嘗想自己有一天也那樣做一做。這是十多年前最甜 美的幻夢了,什麼時候想起來都還覺得有一種蜜滋滋的可戀味兒。我迷迷糊 糊的一邊嚼念著童年的幻夢,不禁真的盼望怎樣我可以跌下了馬,暈倒過去 一會兒,在那昏迷過去的工夫,神秘的國一定可以游到了吧!不過人間終究 是人間,夢幻還是夢幻,我是安然坐在馬上到第一站可以休息的馬返。馬返距吉田口已六里多(中里),有石塊搭牆,木竹作棚之賣茶及燒印 處。大家坐在茶棚內喝茶休息,有人拿金剛杖去燒印,每個三錢。燒印是燒 上一個某處地名的印記,表示杖主人曾到了某地,所以朝山人無不去燒,買賣倒不壞。在日本平常進鋪子喝日本茶不用算錢,在此地因為取水難,喝日 本茶每人亦須出八錢。由吉田口上山之路是比別的路易走,路有五尺多寬,曲折甚多,所以走 的時候並不覺得吃力,走牲口亦很平穩,夜間雖黑暗,路不崎嶇,走起來並 不感到煩難。到一合目時,路頭並不多,因為有人覺得冷,都停下來加上寒衣,此地 海拔五千三百多尺了,溫度與山下很不同了。走到路口,回望來時道,黝黑 一無所見,惟有山下遠處燈火爍爍放光,那裡大約是吉田口吧。休息了一會兒大家仍然上路,途中幾個人興緻甚好,一邊走一邊唱著歌, 山中也忽然熱鬧起來。我亦同馬夫搭話,據他說年中除了七八兩月,余時簡 直沒有人來上山。??二合目因為路不多,沒有停下,過三合目進茶棚休息飲茶,有兩個青年 女侍者細看我的服裝問我是否朝鮮國人,我答中國人,一個假裝聰明的神氣 笑說,「支那妝束好看,朝鮮的有些怪樣。」恰巧在我們三人頭上掛了一盞 燈,說話女侍者說完了作那擠一擠眼的怪樣給我看得清清楚楚了。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麼景緻也望不到,前面燈籠的光已經不如起先的 引人幻想了,拉馬的人也從他的口氣里聽出是一個瞧不起中國的日本人了, 總而言之,山中的神秘性完全消失,只余了不成形的悵惘,及趕路常有的疲 倦,徘徊於我的胸膈間。到了五合目,棧房已經住得滿滿了,欲待再上一層,有些人已經不能走了。末後棧房人說,如果大家可以將就,也許可以勉強騰出二間屋子來。大 家倦不擇屋,也就安然住下。那時已經過十二時,第二天早上四時還要上山, 鋪下被褥,喝了茶就都睡了。夜半醒來聽颳風聲,寒如冬月一樣。穿了絨繩織衣,蓋了厚棉被尚不覺 暖。忽聽團長張君來敲門叫起來,那時已過三點,風又太大,大家均不起來, 朦朧的又入夢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刻,團長又來叫,那時已經過了上山規定時刻,大家不好意思不起來了,門外松林風嘯聲,蕭蕭凜凜的,披了大氅出去,尚覺牙齒 打抖,山上水甚寶貴,沒有水洗漱,只有一壺水預備吃梅子飯(上山的便飯) 時飲的。吃飯時坐在松林底的板凳上,正看東面層層的群山,含著凌晨的煙霧,露出染墨施黛靜寂的顏色,忽然群山上一抹腥血色紅光,漸漸散起來成一片 橙黃,一片金黃的雲霞,天上的紫雲遠遠的散開,漸漸地與天中的青灰雲混 合。這時屋內尚點著燈火,松林飯棚下對面都看不清楚,日出雲霞的微輝映 照過來,山前一片松樹頂及樹榦沾了些光輝顯出青翠與赤赭色。山底的丘陵 中間,有兩個湖分鋪在那裡,因群山的阻隔,還映不著日出霞彩,只照著天 上紫雲化成銀灰的顏色。過了兩三分鐘,風勢愈來愈大,剎那間東方一片血 腥色的紅雲已不見了,天已漸漸亮了。我們收拾了東西,胡亂吃了兩個飯糰, 隨大家出了棧房。棧房一宿只要一元左右,飯是吉田飯鋪送上來的,這樣事 皆由團長張君辦理,省了我們許多麻煩。上山路風勢極猛,迎頭吹來,我與李女士皆不能支持,差不多走上一步, 被風打下一步的光景。不得已教領路的,又是替大家負物上山的人在前執住我們兩人拉著的棍子,拉我們向上走。這個人到底是走慣山的,手牽著我們 兩人,背上馱著一大包東西,走起路來依然如常穩重,毫不現出吃力樣子。 走了一里路光景,不知上了多高,我覺得呼吸極困難,山上空氣稀薄的 原故吧。正好坡上面有石室一座,望見前面的人停下來,我們也上去休息。石室是靠大岩石作後壁,兩旁堆石作牆,頂上搭了席子木片之後,再用 大石頭塊壓好的。室內亦有席鋪地,有地爐煮水,並賣紅豆粥,甘酒及各種 罐頭出賣,價錢比山下差不了多少,因為價錢是警察代定的,山上買賣人無 可奈何,只好將東西材料減少一些,例如紅豆粥只是一碗有豆子色的糖水而 已。吃過一碗茶之後,風也稍止了些,精神稍微恢復了,我便走去露天茶棚 下想望望山景,走路時雖偷眼也曾望到一點,究竟不敢多看,因為怕「山醉」 更不能上路了。這目前的確是一幅神品的白雲圖!這重重舒捲自如,飄颺神逸的白雲籠 著千層萬層青黛色蜿蜒起伏多姿的山巒是何等綽妙,山下銀白色的兩個湖, 接著綠芊芊橫著青青曉煙的水田是如何的清麗呵!我倚在柱子旁看痴了。我 怕我的讚美話沖犯山靈,我恐怕我的拙劣畫筆猥褻了化工,只默默的對著連 帶來的寫生本都不敢打開了!這海拔八千多尺的岩石上,站著我這樣五尺來長的小軀體,自己能不覺得局促嗎?自己能不覺得是一個委瑣不堪的侏儒嗎?可是同時一想,我們人 的最始最終的家原是一個偉大的宇宙,這裡美妙的山川,不過是我們的庭園 的一部分,我們自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休息休息我們多煩擾的破碎不完 的元神,舒適舒適我們不勝跋涉疲倦局促的軀殼吧!想到這裡,驀然覺得我已經伏在美妙宇宙的懷裡,我忘去了一切煩擾疲勞和世間種種,象嬰兒躺在溫軟的搖籃里一樣。 「喂,走哪!」忽然驚覺我的甜夢,只得睜著惺忪的眼,冒著冷風,拉著領路的人棍子走,那樣子大約象牽牛上樹一樣費力氣吧!愈走上去風愈大起來,山頂上沙子因風吹下來,令人不能睜目,大約又 走了兩三中里,到了一石室,據說是不動岳六合目,大家又停下來。大家皆跑進石室避風,有人吃雞蛋紅豆充饑。 這裡不知又高了多少,喘氣都覺得費勁,風太猛,雖有人牽著走也走不動了。有一些人自知不能上去,有一些人還鼓著勇氣,非到頂上不可,末了分了兩組,願上願下的平均起各一半,我當然歸願下的了,但是對於繼續上 去的人,心中不免有些羨慕與妒嫉。我們一行十二人歇息夠了,叫領路的帶我們走下山到御殿場坐火車回東 京。領路的也不識路,幾乎走錯了,幸而山上的人指引我們上了中道,由山 腰穿過去須走之六合目,由彼間下沙走道直到須走口,由彼乘自動車去御殿 場。我們依指引的路走下山去,不想山腰之路,亦無所謂路,只是在山腰斜 坡處,走出一些道路印子來就是了。山腰上大概皆火山燒過鬆脆之岩石,常 有一段路為鬆脆石沙子,腳一踏下去,岩石就會松落下來,或石沙子一松, 紛紛滾下山去。那時風勢極猛,由山頂直吹下來,左右又無可以攀扶的樹木 或岩石,每每腳踏著鬆脆石子,身子一歪,便跌倒,風又迎頭吹住,想爬起來很不容易。在風沙里眼也睜不開,如若一不留神,隨風跌倒幾千尺深的山 底也是意中事。我起先差不多給風絆住不能動了,瀅也連自己都照顧不過來 了,幸而有曾君江淮幫助,方才過了這一條危險萬狀的山腰。這山腰算來只 約有四五中里長,費時約二點多鐘吧,在我已經似乎走了一年了。那時時刻 刻有跌下深淵的恐懼與興奮,現在想來,宛如隔世的事。近午時大家走進了一條羊腸曲道,兩旁小樹扶疏,少避風勢,過一上流 融雪之大岩石時,大家坐下歇憩吃乾糧,再前行便到須走口之六合目茶店。 這一條路並不難行,大家稍微休息吃茶,買了新草鞋穿上,棄了舊的便走下山。 此間下山路為沙走道,路之斜度甚直。足下皆鬆脆之石沙,走時扶杖隨沙子滑溜下去,便可步行如飛,毫不吃力。腳常常插入沙石里,穿鞋入了沙 子便不能走路,所以非穿草鞋不可。我穿著日本分趾的襪子,用足尖不大好 走,只好用足跟走,襪子被沙子磨破了,只好快些趕下山去。沙走道約有中 國十二三里,既無店鋪可購鞋襪,連可以休息坐下的大樹也沒有一棵,地上 因為是大成岩石沙子,連草也不多見。在沙走道上走了兩個多鐘頭,腳倒不覺疲乏,但是持杖的手臂很有些發 酸,大約用它的力量最多吧。到一合目太郎房之茶店吃茶餅少息。並買紀念 明信片。然後分乘兩輛馬車往須走口。馬車每人八十錢坐八人極擁擠了,路復非常不平,左右搖撼,車中人如坐十幾年前的北京騾子車一樣受苦。忽然驟雨打入車內,我的衣服背後都濕 了。在車上一無風景可看,路旁松杉樹皆不大,亦無名勝所,大家皆垂頭昏昏然被夢魔糾纏,約一時間才到了須走口。 到了須走口茶店休息少時,大家跑到須走口登山前一石碑處攝影,時驟雨淋漓,照好了一片,忽聽茶店前幾個男子高喊「不能在那裡照像」,我們回頭一看,始知我們乃在皇太子登山紀念碑前,大家一笑跑回茶店去。 茶店前有汽車與公共汽車去御殿場的,我們想趕四點鐘的火車回東京,所以叫了一輛通常用的汽車,每人五十錢。不意車夫甚狡,非八人坐上不肯開車,我們歸心如箭,只好認晦氣坐上去,車內當然擠得很了。 到了御殿場車站,買票上車,三等車已經擠得水泄不通,大都穿白衣拿著金剛杖的朝山人,我與瀅只好坐上二等車,換了票才安然坐下,夜來的睡不足與一天的疲勞,這時候才覺到了。 途中買了一盒便飯,包裹紙的上面印著拙劣筆畫的富士山,我一手便把這張紙搓了。(初載 1928 年 8 月《現代評論》8 卷 193、194 期)凌叔華 作品集:酒後綉枕吃茶再見茶會以後中秋晚說有這麼一回事春天弟弟有福氣的人等瘋了的詩人小劉李先生小哥兒倆送車楊媽搬家綺霞病花之寺太太鳳凰倪雲林千代子小英異國 寫信一件喜事一個故事八月節登富士山愛山廬夢影檳城重遊日本記戲劇 女人凌叔華小傳延伸讀物:中國近代十大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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