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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與賈探春:造化弄人,她倆不是更適合做母女嗎?

按:今周進入農曆三月。三月一日,王夫人生日,三月二日,賈探春生日。今天這篇文章,寫的就是王夫人和賈探春兩人。

(作者:夜何其)

六十二回,賈探春說賈府里各人的生日:

「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便這等巧,也有三個一日的,也有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也不白過,大姐姐佔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別人就佔先。又是太祖太爺的生日。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他們娘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是璉二哥哥。」

探春說了一圈,單沒說她的生日,她的生日是哪天?七十回說了,三月初二。林黛玉要在這天起詩社,恰好是賈探春生日,探春到各處拜壽,詩社只好延期。

算起來,王夫人與賈探春的生日緊緊相連,娘先,女後,次序井然。這是巧合?還是有意安排?卻也說不清。許是曹公覺得探春精神氣質上與王夫人相近,特意把這娘倆安排在一起。也或許,他只是找個緣由,讓林黛玉的詩社開不成。姑娘們的生日,六十二回都說過了,只探春的生日沒提,便把她的生日安排在了這一日。我們非說是曹公有意如此,也許違背了他的原意呢。

王夫人很不討人喜歡,形象冷峻,遲言寡語。雖說她憐貧恤老,齋僧敬道,一副菩薩心腸,可就讓人感覺這菩薩裹著層冰似的,看著她,身上寒嗖嗖的。

可是反過來一想,王夫人為什麼要討人喜歡?她又不是個小丫頭,嘴巴甜,手腳伶俐,主子才會另眼看待她。她也不是個僕婦,會看主子臉色,會討好巴結,主子才給她安排個有油水的差事。她的先祖做過太尉,她哥哥做著京營節度使,她在家時是嬌貴的姑娘,出嫁後是尊貴的夫人。只有別人討她喜歡,她為什麼要討別人喜歡?她生了一雙好兒女,娘家正興旺著,婆婆賈母和丈夫賈政都要給她留臉面。

說實話,王夫人這樣的背景,她肯給別人留臉面,就很不錯了。王熙鳳言語尖刻地跟丈夫賈璉說:「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了。」絲毫不考慮賈璉是什麼感受。這樣的話,王夫人也可以跟賈政說,但她從來沒這樣說過,她跟賈政說話,總是口口聲聲喊著「老爺」,這是多給賈政留面子了!

這種掌控著分寸的慈善與客氣,是內心矜貴的表現。自己把自己看得尊貴的人有兩種表現,一種是王熙鳳那樣,身上的衣裳,頭上的首飾,樣樣要精緻,鮮明耀眼,走到哪裡都像來了一隻鳳凰似的,讓人無法忽視她。身後還要跟上一群人,做百鳥朝鳳狀。另一種就是王夫人這樣,和氣,客氣,一言一行都像有把尺子量著似的,卻又跟人不是一尺是一尺、一寸是一寸的算計,而是給人留出了好幾分餘地。

這兩樣做法,都是有意跟人隔開距離,拉開層次。只不過,王熙鳳是用火熱的氣焰烤退你,王夫人是無風自涼,由不得你後退兩步。

賈府里的姑娘們,最自我看重身份的是賈探春了。

我們會記得抄撿大觀園時,王善保家的掀了掀她的裙子,她就劈臉扇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拉著王熙鳳,讓王熙鳳搜她的身,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王熙鳳忙不迭地給她賠禮,一場風波才平息下去。在此之前,探春還幫迎春打抱不平,說:「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

賈府的小姐一大幫,把「咱們主子」他們「奴才」掛在嘴邊上的,就三姑娘一人。誰是主子,誰是奴才,不用提,人人知道,刻意掛嘴邊,只是為了強調兩者之間的距離,提醒對方不要僭越。賈探春當著平兒、鴛鴦、襲人,甚至篆兒、墜兒這些沒地位的丫頭,都沒提過「主子」「奴才」,也沒擺過小姐架子。只在一些自認為有些臉面的奴才企圖僭越主奴界線時,她才刻意強調主奴之別。

這種刻意保持身份,不是跟王夫人很像?

只不過形式上有些差別。王夫人在王家是嫡出的小姐,在賈府是正房夫人,沒有人敢欺凌她,她可以寬和面目示人。賈探春不行,她庶出,生母趙姨娘人人憎厭,她稍不留神,不是被趙姨娘拖下水,就是被惡奴欺到頭上,只得枕戈待旦,隨時擺出戰鬥姿態。這種姿態,並不是她想要的。像王夫人那樣不怒自威,才是她嚮往的。可她沒資本啊,她又不是從太太肚子里跑出來的。

王夫人和賈探春都煩趙姨娘,兩人為啥煩趙姨娘,原因也一樣。都是恨趙姨娘僭越主奴界線。

王夫人非常注意身份,正因為這樣,她不會自降身份,與丈夫的姨娘纏鬥。宰相肚裡能撐船,正房太太的肚子里,也要容得開幾個姨娘,這不是忍氣吞聲,而是「大人大量」,你有多大的能量,就要有多大的肚量。丈夫的姨娘,像周姨娘那樣恪守本分,她絕不找茬兒。讓她苦悶的是,趙姨娘偏偏不守本分,不是謀害她的兒子,就是覬覦她的財物,讓她不得安生。她跟趙姨娘斗撕扯吧,有失正房太太的風範,不撕吧,趙姨娘又越界侵凌她的利益,她除了氣得罵,也無計可施。

賈探春呢,也是。趙姨娘像周姨娘那樣,在王夫人屋裡謹言慎行,只在無人時,跟她說說體己話:你這幾日瘦了,吃飯不好嗎?天冷了,記得穿寒衣;不要得罪那些管家娘子們;在老太太、太太面前乖巧些,她們才肯疼你。這樣,探春怎會煩她?怕是感動得眼眶紅了呢。可趙姨娘不啊,趙姨娘是當著人鬧騰。

趙姨娘為了一點小事,跟小戲子們扭打在一起。

賈探春勸她:

「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了管家媳婦們去說給他責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你瞧周姨娘怎不見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

「那些小丫子們原是些頑意兒」,這句當不得真,這跟一個大人跟一個小孩子打架,你勸那個大人「小孩子不懂事,別跟他計較」一樣,心裡未見得認為小孩子不懂事,只是給大人一個台階下。趙姨娘本身是奴才,探春不能說「那些小丫頭子原是奴才」,只得說她們是「頑意兒」。這段話真正意思有二層,一層是,你想像個主子一樣,就要有主子的胸懷,不能跟小丫頭子一樣見識,這樣你才能在精神氣質上與奴才拉開距離。第二層意思是,你這個姨娘做得不合格,你要向姨娘們的模範代表周姨娘學習。

這兩層意思,哪層不是王夫人的心聲?

回頭想想,賈探春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王夫人豈會不聞?她的陪房周瑞家的就是查抄人員之一,如此大事,周瑞家的豈不向王夫人彙報?王夫人並未喚去賈探春斥責她,而是裝聾作啞,隻字未提,可見王夫人對賈探春的做法是贊成的。賈探春敢打邢夫人的陪房,是知道賈母和王夫人縱然聽說,也會站在她這邊,不然她哪來的底氣?

這種頭腦冷靜雷厲風行的女孩子適合當家。

王熙鳳病倒以後,王夫人從幾個兒媳女兒侄女之中,選了賈探春當家。一個十幾歲女孩子,毫無當家理紀的經驗,竟把一個人口龐雜事務繁雜的家庭管理得井井有條,上上下下刮目相看。「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賈探春當得起這個「敏」字。

巧的是,當年劉姥姥去賈府,出面接待她的也是未出閣的王夫人。本來,劉姥姥去拜訪,應該是王家的太太、少奶奶接待她,這些太太奶奶們沒時間,也應該是王家大小姐出面接待,王夫人是二小姐,輪不到她的。當年王夫人出面接待劉姥姥,最可能的原因是——王夫人做女兒時,也像賈探春一樣迎來送往,管理家業。那時,她不是「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而是「著實響快」。隱約可見賈探春的影子。

王夫人憐貧恤老,齋僧敬道,這點上,賈探春也像她。賈探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也會體恤別人。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跟賈迎春住在一起,邢岫煙家道貧寒,身上連件佩飾都沒有。迎春是個活死人,自己的東西都讓奴僕偷了去典當,別人身上缺東西,她也看不見。探春看在眼裡,送給岫煙一件玉佩。這件玉佩不算貴重,但對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來說,也是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這不是像王夫人那樣「憐貧」?

可以想見,探春有充足的財物,也會像王夫人一樣「恤老」,「齋僧敬道」。一個自我尊重的人,不會在財物上與人計較。

探春在賈母身邊成長,她身上熏染著賈母的華貴之氣。這種氣質與趙姨娘的卑賤之氣格格不入,兩人見面必生衝突。她一心想做個高貴的人,卻從一個陰微鄙賤的女人的肚子里跑出來。生命不能重來,卑賤的出身像砂石一樣磨礫著她,是她日常痛苦的主要來源,也是造成她激烈性格的根源。她跟王夫人精神氣質上更相似,她倆是母女會很和諧,上蒼卻偏偏在她倆之間隔上個人見人厭的趙姨娘。

王夫人心裡大約也很苦悶,她跟丈夫賈政看起來琴瑟和諧,其實無話可說。賈政讀書沒讀出名堂,到底以文人自居,王夫人出身於武夫之家,不識字,不讀書,跟丈夫在一起時,除了枯坐,就是談點家事。賈政大部分時候在書房裡跟清客相公們談論詩書,王夫人心無所依,只好在內室建了個小佛堂,每天拜佛,也算有點事做。

這樣年年月月冷落著,再柔軟的心腸也硬了。如果王夫人有個探春那樣聰明伶俐的女兒承歡膝下,像薛姨媽與薛寶釵那樣相偎相依,體貼關愛,王夫人心被女兒偎得暖暖的,軟軟的,也許不會聽到兒子與丫環調笑兩句,就一巴掌把服侍自己幾年的丫頭打出去,逼得丫頭跳井身亡。也許不會看到哪個女孩兒像狐狸精,就勃然大怒,非要從家中趕出去。

想想薛姨媽,如果不是有薛寶釵在她和兒子薛蟠之間做潤滑劑,以薛姨媽之絮叨,薛蟠之暴躁,母子兩人會鬧成什麼樣呢。薛姨媽丈夫去世,兒子在外面尋歡作樂不回家,她整天一個人枯坐,胡思亂想,日久心理扭曲,只怕也會像王夫人那樣在家裡捉狐狸精,聽到一個丫頭說句心裡話,就哭著喊「我的兒」。

是的,王夫人與賈探春做母女,兩人的性格都會溫和得多。可是,造化弄人,沒這麼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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