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學俊:三八節——一個女人和一篇文章
俗稱之「三八婦女節」全稱是「聯合國婦女權益和國際和平日」。從1909年3月8日美國芝加哥婦女爭取「男女平等」遊行集會以來,至今已走過了100年的歷程。我國婦女自然和世界各國婦女一樣,為國家獨立、解放、革命、建設與發展,為世界和平和人類發展進步作出了巨大貢獻和犧牲。 筆者並非女士,然每至此節,卻都會情不自禁想起一個人和一篇文章——那就著名女作家丁玲和她寫作與1942年3月8日清晨的《三八節有感》。誰曾想過,一篇小小的隨筆竟如揮之不去的鬼魅陰影伴隨從年輕時就投身革命來到延安的丁玲一生,給她帶來無窮厄運,而令人扼腕唏噓之餘也著實耐人尋味發人深省。哦,這害人的文字,這害人的文章!禍從口出,此話看來確實不假,然丁玲為此付出幾近一生的代價也就太過沉重了。 哦,丁玲,一個怎樣的人呢?她與她的那篇《三八節有感》有著怎樣的傳奇呢? 丁玲(1904—1986),青年時文學顯露才華,思想進步,參加中共,曾被捕,後投奔延安,受到當時中共高層熱情禮遇,受到毛澤東熱情讚揚,稱其為「文小姐,武將軍」,可抵「三千毛瑟」。但此後,丁玲在革命隊伍中卻始終坎坎坷坷,一會兒頂峰一會兒低谷。50後一代人大抵都知其革命題材小說《太陽照在桑乾河》曾獲斯大林文學獎,此為「社會主義陣營」中令人炫目的文學榮譽。然丁玲命運多舛,幾近傳奇,直至粉碎四人幫以後才獲得安寧;而她的《三八節有感》是一直如影隨形緊跟著她並不斷為其增添厄運的。為何如此? 其實,丁玲和毛澤東之間,除同鄉之誼,還有更貼近的私人關係——丁玲的一位老師陳啟明,是毛澤東湖南第一師範的同學;丁玲本人,曾在長沙暑期補習班期間,與楊開慧同學。1936年,丁玲從南京脫離國民黨控制,曲折抵達延安,與剛剛完成長征的紅軍、毛澤東聚首,極受重視,得到高規格接待,當晚專為她舉行歡迎晚會,中共高層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博古均親自赴會。 來到延安之後的一段時間裡,丁玲多次去毛澤東窯洞,與毛暢談。丁玲當屬熱血青年,她要求去前線後(當然主要是採訪報道)。而毛澤東則為丁玲唯一一次用電報發送私人文字——為丁玲賦詩一首:「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纖筆」指女人纖纖細指握筆;「毛瑟」指軍隊士兵)。此系毛唯一一次以詩親贈一女作家,丁玲當榮寵莫甚。丁玲所受禮遇,除了名作家身份,除了她的到來對於日後知識分子大量湧來具有的象徵意義,與她和毛澤東之間的私人淵源,不能說毫無關係。 但自從丁玲因故未能赴毛澤東與江青不明不白(未說明是婚宴)的婚宴後,毛、丁的關係出現了裂痕,毛以為丁不贊成他與江結婚。而丁玲的一篇隨筆散文《三八節有感》(其實真的寫得不錯)更加劇了她的厄運到來的速度。1943年的整風運動中,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和王實味的《野百合花》都受到批判。但在一次高級幹部學習會上,毛澤東作總結髮言時說:「《三八節有感》雖然有批評,但還有建議。丁玲同王實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實味是托派。」毛澤東的一句話保了丁玲。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第三次會間合影時,毛澤東問道:「丁玲在哪裡?照相坐近一點嘛,明年不要再寫《三八節有感》了喲。」說完毛澤東見丁玲挨著朱德坐下時,他才滿意地自己坐下。毛放了丁玲一馬,這也不能說與毛、丁曾經的私交毫無關係。而王實味後來則被處死拋屍荒野(一說在部隊轉移是拋入井中)。 新中國建國後,丁玲也曾官至中國作協黨組書記、《人民文學》主編、全國政協常委,國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全國人大代表等。但好景不長,幾年後,到了上世紀50年代中期「反右」時,丁玲先後兩次被打成「右派」和「丁陳反黨小集團」頭目、叛徒,下放到北大荒勞動12年,「文革」中又被關進監獄5年。毛澤東這次沒有再保她了。這20年間丁玲所受的屈辱、痛苦真可謂一言難盡,也是可想而知的;而在幾乎每一次批鬥會上,她的那篇《三八節有感》都成為她早就「反黨」的鐵證。可丁玲一直認為毛澤東總有糊塗的時候,毛搞錯了,總有一天毛會清醒過來,給她一個公平的。所以當毛去世的噩耗傳來,丁玲大哭,她絕望了…… 毛在世時沒有給丁玲一個「公平」,倒是粉碎「四人幫」後,丁玲的冤案逐步得到平反。哦,丁玲,坐過國民黨的牢,再坐共產黨的牢,且時間更久遭罪更多——按理,如果丁玲對她的遭遇無論怎樣心懷怨恨和強烈的不滿,那是順理成章且也是無可厚非的。然而—— 粉碎四人幫,1979年7月,丁玲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將再版她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所寫的《重印前言》在《人民日報》發表。重新亮相於黨報,意義非常。她在前言中以極其飽滿的熱情緬懷和稱頌了毛澤東。文章發表後,好友張鳳珠去友誼賓館看她,對她這種心情和這樣的所謂「稱頌」毛表示難以理解。丁玲笑了笑說:「看來這20多年,你政治上進步不大。」此言似乎讓她的好友一頭霧水大惑不解,丁玲也為此而遭到一些人的不屑。 重新「翻身出山」的丁玲,終於在政治上「成熟」了——在70多歲的時候。然而,這是一種怎樣的「政治」怎樣的「成熟」呢?毛、共終於把丁玲真的打造成一個很懂「政治」亦即「順從、逢迎」的「革命作家」。 在文革剛結束,為能重新回到北京而奮鬥的那些日子裡,丁玲在日記中寫道:「憶幾十年大好年華,悄然消失,前途茫茫,而又白髮蒼蒼,心高命薄,不覺愴然。唯有鼓起餘勇,竭力掙扎。難圖伸腰昂首於生前,望得清白於死後,庶幾使後輩兒孫少受折磨,有發揮能力的機會,為國為民效勞而已。」——心比天高的中國現代女性文學「四傑」之一的丁玲,此刻只存下一個念想了——為兒孫計,為親人計。這或許就是她在「政治」上的「成熟」吧,她真的懂了…… 1984年7月25日晚10時,陳明先生(丁玲最後一位丈夫)得到消息,中共中央書記處已經批准了《關於為丁玲同志恢複名譽的通知》。翌日,在醫院中的丁玲獲知此訊,脫口而出:「這下我可以死了!40年沉冤,這次大白了!」——看來,在她心中,一生的厄運,並非從1955年算起,應當是在她發表《三八節有感》之時算起的…… 我國歷史教科書和政治教科書沒有多少區別,對於歷史細節常常是有選擇性的忽略或有選擇地濃墨重彩,所以常常引導後人進入歷史迷霧而不知所蹤,心存許多「?」。有學者說:重讀歷史是每個時代的義務。每個時代,只有在重讀歷史時,才能讀懂自己,並且在重讀歷史時,站到新的台階上。即使僅僅聯繫到女作家丁玲的一生來看,這話也是不錯的。 而《三八節有感》那究竟是一篇怎樣的東東呢?為何成為中共長期以來不能容忍的東東呢?有興趣有耐心的朋友可以看下面的【附錄】便知。 【附錄】 丁玲:三八節有感 (原載1942年3月9日延安《解放日報》) 「婦女」這兩個字,將在什麼時代才不被重視,不需要特別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這一天。每年在這一天的時候,幾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開著會,檢閱著她們的隊伍。延安雖說這兩年不如前年熱鬧,但似乎總有幾個人在那裡忙著。而且一定有大會,有演說的,有通電,有文章發表。 延安的婦女是比中國其它地方的婦女幸福的。甚至有很多人都在嫉羨的說:「為什麼小米把女同志吃得那麼紅胖?」女同志在醫院,在休養所,在門診部都占著很大的比例,卻似乎並沒有使人驚奇,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卻仍不能免除那種幸運: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最能作為有興趣的問題被談起。而且各種各樣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應得的誹議。這些責難似乎都是嚴重而確當的。 女同志的結婚永遠使人注意,而不會使人滿意的。她們不能同一個男同志比較接近,更不能同幾個都接近。她們被畫家們諷刺:「一個科長也嫁了么?」詩人們也說:「延安只有騎馬的首長,沒有藝術家的首長,藝術家在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情人的。」然而她們也在某種場合聆聽著這樣的訓詞:「他媽的,瞧不起我們老幹部,說是土包子,要不是我們土包子,你想來延安吃小米!」但女人總是要結婚的。(不結婚更有罪惡,她將更多的被作為製造謠言的對象,永遠被污衊。) 不是騎馬的就是穿草鞋的,不是藝術家就是總務科長。她們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的命運:有的被細羊毛線和花絨布包著,抱在保姆的懷裡,有的被沒有洗凈的布片包著,扔在床頭啼哭,而媽媽和爸爸都在大嚼著孩子的津貼,(每月25元,價值二斤半豬肉)要是沒有這筆津貼,也許他們根本就嘗不到肉味。然而女同志究竟應該嫁誰呢,事實是這樣,被逼著帶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開的譏諷:「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有著保姆的女同志,每一個星期可以有一天最衛生的交際舞。雖說在背地裡也會有難比的誹語悄聲的傳播著,然而只要她走到那裡,那裡就會熱鬧,不管騎馬的,穿草鞋的,總務科長,藝術家們的眼睛都會望著她。這同一切的理論都無關,同一切主義思想也無關,同一切開會演說也無關。然而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說,而且在做著的現實。 離婚的問題也是一樣。大抵在結婚的時候,有三個條件是必須注意到的。一、政治上純潔不純潔,二、年齡相貌差不多,三、彼此有無幫助。雖說這三十條件幾乎是人人具備(公開的漢奸這裡是沒有的。而所謂幫助也可以說到鞋襪的縫補,甚至女性的安慰),但卻一定堂皇的考慮到。而離婚的口實,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後。我是最以為一個女人自己不進步而還要拖住她的丈夫為可恥的,可是讓我們看一看她們是如何落後的。她們在沒有結婚前都抱著有凌雲的志向,和刻苦的鬥爭生活,她們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幫助」的蜜語之下結婚了,於是她們被逼著做了操勞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們也唯恐有「落後」的危險,她們四方奔走,厚顏的要求託兒所收留她們的孩子,要求刮子宮,寧肯受一切處分而不得不冒著生命的危險悄悄的去吃著墜胎的葯。而她們聽著這樣的回答:「帶孩子不是工作嗎?你們只貪圖舒服,好高騖遠,你們到底做過一些什麼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這樣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負責,誰叫你們結婚呢?」於是她們不能免除「落後」的命運。 一個有了工作能力的女人,而還能犧牲自己的事業去作為一個賢妻良母的時候,未始不被人所歌頌,但在十多年之後,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後」的悲劇。即使在今天以我一個女人去看,這些「落後」分子,也實在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們的皮膚在開始有折縐,頭髮在稀少,生活的疲憊奪取她們最後的一點愛嬌。她們處於這樣的悲運,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舊的社會裡,她們或許會被稱為可憐,薄命,然而在今天,卻是自作孽、活該。不是聽說法律上還在爭論著離婚只須一方提出,或者必須雙方同意的問題么?離婚大約多半都是男子提出的,假如是女人,那一定有更不道德的事,那完全該女人詛咒。 我自己是女人,我會比別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但我卻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們不會是超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她們抵抗不了社會一切的誘惑,和無聲的壓迫,她們每人都有一部血淚史,都有過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與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奮鬥或捲入庸俗,)這在對於來到延安的女同志說來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著很大的寬容來看一切被淪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們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這些女人的過錯看得與社會有聯繫些。少發空議論,多談實際的問題,使理論與實際不脫節,在每個共產黨員的修身上都對自己負責些就好了。 然而我們也不能不對女同志們,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有些小小的企望。而且勉勵著自己。勉勵著友好。 世界上從沒有無能的人,有資格去獲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強己。我不必說大家都懂的。而且,一定在今天會有人演說的:「首先取得我們的政權」的大話,我只說作為一個陣線中的一員(無產階級也好,抗戰也好,婦女也好),每天所必須注意的事項。 第一、不要讓自己生病。無節制的生活,有時會覺得浪漫,有詩意,可愛,然而對今天環境不適宜。沒有一個人能比你自己還會愛你的生命些。沒有什麼東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只有它同你最親近,好好注意它,愛護它。 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裡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覺得生命飽滿,才覺得能擔受一切磨難,才有前途,才有享受。這種愉快不是生活的滿足,而是生活的戰鬥和進取。所以必須每天都做點有意義的工作,都必須讀點書,都能有東西給別人,游惰只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軟,枯萎。 第三、用腦子。最好養好成一種習慣。改正不作思索,隨波逐流的毛病。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最好想想這話是否正確?這事是否處理的得當,不違背自己作人的原則,是否自己可以負責。只有這樣才不會有後悔。這就是叫通過理性,這,才不會上當,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誘,才不會浪費熱情,浪費生命,而免除煩惱。 第四、下吃苦的決心,堅持到底。生為現代的有覺悟的女人,就要有認定犧牲一切薔薇色的溫柔的夢幻。幸福是暴風雨中的搏鬥,而不是在月下彈琴,花前吟詩。假如沒有最大的決心,一定會在中途停歇下來。不悲苦,即墮落。而這種支持下去的力量卻必須在「有恆」中來養成。沒有大的抱負的人是難於有這種不貪便宜,不圖舒服的堅忍的。而這種抱負只有真正為人類,而非為己的人才會有。 三八節清晨 附及:文章已經寫完了,自己再重看一次,覺得關於企望的地方,還有很多意見,但為發稿時間有限,也不能整理了。不過又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有些話假如是一個首長在大會中說來,或許有人認為痛快。然而卻寫在一個女人的筆底下,是很可以取消的。但既然寫了就仍舊給那些有同感的人看看吧。 |
來源: 共識網 | 責任編輯:邵梓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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