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漪：點燃寫作的熱情

「我不會寫……我恨死作文了……」

真嚇了一跳，教了那麼多年的語文，我從未聽到有哪位高中學生說「恨死作文」，即使寫作上有不少困難的同學，也不會如是說。那一年，由於培養青年教師的需要，我被安排去教初中，接初一年級第二學期的課。初中畢竟是初中，少年還是娃娃，寫的作文與高中生距離很大，簡單，稚嫩，語病很多，有的還不能成篇。班上總有幾名同學是寫作的特別困難戶，而這位小鄭是其中的困難之最。

找他談，我並無半點責備之意，不過想了解一下他對作文的想法。我心中十分明白：如果學生寫作能力都很強，要我教師幹什麼？教師的職責不就是引領學生從知之甚少到知之較多，從不會到會，從不能到能嗎？在我心目中，學生從來是「變數」，只要引導得法，學生學習能力就會由弱變強，持續進步，乃至發展迅速，令人刮目相看。基於這樣的認識，師生談話心平氣和，氣氛融洽。誰知談著談著，他激動起來，邊哭邊傾倒出心中大概已經壓抑很久的話。

我邊安慰邊鼓勵，約定攜起手來共克難關。他破涕為笑了。那時，正在學課文《荔枝蜜》，我告訴他學了這篇範文，要學寫一篇作文——《可愛的小生靈》。小鄭特頑皮，喜歡摸魚捉蝦，學校荷花池、校側小河浜，他是光顧的常客，褲腳管常卷到膝蓋之上，運動鞋上泥跡斑斑，臉上也常常烏汗淌黑汗流。一聽到「小生靈」，他眼睛發亮了。我趁勢說：「你可要仔細看啊，你把你選擇的小生靈的可愛的地方看出來，就算本領大了；如果你能把你看到的可愛之處寫出來，那本領就更大了。本領大，你開心，我更開心。我們試試看，行嗎？」他點頭笑允。

這一來，我辦公室里的臉盆熱鬧起來了，今天來放幾隻龍蝦，明天帶來一隻小烏龜，還捎帶幾根水草。他告訴我，家裡也養著這些，放到學校臉盆里是給我看的。我當然向他表示謝意。放學以後，他總要到辦公室來和我嘟囔幾句，少不得還要站在臉盆旁對在水裡遊玩的小傢伙指指點點說一番。

班級的作文交上來了，我還沒來得及批改，小鄭就來找我，羞澀地問我：「老師，我的作文你看了嗎？」那麼關心，說明心中「恨」的情緒已大減。我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把他的作文本挑出來，「我們一起看，一起改，好嗎？」他坐在我辦公桌旁，定下心來。我徵求他的意見：「先讓我看一遍，行嗎？」他點點頭。我迅速看了一下，告訴他：「沒想到，大有進步，還有好句子呢。」「真的？」「當然是真的！我們一起看。」

300字左右的文章，錯別字一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字的零部件張冠李戴，話說半句，詞語亂搭配，也不少見。句子一句一句理順，錯字別字一個個糾正，告訴他錯在哪裡，怎麼把這些毛病治好。我一邊分析一邊笑，他也忍不住跟著笑。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媽媽說我的字像螃蟹爬，別人不認識，寫的文章看不懂。我媽媽說，我考進你們學校是額頭戳破天花板，不知哪來的好運。」我抬起頭看著辦公室的天花板，說：「好好的，沒被戳破嘛！」他笑了，說：「這是比方，哪是真的？不過，我真是靠運氣，數學考得好，語文一塌糊塗。」學生真可愛，那麼天真，那麼實在。

作文修改好，我要他讀一遍，要讀通順，並且說一說哪些句子寫得有趣。「這時，這隻大龍蝦大發雷霆，捲起尾巴不停地拍水，水花四濺。有時又把身子一縮，然後，反身一彈，一屁股撞在碗壁上，大概是想離開吧。忽然，它身體一翻，好！肚子朝上動不了了。我看它難過的樣子，就把手伸下去，豈料這傢伙蠻性未改，反而鉗住我的手指，疼得我『嗷嗷』直叫。最後，被我一拉終於放了下來。」我把這些句子再讀一讀，說：「寫得多生動，多有趣，老師就寫不出來。你怎麼寫出來的呢？講講看。」「是老師改的，那麼多錯字，有的句子也不通。」「老師改有點作用，但這生動、有趣的底子是你創造的啊，你再想想看，其中有什麼道理。」他想了想，說：「不知對不對？龍蝦我喜歡，我經常看它，還用手撩它，看得很仔細很仔細。」「這就對了。熟悉的東西寫起來不困難，重要的是平時要關心周圍的人、事、物，多看看，用心看，還要用心想。不會寫的字查字典。這次作文講評，老師也把你的作文印出來，好不好？」「我的？真的？」「當然是真的！」走出辦公室時他高興得手舞足蹈。

作文講評課上，我總要印幾篇有點精彩處的習作作為講評的材料，被印到講評材料的習作者總有幾分得意與自豪。講評習作《可愛的小生靈》，我與往常一樣，印了一組有特點的習作，講述如何對可愛的小生靈描形、繪狀、摹聲，把記物的文章寫生動。在評析習作的過程中，培養學生健康的生活情趣，關心小生靈、小動物，熱愛大自然。與此同時，推薦學生閱讀魯迅的《鴨的喜劇》、郭沫若的《菩提樹下》、楊振聲的《報復》和張歧的《麥黃蟹肥》等文的片斷，供他們學習，對照，借鑒，從中獲得教益。材料一發下去，有些學生驚訝了，有些調皮的學生回過頭去做鬼臉。我只當沒看見，課照常一步步推進，不僅讚揚逼真傳神的語言與寫法，更讚揚觀察的細緻入微，對小生靈的愛護。課結束時，請小鄭談一點寫這篇習作的體會，他結結巴巴說了幾句，很不好意思。

只要喜歡，只要用心，只要努力，就能提高。不少怕寫作文的同學從小鄭身上悟到了一點道理。此後，小鄭常來找我，問語文，問作文，看來，這方面有點開竅了。一個星期六下午，組織班級同學去魯迅公園看燈展，準備寫一篇有關立足點與觀察點的作文。傍晚，同學們陸續離園返家，小鄭突然走到我面前，說：「我還沒有看仔細，燈太多了，明天我再來看，可以嗎？我要寫篇比原來好得多的作文。」「好啊，你不恨它了？」他搖搖頭，哈哈大笑。果真，交來的《迎春燈展》習作大有進步。後來，他進了高中，考取大學，回學校看我，提起養龍蝦、觀燈展往事，師生開懷大笑，樂不可支。

歲月如梭，一晃20年已逝，但今日憶起，仍鮮活如在眼前。作文教學不能只見文，不見人。只見文，就會以「文」論高低，見到不順眼的，就會埋怨、責備，甚至不屑一顧，放置不管。見到「人」，就會有愛惜之心，就會有千方百計教好的智慧與責任。

知心才能教心。小鄭之所以寫作能力不斷提高，關鍵在他對寫作的感情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化「恨」為「愛」。這種變化的促成，基礎在教師對學生的深入了解。了解不能停留在學業水平，興趣愛好、性格特點、家庭狀況等均要有所知曉。找准教育的切入點，就能取得比較好的效果。比如小鄭喜歡小動物，我就以此為切入口，把興趣愛好由生活方面遷移到寫作中。具體指導，一次又一次，不斷鼓勵，不斷加溫，他的心就熱起來，對寫作有了感情。對作文有了感情，作文教學也就成功了一半。

作文教學應少一點功利，多一點師生之間的真情。教師培養學生正確使用祖國語言文字表情達意的能力，目的是使他們終生受益。教師在指導學生學寫作文的過程中，引領他們認識社會，體悟人生，增長見識，提升思想。要擔當起如此重要而艱難的任務，必須對學生丹心一片，有耐心，有韌勁，肯下水磨的功夫。師生親，情意真，作文教學就不會是枯燥無味的條條框框，而是靈動的，有趣的，充滿生命活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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