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楊絳「好讀書」獎學金設立前後

  垂馨百代共築崑崙

  ——錢鍾書、楊絳「好讀書」獎學金設立前後

  中華讀書報 2001年9月5日

  忘不了那個寒冬的早晨,清華園的南北主幹道上懸起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潔白的千紙鶴。清華學子以此為飄然仙逝的老學長錢鍾書送行。其實,錢鍾書並沒有遠去,他的精魂依然縈繞在所有思念他的人們中間。就在他病重的時候,一家三口(錢鍾書、楊絳和他們的女兒錢瑗)鄭重決定將錢鍾書及楊絳的全部稿費及版稅捐贈給母校,在清華大學設立「好讀書」獎勵基金,以獎掖那些好學上進、成績優秀的學生。如果把剛出版的《錢鍾書集》加上即將出版的《錢鍾書手稿集》(四十卷)、《宋詩紀事補正》等,在版權保護期內的稿酬總金額就相當可觀。作為人文學者,將自己畢生辛勤耕耘、嘔心瀝血所得傾囊捐贈,這樣的事,在中外文化史上頗為罕見。「好讀書」獎學金的設立,不僅會幫助一些學子實現他們的夢想,而且,作為一種精神表徵,它寄寓著兩位文化前輩的魂魄與期待。

  最近,我有幸拜謁楊絳先生,當問及基金何以設立在清華時,先生答道:「我們一家三口都最愛清華大學。」楊絳先生「三進清華」和清華為錢鍾書「兩次破格」的佳話都已廣為人知。對他們的女兒錢瑗來說,清華園是她童年美夢的搖籃。清華園的魅力何在?在於「讀書」。初降世間就傾情於書的錢鍾書,一邁進清華就被「架巍巍」的圖書館迷住。他讀書之博,見解之精,令同輩嘆為觀止。楊絳先生一進清華就同「二書」結緣:一為讀書,二為「鍾書」:因愛讀書,而愛愛讀書的「鍾書」,因愛鍾書而更愛讀書。她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的近作《我愛清華圖書館》中稱,自己本來可以在宿舍里讀書的,但偏愛去圖書館。她說,讀書如「串門兒」,借幾本書讀在宿舍讀是串幾家的「門兒」,而站在圖書館的長長的書架前,「家家戶戶」自由出入,興會無窮。可見楊絳在讀書上也是一位饕餮者。「好讀書」可以說是錢、楊的共同志趣,也是聯結兩人情緣的一條紅線。石遺老人於錢、楊結婚時的贈詩中有「旁行書滿腹,同夢筆生花」,可以作為他們六十餘年相伴相隨的寫照。兩人在牛津讀書時,錢將牛津圖書館戲譯為「飽蠹樓」(Bod le ian),以饕餮之蠹自詡。近年楊絳整理錢鍾書的筆記,計有外文筆記178冊34000多頁,中文筆記部分大體數量與此相當;另有「日札」23冊,2000餘頁,加在一起足足四十卷。楊絳說:「許多人說,錢鍾書記憶力特強,過目不忘。他本人並不以為自己有那麼『神』。他只是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不僅讀一兩遍,還會讀三遍四遍,筆記上不斷地添補。所以,他讀書雖多,也不易遺忘。」(《錢鍾書手稿集·序》,《讀書》雜誌2001年9月)

  我們生活在一個五光十色的時代,人們「各有所好」;有的女孩子好逛商店;有的男孩子好看足球、購買名牌汽車;有的人好賺大錢或做大事,成為中國的比爾·蓋茨或撒切爾夫人。所有這些「好」,都是無可厚非的,只要不違反道德和法律,都可各行其道。但所有的「好」中間,畢竟有境界與品味的高下之分,而所有的人幾乎都承認,「好讀書」是一種品味高尚的表現,以不讀書為榮的時代已經如噩夢般過去了。

  「好讀書」還有目的的不同。古人云「學而優而仕」,因而,為了當「仕」就必需「學而優」;現在,有的人為了謀個好職位、賺更多的錢或者當個眾人仰視的「大師」也要努力讀書。為了這些目的去讀書,書就變成了充滿異味的東西。錢、楊先生提倡的「好讀書」中的「好」字大有深意存焉:即讀書首先應成為一種「愛好」,或曰「嗜好」。讀書治學就是他們的生命本身,就是他們選擇的生命存在方式與價值所在。《論語》說:「學為己」,讀人文之書首先是自身精神上的需要,提高自身修養的需要,而不是功利的需要。錢先生說:「大抵學問是荒村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其意與陳寅恪為王國維紀念碑題寫的碑文之意大體相同:「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欲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讀書役於功利,則不能脫出「俗諦之桎梏」,亦不可能闡揚真理。但歷史竟是如此捉弄人:錢先生避名利有如避瘟疫,卻被名聲逼得無處可逃,恨不能弄件「隱身衣」穿穿(見楊絳《將飲茶》),以逃避世俗的喧囂。而某些不擇手段、急於成為「大師」的人,也許達到目的,但不免虧負了人生一世。

  傳說錢、楊先生家來客,見了他們家的水泥地、白灰牆,很驚詫,說:「這簡直是『尋常百姓家』了!」錢、楊兩位先生聽了笑說:「我們不是尋常百姓嗎?」他們勸錢、楊先生把「陋室」改得「豪華」一點。但他們的生活觀念和錢、楊先生是如此的不同,就像是在兩個不能溝通的世界裡。如今楊絳先生所住的房間里依然是水泥地、白灰牆,與當今一些教授們新遷的住宅相比,可謂簡陋,但所有房間都乾淨、整潔、雅緻,流動著一股清幽的書卷的馨香。楊絳先生的服飾樸素無華,毫無珠光寶氣。他們過著簡樸的生活,卻把自己的積蓄全部捐贈給「好讀書」的青年。我惟願獲得此項獎勵的青年不要像那幾位來客的識見。讀書考試經常得一百分的人,未必不會是一個品味低下的精神貧困症的患者。

  楊絳先生在九十年代初出版的《雜憶與雜寫》的自序中說:

  「我近來常想起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藍德(W.S. Land o r)的幾行詩:

  『我雙手烤著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準備走了。』

  因此,我把抽屜里的稿子整理一下,匯成一集。」(《楊絳作品集》第二卷第191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

  人至暮年,終要思考「後事」。錢、楊先生想的「後事」,是把什麼留給後人、留給未來的世界,因此,不是歇息,而是更加拚命地去做。年屆九十的楊絳先生,以病弱之軀,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地整理出四十卷本的《錢鍾書手稿》,而自己一心想寫的許多東西被擱置在一邊。因為她知道,對於這個世界來說,錢鍾書比她更為重要。

  1991年,楊絳要求錢鍾書為自己構思中的小說人物寫幾首情詩。錢先生「苦思冥搜者匝月」,得詩七首。其中「夢魂長逐漫漫絮,身骨終拼寸寸灰」兩句,成了今日楊絳先生整理錢鍾書遺稿時的精神寫照。

  在錢先生離去之時,楊絳在他的遺體上擺放了一株紫色的「毋忘我」和一株白色的玫瑰。紫、白兩色恰恰是清華的傳統校色,至今,校旗、校服依然是紫白兩色。心理學家說,對色彩的同好,是心靈相通的表徵。每當春夏,水木清華的山坡上開滿紫白小花,提醒我們:錢先生的魂、楊先生的心與我們同在。在我們為民族復興而自強奮鬥時,他們鼓舞著我們。錢先生生前被譽為「文化崑崙」,他是堅辭不受的。今天,萬千學子共築新世紀的文化崑崙,錢楊二位先生都會是樂於為後生加油鼓勁的。如果說,「好讀書」獎學金的設立包含著前輩的如此期待,我以為,無論是錢先生的在天之靈,還是身體尚健的楊絳先生,都是會含笑讚許的。(徐葆耕: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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