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里雯:緬甸——面對民主的鏡子

  導言

  整個旅途,我們在兩個鏡像中來回穿行。厭世和憧憬,經常交織出現在與我們交談的人身上,人們也不知道自己該對未來期許些什麼,但他們知道,至少現在他們可以開始夢想和行動了,而一切都將與永恆暮色般的過去截然不同。  這是緬甸,2013年的春季,熱帶陽光熏蒸著這個還沒有普及空調和電力的國家,連首屆「緬甸小姐」路邊廣告牌上豐腴的笑容都不能平息路人的焦慮。自2011新總統登盛上台、開始全亞洲最受矚目的民主改革以來,這個中南半島的最後一個封閉國家就像傑克的魔豆,向全球化的天空以秒速生長。一面是昔日軍政府、今日執政黨遲疑但卻驚人的放權、民間社會的崛起、媒體的空前自由、國民潛能的釋放和舊日黨派恩怨的和解,一面是舊權力尋租的決心、外來投資的複雜誘惑、長期封閉造成的惡果和民族衝突的激化。緬甸人如何運用他們的智慧和勇氣,將決定哪個鏡像成為現實。  消失的恐懼  「昂山素季的家在哪裡?」我們在飛馳的、轟隆作響的計程車里大聲問身著緬甸傳統長裙Longyi的老司機。車窗敞開,有油炸食物和劣質汽油味的濕熱晚風灌滿了鼻子。  「就在那裡!大學路!」他豪放地將右手揮向遠方,左手狠狠握緊剛剛飛轉過街心花園的方向盤。  實在難以想像,兩年多前,我們的問題在這個6000萬人口的國家仍是個禁忌,就算勉強得到回答,也多半是遲疑的低語。從1962年奈溫將軍帶領緬甸走上「緬甸社會主義道路」以來,緬甸就遺忘了此前的民主和自由。在相當於英法兩國面積總和的廣闊國土上,人們在茶館中竊竊私語時也要捂住嘴,以防想像中無處不在、會讀唇語的密探在遠處讀出人心的秘密。「重要的是讓人們相信自己在被監視」,一個曾接受作家艾瑪·拉金採訪緬甸人說。昂山素季這位昔日軍政府的囚徒,她的名字曾經是這個國家最大的秘密,報紙曾不得不在首頁標題上,以藏頭文字密碼來傳達關於她的信息。  但那個初到緬甸舊都仰光的傍晚,租車司機、Inya湖邊餐館的服務生,巷子里的路人,全都大聲地、熱切地給我們指路,怕我們不懂,甚至還陪著走上一大段路。一度令人爆炸的恐懼,一旦閥門打開,就像蒸汽一樣瞬間消散。  變化歸功於這一輪外部可見的緬甸政治改革,它始於2010年。一個緬甸軍政府中罕見的「無罪之人」、有廉潔聲名的登盛,被獨裁多年的丹瑞將軍扶上接班人的荊棘寶座,開啟了封閉半個多世紀的緬甸改革之路,。斷斷續續被監禁15年的緬甸國父之女昂山素季重獲自由,她領導的反對黨「全國民主聯盟(NLD,簡稱全民盟)」成為議會中的合法反對黨;在精心修改憲法以保證軍隊的主導權力後,將軍們脫下戎裝,建立了半文職政府;全國大赦政治犯;廢除新聞審查;解除了對Facebook,Twitter等網站的封鎖;開放黨禁,允許公民自由結社建黨。  這些不可思議的舉措洶湧地把緬甸民主化推向不可迴轉的境地,遠遠跨過了丹瑞將軍下台前設計的「守紀律的民主」的籬笆,而目前看起來還將滾動下去。人們最關注的是2015年大選前,通過憲法佔據議會25%固定席位的軍隊是否會同意修憲,以允許「外國人的配偶和父母/子女」——也就是昂山素季——可以參與總統競選。我們沿途交談的國內外專家、外交家、民間人士和媒體人,似乎都認為這是完全可能的。  在街邊用破木板和紙箱架起的報攤上,我們找到了英文的《緬甸時報》(Myanmar Times),它是緬甸最有影響力的報紙之一,也是全國首批紙媒幸運兒——我們的來訪適逢新的媒體法案出台之際,緬甸第一次允許民間資本辦日報,《緬甸時報》就是其中之一。  報紙的副主編Kyaw Hsu Mon是個圓臉圓眼的小巧女性,我們在喧鬧的報社裡找到了她。磚牆面的辦公室層高5米左右,loft風格,看起來比發達國家同行的辦公室毫不遜色,這裡原是緬甸信息部所在地,現在它將成為緬甸媒體走向真正信息社會的標的之一。忽而天降的自由,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人力、發行、新媒體的挑戰、變幻的民意(「我們要聽所有人的意見,但不會跟任何人站在一起」)。但是,「人們真的不再恐懼了,官員們也不再和從前一樣,害怕對記者說話。」  另一家以尖銳報道知名全國的報紙The Voice的主編覺敏瑞(Kyaw Min Swe)不得不臨時推掉我們的採訪約定,因為他和媒體協會的同行正在與依舊被軍人把持的政府進行談判角力——他們必須在工作之餘連夜修改出一個充分表達媒體訴求的新一代媒體法案,與新法案出台截止時間賽跑。民主不是等待完美的溫床降臨,而是獲得爭取權利的自由。緬甸的媒體人和NGO組織都很清楚這一點,他們迅速地參與了尚未完善的遊戲規則,然而直到我們離開三個多月之後,這個備受各方爭議的媒體法案草稿才被下議院通過。曠日持久的拉鋸過程,是未來的必修課。  因為放開了黨禁和結社禁令,各種政治組織和非政府組織也異常活躍,有時每個月都會十數個新政黨產生,各種組織也不計其數。雖然公共集會依然需要申請,但有時主辦方不申請,警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個炙熱的下午,我們拜訪了曾與昂山素季並肩戰鬥的昔日學生組織「88世代(88Generation)」的辦公小樓。這座位於仰光市區邊緣的白色獨棟別墅,曾是一座妓院,庇護了勇敢的學生。在路上,我們遇到了仰光過去兩年來迅速變得著名的每日大堵車,一個報販走在車流中,手裡報紙的頭版是昂山素季憔悴的面容——她剛剛在試圖調停蒙育瓦銅礦示威群眾和警察的時候遭遇了此生未經歷的挫折,憤怒的群眾向她喊出了:「不要昂山素季!」這是她第一次從民眾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隨著恐懼的消散,一切都在改變。  Pyone Cho,88世代的負責人之一告訴我們,那天早上他們第一次見了中國使館前來拜會的外交官,此前他們從來不曾得到中國使館的接觸,「你不知道嗎?」他驚奇地問我們。這個45歲的知識分子身上有緬甸政治犯常見的那種憂鬱和猶疑,始終雙手抱胸。我們後來得知88世代內部正在爭論是否應該成立黨派參與2015年大選,這意味著要與昂山素季的全民盟競爭選票,爭吵如此激烈,目前已經難以把大家再聚合在一起。  我們遵循Pyone Cho的指引,到Inya湖邊的草坪上找到了當天下午進行的集會。這次機會是為了紀念21年前示威學生與警察產生的第一次流血衝突,由88世代和全緬學生聯合會(AllBurma Federation of Student Union)召集,事先未向警察申報。草坪上坐著年輕的男女學生,也有不少中年和老年男人,胸前貼著紅底金孔雀的標誌,面貌清秀,神情寧靜。在過去20多年裡最有聲望的學生領袖MinKo Naing和Ko Ko Gyi.都發表了講話,警告大家獨裁仍在,仍需奮鬥,提出重建1946年被炸的學生聯合會大樓的要求,那是學生聯合會反抗英國殖民者的血染歷史。  留著長辮子的吉他手領著著名樂隊「花之路」(Road of Flower)奏起了歌,人們開始合唱《我們難以忘懷》、《真理時刻》,「為孔雀之血戰鬥」,又唱起一首關於沉默和希望的老歌。一輛滿載女中學生的公交車從旁邊開過,女生們歡聲高呼,向草地上的人群揮手。這一幕忽然令我們鼻子發酸:這些為國家未來在獄中度過黃金青春年華的一代,終於將緬甸新一代帶向自由高歌的今日,他們不負青春,而我們目睹的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寶貴時刻。  政治改革:不再錯位的雙人舞  緬甸此次改革之所以被普遍視為奇蹟,是因為它是一個罕見的專制國家由上而下進行的改革,而不完全是民間推進的結果,事實上,直到2010年之前,民間的反對力量和高層的設計一直像兩個對不上腳步的舞伴,彼此踩踏。  第一次「踩踏」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自1962年奈溫將軍的「緬甸社會主義道路」把緬甸從東南亞最富有的國家帶入世界最窮國之列以來,1988年9月爆發了最大規模的全國民主示威,當時恰好回國探母,毫無政治經驗的昂山素季受到感召,投入其中並獲得全國支持。迫於壓力,蘇貌將軍成立「國家恢復法律與秩序委員會」(後改組為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宣布廢除在緬甸實行了26年的「一黨制」,開放黨禁,推動市場經濟改革,承諾在1990年舉行多黨大選。  這些承諾也部分源於將軍們對形勢的誤判,他們當時沒有把國外長大的「英國人的太太」昂山素季和她領導的全民盟當回事。然而1990年的大選卻讓將軍們驚惶——主張民主開放的全民盟贏得了議會全部485個議席中的396席,而將軍們的民族團結黨僅獲得10個。剛剛目睹了前蘇聯解體後「人民的清算」的軍政府立即吞下許諾,逮捕全民盟的骨幹。著名的「88運動」領導人之一PyoneCho說,他和同事接受的倉促審判不超過15分鐘,他被判了7年監禁。緬甸軍政府為不體面的鐵腕動作付出了漫長的代價:1991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昂山素季呼籲國際社會對緬甸進行制裁,而國際社會也這麼做了,將軍們發現自己在整個西方都成了不受歡迎的人。一次失敗的改革嘗試,讓緬甸變成了自身的囚籠。  零星的抗議仍在不斷發生,1988年的學生示威還導致政府關閉了很多大學,看上去政府為了保住權力,寧願付出教育體制崩潰的代價。但在2003年發生了一件令人費解的事:在借故軟禁了昂山素季之後,鐵腕將軍丹瑞領導的政府卻制定了一個通向民主的「七點路線圖」。除了丹瑞和他的親信,大多數緬甸人和外部觀察家都不願把這個路線圖當真,它聽上去實在像又一個「狼來了」的故事。  民間和政府的互不信任,加上軍政府的動作遲緩和不透明,使得2007年的第二次「踩踏」不可避免。當年8月,忍受多年政治壓制、腐敗、裙帶關係和糟糕經濟的各地民眾上街遊行,要求飛漲的物資價格合理化、與軍事執政團進行對話和釋放政治犯。這一次,緬甸最強大的精神領袖團體——身著番紅花色長袍的僧侶們也加入了遊行隊伍,外部稱之為「袈裟革命」。9月,丹瑞的部隊鎮壓了示威,到9月27日,軍隊嚴厲的「最後通牒」已經足以驅散想要聚集的人群。看起來,將軍們的勝利不可動搖,至少他們完全可以控制大局。這正是為什麼2011年的改革措施讓人驚詫不已的原因:忽然之間,看似不可撼動的政府配合民間呼聲跳起了從未見過的舞步。  佛教之果?  「到底是什麼讓丹瑞決定放棄軍隊的絕對權力?」我不斷追問遇到的緬甸人:「為什麼他不像古巴、利比亞和朝鮮一樣堅持到底?或者像另外一些國家那樣,進行經濟改革而保留絕對政治權力?為什麼他不再像1990年那樣,害怕清算的到來?」  第一個回答我這個問題的,是一位在新加坡做訪問學者的前緬甸高官。我們在一年前某個新加坡地區安全會議的茶歇偶遇時,他告訴我:「因為緬甸是佛教國家,我們都相信輪迴報應,官員們也有在死之前要行善的信念。」  他說話的態度十分真誠,我幾乎完全相信了這個動人的說法,但一部奧威爾小說《緬甸歲月》隨即浮現腦中。那部小說描述了一個緬甸地方治安官吳金波,他是個佛教徒,卻貪婪、冷酷、做盡了缺德事,他調和內心的方法是說服自己相信,只要死前造幾座佛塔,所有的罪過都能得到救贖。結局充滿黑色幽默,佛塔搭建之前,他猝死於心臟病。這個故事令人難忘,因為它實在太真實。最真誠的宗教信仰也不能阻止人的惡行,但另一方面,宗教的確會對個人起著非常複雜的作用。  緬甸有2000多年佛教傳統,即便在奈溫將軍的「社會主義道路」上也沒有消退過。奈溫將軍國有化的對象包括所有私人企業和全國長於6英寸的乾魚,卻不包括佛寺。如今,緬甸89%的國民是佛教徒,從和尚占人口的比例和人們花在佛教上的收入比例來看,它是世界上最純粹的佛教國家。所有的將軍和他們的家眷都是佛教徒,登盛總統的父親,就在妻子死後第10年出家,以和尚的身份度過餘生。昂山素季回國後第一次公開政治演講,是在仰光佛教聖地Swedagon的西側長梯上發生的;她第一次與登盛的會面,也有佛教領袖從中搭橋。在緬甸,一部分活躍參與政治話題和行為的僧人被稱為「政治和尚」,他們的號召力甚至超過大多數政治團體,雖然他們過多介入此世俗務的行為也頗受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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