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益:最後的士大夫洋博士革命者

1941年,新婚燕爾的楊憲益和戴乃迭

1999年秋天的楊憲益

拍攝於北京後海楊憲益小女兒家中。94歲的楊憲益行動有些不便,但耳聰目明思路敏捷

晚年的楊憲益和戴乃迭

北京的後海這個季節遊人如織。人稱「衚衕串子」的人力黃包車迎來了他們的豐收年,他們在錯綜複雜的小巷來去自如,諳熟每一個旮旯的看點,更瞭然高鼻樑綠眼睛們的心思。他們一邊用流利的英文講價,一邊用饒舌的京腔向老外們搬弄京城名吃:爆肚、豆汁兒、疙瘩、芥末堆兒……這些發音在老外聽來幾乎沒有區別的名目,讓他們眼睛瞪得溜圓,徹底「暈菜」了。

昔日整肅莊嚴的王府繁華已經改換門庭,投其所好地散發出曖昧的小資氣息。幾乎所有沿街的房子都被割據,經過裝修,變成了商店、酒吧、咖啡館,侵略,還在向衚衕深處蔓延。衚衕深處,還有人家,他們的大門常關,迴避著遊客們好奇的眼光。沿街那些都是秀,是戲說,是眼球經濟;只有他們才是皇城根下的主人,是正傳,是家常日子。老宅子的木門朱漆斑駁,但門口的石獅子告訴你,連低調都是有來歷的。

後海的小金絲衚衕里,藏著楊憲益的家。「小金絲衚衕兒」用京腔念出來,流露出一種對富貴的輕狎,在此之前,他的上一處居所名字更唬人,叫「百萬庄」。對楊憲益來說,富貴只是個虛名罷了,推開門,是極素樸的——雖然他也曾出身王侯之家。

楊憲益的一天簡單到幾乎沒有變化,他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就是這麼坐著,打發一個下午。他抽最便宜的煙捲,鍾愛的酒已經被醫生禁止,他鄙夷電視節目的無聊,而他的眼睛,也漸漸不能讀書了。這個94歲的老人思路依然清晰,記憶力一流,智慧的頭顱似乎將是他最後一個衰老的器官,但其他器官已力不從心,很難再給這個全身最卓越的器官提供樂趣。

白虎星照命

富貴與楊憲益總有著擦身而過的緣分,作為天津中國銀行行長惟一的公子,楊憲益從小就穿著袁世凱贈送的、象徵王公身份的清廷黃馬褂。父親去世以後,只有七八歲的他就須穿戴整齊,以父親的名義出席董事會。但這一份豐厚的家產很快被兩個叔叔的投機生意虧空,加上貨幣貶值和僕人的偷盜,到了1949年解放時,楊家的房產田地已經賣得罄盡,銀行存款實際也化為烏有。

出生在1914年的楊憲益生肖屬虎,母親在生他之前得了一夢:夢見一隻白虎躍入懷中。白虎星是凶星,但算命先生說,這個夢既是凶兆又是吉兆:這個男孩將是家中惟一的男丁,克父傷子,而他在經歷重重磨難後,將會成就輝煌的事業。「我不知道自己一生的事業是否算得上輝煌,但是我確實是母親惟一的男孩,而且我5歲時父親就病逝了。在過去的70餘年生涯中,我確實經歷了重重磨難。所以,那位算命先生盡可以說他的推算大致不差。」

楊憲益的自傳在義大利出版的時候,書名是《從富家少爺到黨員同志》,題目里透露出的是基於財富與政治的個人命運;在大陸出版的中文版本是《漏船載酒憶當年》,是知識分子那種顧左右而言他的隱晦;到了篤信風水命理的香港人那裡,書名就變成了直戳戳的《白虎星照命》。

楊憲益常說自己是不迷信白虎說的,但他並不忌諱談這些,他在自傳開頭便把自己的出生與父親的去世聯繫起來,認為這就是他的命運。這種矛盾的態度,揭示出他內心的隱痛。他惟一的兒子,因在「文革」中受牽連而精神分裂,最後用汽油自焚身亡,成為算命先生「白虎說」的又一佐證,這也成為後來他與戴乃迭之間最大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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