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開懷,須讀豐子愷
豐子愷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佔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
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佔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豐子愷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天,豐子愷翻開上海某報紙,一篇文章赫然映入眼帘——《豐子愷畫畫不要臉》。
豐子愷狐疑,素來溫潤如他,怎會招致如此詆毀。
原來文章並非對他人身攻擊,評論的是他所畫《鄉村學校的音樂課》。
畫中的孩子們沒有眼睛鼻子,卻一個個大張著嘴唱歌。
數筆簡單鋪白的線條,孩子們投入唱歌的神態、課堂上歡樂的氛圍便躍然紙上。
這樣的畫,在他之前沒有人畫過,在他之後,也沒人畫過。
泰戈爾曾稱讚:「用寥寥幾筆,寫出人物個性。臉上沒有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他在看什麼;沒有耳朵,可以看出他在聽什麼,高度藝術所表現的境地,就是這樣。」
011898年,浙江石門鎮的豐家迎來第一個男丁,在他之前,母親已經生了六位女孩了。
父親給他取名為豐仁,小名為慈玉,希望他心懷慈悲、溫潤如玉。
後來中學國文老師單不庵給他取了雙字大名「子顗」,又改為「子愷」。
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丁,豐子愷6歲進入私塾讀書,那時他就對色彩和線條很感興趣,便將《千字文》上出現的各色人物,逐一填色,活潑生動,趣意盎然。
私塾先生也不拘一格,見到豐子愷的「惡作劇」,便鼓勵他畫張孔子像,他也不拘束,畫得惟妙惟肖,從此「小畫家」的稱號就流傳開了。
1914年,16歲的豐子愷離開家鄉進入了浙江省立第一師範求學,在這裡他遇到了慈母般的夏丏尊和嚴父般的李叔同。
夏丏尊擔任舍監,對學生們無微不至,這讓從家鄉小鎮初來杭州、性格靦腆的豐子愷倍感溫暖。
夏丏尊也教授國文,豐子愷很在意他的看法,每寫一篇文章,便在心理自問:「這樣寫,夏先生會滿意嗎?」
老師提倡「白話文」,這種通俗平易的主張,更是影響了豐子愷一生的創作,從文章滲透到了漫畫。
李叔同的繪畫課教石膏寫生,學生們大眼瞪小眼,無從下筆,他就畫好一張示範畫,貼在前面,以供臨摹。
豐子愷卻偏不,他要啃這塊硬骨頭,按照李叔同教的方法,對著石膏體,一筆一筆畫了下來,每節課如此,進步神速。
一天晚上,李叔同將他叫到身邊說:「在我所教的學生里,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快速進步的。」
老師的話輕輕的,像春風吹入了一顆藝術的種子,從此在少年豐子愷心裡生根發芽了。
他在當天的日記里寫下:「當晚這幾句話,便確定了我的一生。」
02學校宿舍的集體生活、繁複約束的校規,都令豐子愷喘不過氣。
一次,他與訓育主任發生了口角,兩人還廝打了起來,氣不過的訓育主任將這件事上報了學校,並要求學校上報教育廳,開除豐子愷學籍。
會場上老師們都不作聲,只有平時話極少的李叔同開口了。
他先是承認,學生打老師固然錯誤,但這也有老師教育不當之過,理應雙方都有責任。
再者,豐子愷天資甚好,過往也無犯錯史,如若因一件可以改正的事,就犧牲他的前途,實在草率。畢竟學校是育人場所,絕非毀人之地。
李叔同聲音不大,卻很有分量。最後學校決議,豐子愷記大過,李叔同親自帶他登門向訓育主任賠禮道歉。
事後,李叔同又將豐子愷叫到辦公室,翻開《人譜》,一字一頓地念道:「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
先做有器識的人,再做文藝,知行合一,這話豐子愷銘記了一生,也踐行了一生。
正如他說:「大約是我的氣質與他有一點相似,凡他喜歡的我都喜歡。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統治了我的感情。」
李叔同上課、下課都會朝講台下的學生們鞠躬,有人在地上吐了痰,他會輕聲說「下次不要這樣了」,微微一鞠躬,夾著書本走出了教室。
雖然溫和,自有一股威嚴,學生們往往不敢再犯。
難怪夏丏尊說:「他做教師,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薩的有「後光」,他從不威脅學生,而學生見他自生敬畏,他從不嚴責學生,而學生自會用功。」
031919年,從浙一師畢業的豐子愷,追隨老師李叔同的步伐東渡日本留學。
留日期間,他廢寢忘食學習了日語、美術、音樂,更是找到了創作的新方向。
竹久夢二的畫淺白洗鍊,通俗易懂,在日本廣受民眾歡迎,以及在日本頗有名氣的中國畫家曾衍東,二者的畫作,正與豐子愷一直苦苦追尋的藝術風格一拍即合。
從此,他丟棄了西方的油彩、畫布,回歸了東方的紙墨。
十個月後,豐子愷回國,應邀回到了浙江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執教音樂和美術,他的同事有葉聖陶、夏丏尊、朱自清等。
談笑有鴻儒,月下倚欄品茶、聊聊詩畫自然少不了,豐子愷便創作了這幅《茶》。
1924年發表在雜誌《我們的七月》上的是相似意境、畫風更為簡潔清透的《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這也是豐子愷公開發表的第一部作品。
仔細看,畫上的新月朝右,有人提出殘月才是朝右的,豐子愷犯了常識錯誤,實在貽笑大方。
後來天文學家出面解惑:畫中所繪是後半夜新月,朋友小聚,盡興聊到深夜正好對應此景。
外行人弄巧成拙,殊不知豐子愷心思之細膩,洞察之深刻,平淡的筆風之下,蘊含了深深的情致。
鄭振鐸曾說,「雖然是疏朗的幾道筆痕,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朱自清也說:「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漫畫,就如一首首小詩,帶核兒的小詩,我們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
04後來,鄭振鐸張羅著要給豐子愷出畫集,約上葉聖陶、胡愈之一起去選畫,結果一股腦帶走了全部畫作。
1925年《子愷漫畫》出版了,中國終於有了第一本漫畫集。
上世紀30年代,他的畫遍及大街小巷,餛飩攤、理髮鋪,車夫腳夫,小商小販手裡都是,人人喜聞樂見。
好景不長,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變,豐子愷被迫回到了闊別了18年的家鄉石門鎮。
他用積攢多年的稿費,蓋了一座書齋,老師李叔同賜名「緣緣堂」。
外面炮火紛飛,石門鎮依舊波瀾不驚,緣緣堂更是。
豐子愷在緣緣堂寫字畫畫,閑來給孩子們讀魯迅的文章,孩子們聽哭了,他一抹眼睛也是淚水。
不僅要自己的孩子知道日本人的暴行,他還要用手中的畫筆,畫出一部日寇侵華史,讓所有國人都能看懂,認清侵略者的面貌。
1937年,當敵機飛過石門鎮,投下罪惡的炮彈時,豐子愷正在緣緣堂畫《日本侵華史》,九歲的小女兒豐一吟還在學校。
炮彈擊中了學校,頃刻間一切都毀了,豐一吟狂奔回了家,這時豐家老小都躲在八仙桌下,豐子愷聽到小女兒的聲音,急切地把她招呼了進去。
萬幸,一家人團聚了。
當豐子愷再從家中走出來時,石門鎮已經換了天地。
僅緣緣堂後門就躺了六具屍體,當天三十二人身亡,隨後陸陸續續死了一百多人。
這對於與世隔絕的石門鎮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
豐子愷在家鄉度過了五年平靜的時光,直到這一年,石門鎮也不再是他的堡壘了。
豐家和那時的大部分國人一樣,踏上了流亡的逃難之路。
再見了,緣緣堂的萬卷藏書;再見了,石門鎮的平靜歲月。
好不容易乘上了逃難的小船,豐子愷卻輾轉難眠,他的行李中有未完的《日本侵華史》。
雖說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可一旦被查出,必將連累家人和同船的人們。
想到這裡,他抱著這部飽蘸民族憤慨的畫稿,走到船頭,撲通一聲,畫稿沉入了漆黑的河道。
而豐子愷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撲通一聲,好比打在了我的心上。」
05流亡之路,遠比想像中艱辛。
一次,豐子愷將全家人都安排到了車裡,實在擠不下了,他就跟車走,一天走了九十多華里。
雪上加霜的是,緣緣堂在空襲中夷為了平地,親戚只撿回了幾塊搭建的石頭和焦黑的門板。
緣緣堂沒了可以重建,可是鄉親們呢?
杜甫為貧苦百姓大發感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當日軍的鐵蹄踐踏家鄉這片土地,豐子愷悲鳴:「恨不得有條大船,把鄉親們都接出來。」
他沒有大船,可他有畫筆,他把痛都用畫筆傳達了出來。
在沿途畫下這《無頭圖》。
空襲也,
炸彈向誰投?
懷中嬌兒猶索乳,
眼前慈母已無頭,
血乳相和流。
在哺乳的母親,被炸掉了頭顱,懷中的嬰孩還在索乳。
1929年,李叔同50歲壽辰前,與豐子愷約定,「我五十歲生日你畫五十幅畫,我寫五十幅字,我六十你畫六十幅我寫六十幅。」
豐子愷回信道:「是壽所許,定當遵囑。」
轉眼1939年到了,李叔同60歲了,他和老師李叔同約定的《護生畫集》第二集也要開始了。
流亡路上,生靈塗炭,戰爭慘狀,活似人間煉獄。
但第二集《護生畫集》卻更恬靜了,越在絕望恐,眼不見光明的處境中,人們對美的渴望越強烈。
毫不誇張的說,這一集《護生畫集》讓人看到了希望。
卻有人不這麼想,他的多年好友曹聚仁說:「1939年出版的《護生畫集》十分荒唐,可以燒毀了。」
好友都不理解他的苦心,豐子愷憤然與之絕交。
畫《護生畫集》的同時,豐子愷也在畫魯迅的《阿Q正傳》。
漫畫版《阿Q正傳》的誕生一波三折,豐子愷畫了三遍。
早年在上海他畫完了,學生帶去印刷,不料一二八事變爆發,原版畫稿與鋅版一併被炮彈吞噬。等到豐子愷逃亡廣州,又畫了一次,在付印時,畫稿卻再度遭遇厄運,化為灰燼。
直到1939年,這一次漫畫《阿Q正傳》54幅畫稿終於面世了,豐子愷的頭髮已經全白了。
豐子愷在漫畫《阿Q正傳》寫道:「敬告魯迅先生在天之靈,全民抗戰正在促吾民族之覺悟與深省,將來的中國,將不復有阿Q及產生阿Q的環境。」
喚醒國人的自覺意識,這是他心中義不容辭的責任。
魯迅棄醫從文,以筆為器,而豐子愷的武器是畫筆。
時人評論:「魯迅的文章里,有豐子愷的畫,豐子愷的畫里,有魯迅的精神。」
061942年,老師李叔同在福建泉州圓寂,豐家一家剛逃難到重慶,只能遙寄緬懷。
從此與老師再也不是天各一方,而是陰陽兩隔,豐子愷心痛得無法言語。
很久之後,他說:「我時時刻刻防他死,同時時刻刻防我自己死一樣。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並不驚惶,亦不慟哭。老實說,我的驚惶與慟哭,在確定他必死的一日之前早已在心中默默做過了。」
1946年,恩師夏丏尊離世,臨終前豐子愷仍舊未能見面。
兩位老師相繼離世對他的打擊是巨大的,但日後漫長的折磨中,老師仍舊是他心頭的信仰。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豐子愷迎被選為上海中國畫院院長,他開出了三個條件:不坐班、不領工資、不開會。
後來他只領一點薪資,只參加重要的會議,其餘時候都在家中畫畫、翻譯。
年近花甲,他著手翻譯《源氏物語》,滿懷虔誠,手稿上每個字都寫得端正秀麗,文風十分古雅。
1958年,《源氏物語》翻譯完成,可直到老人去世,也沒等到它面世。
1959年,《護生畫集》第四集80幅已完成,卻被當作封建殘餘,難以刊印,豐子愷只得交與新加坡的廣洽法師付印。
這件事為日後的災難埋下了禍根,豐子愷生命中另一場風雨即將到來了。
1963年,周作人同友人說:「豐君的畫,我向來不甚贊成,形似學竹久夢二者,但是浮滑膚淺,不懂『滑稽』。」
對於豐子愷的批判拉開了序幕,越來越多的人批判他,批判他不寫工農兵形象,批判他不歌頌社會主義,批判他揭露社會陰暗面過多,就連畫貓狗,也成了攻擊的借口。
冥冥之中,或有預感,原本1969年刊發的《護生畫集》第五集,豐子愷趕在1965年就提前完成了。
071966年來了。
豐子愷成了「上海十大重點批鬥對象」,家被抄了,書畫被沒收焚毀了,就連他蓄了三十幾年的鬍鬚,也被強行剪了。
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他反倒擺出一副樂觀的樣子,捋著空空鬍鬚,吟嘆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野火還在燒,豐子愷的春風卻遲遲不來。
快70歲的他又被拉出去批鬥了,跪在畫院的地上,有人用滾燙的熱漿糊澆了他一背,劇烈的灼痛讓老人怎麼也站不起來,身後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揮下、抽打、催促著快走。
這一天,對於飽受身體與精神折磨的豐子愷來說,格外漫長。
回到家中,女兒為他倒了一杯以前常喝的老酒,端起酒杯,他的淚就落下來了。
一生行善、崇尚美育的豐子愷,怎麼也不明白為何要這樣針對他。
明明1959年周總理還接見他,拉著他的手問:「你還畫嗎,畫的多嗎,要為人民多畫一些畫。」
陳毅說:「徹底改造自己,將心交與人民。」這話他也很贊同,還畫成了漫畫,他的心始終和人民在一起,這又有什麼錯呢。
喝完這杯酒,他恢復了往日的平和,走入書房繼續工作了。
文革期間他白天挨批鬥,晚上埋頭翻譯書籍,完成了《大乘起信論新釋》《落窪物語》和《竹取物語》的翻譯。
還寫了一本《緣緣堂續筆》,筆觸依舊詼諧輕快,不乏情致,幾乎沒有人相信他是在那樣的處境中寫出的。
再後來,豐子愷被下放到幹校改造了,便不能工作了。
一次女兒來幹校看他,百十來畝的田地上,他正佝僂著腰、顫顫巍巍地摘棉花,動作遲緩,步履蹣跚。
他見了女兒,還寬慰道:「他們見我年紀大,就安排了這種不太重的活給我。」
幹校條件極差,豐子愷在日復一日的身體、精神雙重煎熬中,健康每況日下。
吃水要去河裡打,豐子愷行動不便,一天就只用一盆水,沒人知道那麼多日夜,他是怎樣靠一盆水過下來的;
住的地方四處漏風,一下雪,雪花就對著臉飄到枕頭邊上;
還時常半夜緊急拉練,他年紀大了,穿衣動作慢,去晚了,又要遭到辱罵,他索性睡覺就不脫衣服了。
超負荷的勞動量、惡劣的生活條件,再加上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年邁的豐子愷終於垮了。
08他被查出肺部感染,不能再勞動了,醫生開了證明,才得以在家休養。
1979年還遠未到,他就要畫《護生畫集》第六集,和老師的約定還差這最後一百幅了,他唯恐自己的身體撐不到那時。
可倘若配合治療,按時吃藥,一旦病情好轉就要返回幹校,《護生畫集》就更遙遙無期了。
1973年,75歲的豐子愷開始和生命賽跑了,他把葯都偷偷扔掉,每天凌晨四點起床畫《護生畫集》。
造反派隨時都可能給闖進家裡,給他安上更多罪名,施與更慘痛的懲罰,家人擔心他的安危,就把畫具都藏起來。
豐子愷苦苦哀求,像個孩子,是啊,如果不能繼續畫畫,他的生命之光也就將熄了。
從第一幅《馬戀其母》到第一百幅《首尾就烹》,《護生畫集》第六集完成了。歷時45年,共計450畫,從一到六集,《護生畫集》也終於圓滿了。
這比原定的1979年,提前了六年。
豐子愷的《護生畫集》從老師五十歲壽辰畫到了百歲冥誕,他經歷了抗日逃亡、建國後的榮光、文革無休止的批鬥。
無論在哪,情況如何,他都謹記囑託,恪守諾言,是壽所許,定當遵囑。
091975年,78歲的豐子愷給自己畫了張日曆,每過一天就划去一天,他知道生命也將走到終點了。
春天他在家人陪同下,回了一趟石門鎮,鄉親們夾道歡迎,讓他寫字畫畫,他都高興得應允。
走的時候,豐子愷說:「明年一定再來。」
只是這明年,永遠也不會來了。
半年後,豐子愷忽然說:「不知道周總理過得怎麼樣呢?」
說完不久,他也與世長辭了。
豐子愷一生信奉美,無論戰爭逃亡,還是文革批鬥,他都一如既往歌頌和平、善良、純真。
可以說,他用一顆溫柔博大的心,包容了不公和醜惡,再用畫作翻譯成美感化世間。
「他畫畫的手和筆,不是自己的手和筆,是中國深厚的傳統文化心靈。」
美學大師朱光潛也說:「形成豐子愷人品和畫品的,主要還是中國的民族文化傳統。」
豐子愷深愛著這片土地和人民,所以在他的畫里,「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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