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錢鍾書
本文選自駱玉明編《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P387-P396 ************** ************** 本書所涉及的人物主要有兩類:作家與學者。而錢鍾書竟於兩界之間巍然高聳,左顧右盼,當仁不讓。他雖然早年便有英才之稱,但得名之盛,卻數70年代末以後。1979年,四卷本《管錐編》問世。那年代,社會中的思想、語言、邏輯尚在一片混亂之中,《管錐編》的淹博宏通、圓融靈妙,令人覺得非此世間所能有。它好像證明了中國的學術力量在經歷了「文革」風暴之後仍舊存活著,卻又是孤絕無侶的。在文學方面,錢鍾書的長篇小說《圍城》雖於40年代後期出版不久就曾引起注意但很快又從新文學史上銷聲匿跡。同沈從文、張愛玲一樣,錢鍾書作為小說家的成就由於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高度推崇而在海外引起廣泛注意。夏氏此書將錢鍾書專列一章,稱讚《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寫得最有趣、最細膩的小說,或許還是最偉大的小說;」同是1979年,在海外呼聲的推擁下,《圍城》在國內重版,13萬冊之數在百日之內銷盡。大學生宿舍里,一本(圍城)輾轉借閱,很快就被讀成破敗之相。在此之後,錢氏舊著《談藝錄》、《人獸鬼》、《宋詩選注》、《舊文四篇》等接連重印。至1990年,《圍城》電視劇播出,錢鍾書更成為街頭巷尾的議論話題。「甚囂,塵且上矣!" 所以,要說二十年來的「文化熱點人物」,錢鍾書無人能比,佔盡風光。十分奇妙的是,他的書不管好讀的還是難懂的,一律暢銷;他不愛與世人交接,而一舉一動片言隻語凡為人探知者,便會揭諸報端,大似「咳唾自成珠」;關於他有專門的期刊《錢鍾書研究》,並有「錢學」名目,歷年來談論錢鍾書的文章,單目錄便可以印成一部不薄的書;對錢鍾書的讚譽之辭,大概也到了後人無法再超越的地步——叫作「文化崑崙」。但幾乎是個諷刺,錢鍾書的字是「默存」。「默默者存」,語出漢人揚雄。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為他取這個字,是作為警告的。
錢鍾書對父親的這一警告,經過一生的周折,該是體會得很深了吧。他去世以後,很多人發表了追憶的文章,我讀後印象特別深的,有兩位年輕人——董磊、孫小玲所寫的一篇。他們受託去錢家取一份校樣,閑談中,錢鍾書對這兩位素不相識的青年提出了如下的告誡(是1992年之事): 一個人對自己身邊的人甚至自己的朋友,在與他們說話時要十分謹慎。如果他是一個表裡不一的人,他可能會抓住你話中的漏洞從你身後邊捅你一刀,把你賣了;知果他是一個軟弱的人,在他人的恐嚇、威脅下,他可能會作一些偽證,捏造一些無中生有的事件來;如果他是一個正直誠實的人,他可能會十分坦率地承認一些對你十分不利的事情;知果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知心朋友,他可能會因為保護你而棲牲了他自己。總之,心中毫無阻礙,說話毫無顧忌的人,很可能害人又害己。 「與人言,可不慎哉!」這雖然是古訓,但像錢先生這樣,說得如此危機四伏、令人驚悚,卻也不多見。這是他對青年的關心;在這背後,是禍福無端、動輒得咎的中國社會的陰森之影。 錢鍾書是深察人心的,對社會變動中隱伏的危險,他也有智者的敏感。在《圍城》之後,他曾著手寫另一部長篇小說《百合心》,已經有了約兩萬字,據說1949年從上海遷家北京時,把稿子弄丟了。「假如寫得成,應該比《圍城》好些」―錢鍾書後來說起。這未成的《百合心》,令人們感到惋惜。但丟了稿子,恐怕不是主要的原因吧?他從1949年以後,根本就不再寫小說。《圍城》問世之初,就曾受到來自左翼的抨擊;按照自已的路子寫下去,將有什麼結果,錢鍾書不會不知道。1957年「大鳴大放」的陷阱,他也沒有掉進去。這年春天,錢氏去湖北省親,途中作有《赴鄂道中》五絕句,其中一首寫道:「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碾薄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那時不少人正「鳴」得熱鬧,錢鍾書卻感覺到「雨將來」了。1958年出版的《宋詩選注》因注釋與評論之精而享有盛譽;多年後錢鍾書說出了自己的不滿。我們現在來看這書的選目和那篇引用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洋洋洒洒的長序,能夠體會到錢鍾書怎樣機警地在發揮個人見解與「儘可能地適應氣候」(《模糊的銅鏡》,1988年)之間找到表述的方法。「文化大革命」中,錢鍾書也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受到衝擊(據說還被一個暴徒打了一耳光,這也可以載入史冊了),但相比於許多人,總算是平安的。有人推測他未遭更大的厄運,同他曾擔任《毛選》英譯委員會主任、《毛澤東詩詞》英譯本的定稿人有關(海外更謠傳他是毛的英文秘書),這也許有道理;但歸根結底,錢鍾書在政治上素來的謹重不妄言,才是至關緊要的吧。 但回到前面提及的董、孫文章所述錢鍾書之言,那裡面難道不是透露著憤世之情嗎,而一個真正老於世故的人,既知不該隨便對人說話,又怎肯對兩個陌生人將這道理說得如此尖銳,這時錢鍾書還是任性的。是的,加果錢鍾書只是一個謹慎自守的淵博學者,我們對他的敬慕也將是很有限的。我從別人的文章和口述中知道的錢鍾書,實有不少動人的故事。譬如,黃永玉記「文革」中錢鍾書拒絕參與「國宴」,別人拿「江青同志點名」來壓他,他也不理;別人讓他稱病推託,他還不願,只笑嘻嘻說:「我身體很好。我不去,哈!"『又譬如在1988年6月3日的《光明日報》上,刊出過在錢鍾書而言是很特別的文章——《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在這前後,我們知道錢鍾書還參加過幾次簽名。誠然,錢鍾書尋常對於政治是不多說話的,但他內心裡對國事的關切、對一切荒謬事態的感憤恐怕絕非淡薄。所以,他雖然聰明而潔身自好,對文化人趨炎附勢、獻媚邀寵、曲學阿世的行徑,卻也有著怎麼也按捺不下去的鄙視與厭惡.這到底也是他對政治的間接反應。陳丹晨記載:「錢先生平日最厭惡那些在名利場加官場里混來混去的知識分子,他罵他們是市儈、風派……每當他生動地描述這些人物和事件時,他就顯得激動、憤怒,但又是機智、幽默而尖銳,……」這方面的事例甚多。如錢鍾書致吳忠匡信,對「文革」中郭沫若、章士釗迎合「上意」而作的《李白與杜甫》和《柳文指要》嗤之以鼻,不屑一顧。還有一樁事,後來引發了宗璞(馮友蘭之女)與錢夫人楊絳之間的筆墨官司:據說,錢鍾書1979年訪美,在斯坦福大學的一個座談會上.「情緒激動」地大罵馮友蘭。與會的庄因教授稱,「他說,馮友蘭簡直沒有文人的骨氣,也沒有一點知識分子的節操觀念。又說,馮友蘭最不應該的是出賣朋友」。(《錢鍾書印象》,台灣《聯合報》1979年6月3日;又詳情可見穆正平《楊絳、宗璞筆墨官司的來龍去脈》,《中華讀書報》1998年9月30日) 還有一樁關於錢鍾書夫婦與鄰居打架的故事,從前多次在別人的文章里被提起,楊絳大概為了為歷史存證,把他們同鄰居夫婦(她稱之為「革命男女」)衝突的經歷,詳細記載了下來。細節之一,是錢鍾書在「革命男子」身上揣了「許多大腳印,橫橫斜斜的,一腳一腳從膝部直揣到肚皮上」。這故事讀起來令人忍俊不禁,想到錢鍾書的文章都是用手寫的,用腳寫的這一篇別具風采,可惜被楊絳當場「輕輕撣去了」。 莊子教導學生,說是「吾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莊子·山木篇》),錢鍾書呢,處乎默與非默之間?我想,許多人喜愛錢鍾書,不只為他那驚世的博學與才華,也為他的品格和性清。他是尖刻的,又常是單純的;他是謹重的,又常是任性的。說錢鍾書的人,多言他「可親可敬」,我讀他的文章看他的相片,首先覺得可愛〔這話太越份無奈是實情)。眸子清明,神色飛動,和藹可親而目中無人(不是看不起,是顧不上),這應是他高談闊論的常態。還有,他總留著一份清除不盡的書生狂氣,到了耐不住時要罵人,這也正是他可愛之處。至於拿腳在別人肚子上寫文章,未免有礙清譽,但人生也難免有那麼一回不雅的事情。 錢鍾書平日闖下的禍,到了他老病不能言的日子一樁樁爆發.累壞夫人楊絳。先是他當年在西南聯大,是否說過「吳宓太笨」,楊絳說不可能,因為吳宓是錢鍾書教愛的老師,她還特地讓人寫下書面證詞,好像要提供庭審似的;後是錢鍾書在美國有沒有罵過馮友蘭,楊絳說不可能,因為馮友蘭是錢鍾書的「五大恩師」之一。但她的辯白相信的人實在不多,那些話、那此事都帶有錢鍾書風格―或許細節有出入,或許要加上特定條件的限制。說起來,楊先生也是很可愛的(抱歉,越份了),她用儘力氣,文章登到四面八方,要維護錢鍾書作為溫雅君子的形象。——她覺得這很重要吧?這令人想起她那《寫圍城的錢鍾書》,直把錢鍾書描繪成一個愛鬧事的頑童;又想起某篇文章所記,錢鍾書阻止把楊絳為他織的一件毛衣捐給災民,說那是「慈母手中線」——是慈母呢! 在中國這地方,正直的人有時難免固執——更壞的是竣刻,或者呢,把自己的生存狀態弄得異常沉重;而圓通的人,搞不好變成滑頭無原則,事無不可為,只求解說得過。錢鍾書卻是正直而又圓通的,這個,從熟悉他的人所寫的文章里,從他自己的著作―尤其小說、散文中,可以體會出來。這是因為他明察世事人心而童心不泯、狂氣難除。他真的知道人——「兩足無毛動物」——之醜陋、愚蠢、虛偽,是沒法子的事情,知道世界喜歡在荒誕滑稽里鬧成個興高采烈的樣子。但他雖然也關心他的國家和周圍的人,卻並不一像中國許多讀書人那樣,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認為自己應該且能夠「為帝王師」,承擔天下的憂樂。如果無可奈何,只要旁人不把那惡濁氣味熏逼到鼻子底下,他還是有自己的事情可做。所以,他雖然經歷了一場大荒唐,依舊能活得乾淨、明決,保持他的一份幽默感。在「錢鍾書熱」里,他的人生智慧曲曲折折地傳布了開來,成為很好的指示―活得既不沉重又不骯髒,正是中國這艱難的土地上很多人試圖追求的人生狀態。 如果把錢鍾書與陳寅恪相對照,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近世學人,若說知識淵博、「學貫中西」,大概就這兩位是登峰造極的了。早在30年代,吳宓就說過:「當今文史方面的傑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但他們的治學路徑卻很不相同,而且,在這後面還有更重要的差異。 陳寅悟所好是論史,著眼是「在史中求史識」,以理解近世中國的變局。這正如龔自珍所說,「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史氏之憂憂天下」(《乙丙之際著議》),這是士大夫的傳統。錢鍾書所好是談藝,則遠於政治經驗,近於情感經驗;即使進而廣及於一般的思想文化,也偏重在人的精神與智慧的表現,人認識世界認識自身的方法。所以,陳寅恰的學問總是用力很重甚而是固執的,錢鍾書的學問則顯得通脫而活潑:他們的人生負重感也不一樣。陳寅恪是自視甚高、孤傲不群的,他的立場堅定、關注專一,即使偏居海隅,精神上與外界也有強烈的對抗性。「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這是陳寅恪很好的自我寫照。錢鍾書則多少有點像他喜歡的孫猴子,帶著點遊戲態度,上天入地、四面八方地看世界。他褒貶中西名賢大哲,議論生風,但這並不表示他把自己看得特別貴重。他也有憤怒,但終究還有幽默。因而,讀陳寅恪令人感到沉重,讀錢鍾書則似乎從遠處看人生,多有感觸,卻不大有直接的刺激。 陳、錢二人都非常熟悉西方文化。陳寅恪的主張,是堅持以民族文化為本位來吸收異域文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他一貫的立場,而錢鍾書完全是另一種情況。人們說錢是一位「世界學者」,這從他熟練掌握多種文字來說,從他對義大利人講他們不知道的義大利故事、對法國人講他們不了解的法國書來說,總還是淺。如果說他是「世界學者」,最顯著的地方,乃是表觀在他特別關注多種文化在某些根抵上的共通性,並善於運用其廣博的知識來發掘這種共通性的具體表現。「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談藝錄序》),困擾中國人的「中西體用」問題,在他那裡被取消了,這無疑是一種更為健康自信的態度。當然,這也因為錢鍾書主要在談藝、談廣義的文化,而「中學為體」之為許多人看重,其實是落實在社會體制上的。 無論錢鍾書受到怎樣普遍的敬重,既然他「熱」到如此程度,批評指責——虛怯怯和大膽的、有點道理和毫無道理的——便不可避免。雖然錢鍾書自己對各種各樣的讚美、「研究」很有氣派地表示厭煩,那也不管事。 一種批評是由來已久的,那就是說他「賣弄」。當年《圍城》初問世,就有人提出作者過於賣弄才情——那裡面妙語警句,多到擁擠不堪(正面說是「美不勝收」)。到了《管錐編》,引人注目的是作者的博學。此書總共引用了多少典籍,各家估算不同(可能使用的標準不一樣),有說五千,有說一萬的。無論如何,這是驚世駭俗的了:一個小小論題下面,三五種文字、十來種書的引證,不足為奇。有人便覺得這是炫博,賣弄才學。想來,錢鍾書這樣做,除了必要,也為了有趣,「賣弄」原本是有的。但我們由此看到人的智力的可能,其餘不論也罷。 另有一種批評是嚴重的,即指責錢鍾書面對昏暴政治的緘默。有人作文曰《在顧準的光照下無地自容》,便是以顧準的勇毅和對「文革」的批判為榜樣,比照出錢鍾書的不足道。當然,我們可以說錢鍾書不具備偉大的道德感召力;可以說.那個時代缺乏思想抗爭是全民族的恥辱,其中也有錢鍾書一份。但既然他決定沉默,終究誰也不能說他作為個人沒有在暴政下保持沉默的權利。況且,在「文革「年代寫成的《管錐編》也不是沒有思想的,不是沒有感於時代的昏愚而發的議論。「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而不能忍痛者吐不實」(《管錐編》三五),雖是引古羅馬修辭學者的話,但難道這不是針對「文革」中現象而發,經歷過「文革」的人一讀便知的嗎?只不過作者是從廣泛的社會文化角度、從歷史中的現象來說話,又是用隱晦的文言來寫成,因而不成為洪亮的吶喊。錢鍾書向人解釋為什麼用文言寫這部書,說是『這樣可以減少毒素的傳播」(余英時《我所認識的錢鍾書先生》),其實也就是借隱晦的語言來保存那一時代不能容忍的內容——所謂「毒素」。當然這也是自我保全之迫。 在本世紀前期的數十年中,中國湧現出一批優秀的新型學者文人,他們大抵都有相似的經歷:出身於書香門第,很早就熟讀了中國傳統上的主要文史典籍,20歲前後出國留學,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因而,他們得以成為一代學術大師或文豪,共同匯聚成中國文化史上一片輝煌的景觀。這裡,有王國維、魯迅、周作人、胡適、陳寅恪等等,而錢鍾書是其中較年輕、出道較晚的一個,但也許又是其中特別富於才智的一個。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在北京去世,一個學術時代,也隨著他的離去,宣告了最後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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