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悲劇意識及其美學意義——叔本華與莊子比較

生命的悲劇意識,是叔本華唯意志主義的核心思想,而中國文化之中,莊子的生命悲劇意識,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核心問題或曰終極問題。因此,本文擬通過叔本華與莊子生命悲劇意識的比較,深入認識中西美學的異同、特色及其價值。朱光潛先生在《悲劇心理學》中列專章論述叔本華的悲劇觀。殊不知叔本華在許多所謂「終極問題」上,卻與莊子十分相似。如前所述,叔本華認為,悲劇的根源在於生命本身,有生就有欲,有慾望就是痛苦,這是真正的悲劇根源。正如叔本華所說:「悲劇的真正意義是具有更為深遠的真知灼見的,那就是說,它所揭示的不是英雄人物贖還他個人的罪過,而是原罪(Original Sin),也就是生存本身的罪過。這正象加爾台隆所正確地指出的:『人之大孽,在其有生』。」叔本華:《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卷,第五十一節。〖ZW)〗朱光潛先生在《悲劇心理學》中,也著重指出「叔本華多次讚許地引用卡爾德隆的這樣兩句詩:『人所犯的最大的罪,就是他出生在世。』悲劇正因為向人類揭示這條真理,所以理所當然是『詩藝的頂峰』」。朱光潛:《悲劇心理學》137頁。其實,早在兩千多年以前,老、庄就已經向人類揭示這條真理了。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老子》十二章。莊子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大宗師》)「人之生也,與憂俱生。」(《至樂》)這與叔本華的基本觀念是一致的,即生命本身就是痛苦,因為有生就有欲,慾望就是痛苦。人的慾望恰如一個無底洞,是永遠不可能滿足的,「一切意願都產生自需要,因而是產生自缺乏,因而是產生自痛苦。……慾念的目標一旦達到,就絕不可能永遠給人滿足,而只給人片刻的滿足;就象扔給乞丐的麵包,只維持他今天不死,使他的痛苦可以延續到明天。因此,只要我們的意識里充滿了我們自己的意志……我們就絕對不可能有持久的幸福和安寧。」叔本華這段話,是朱光潛先生在《悲劇心理學》中所引用的(136頁),而在《莊子》一書中,我們同樣可以找到相似的論述,「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至樂》)莊子指出,世人的慾望是永遠不會滿足的,得不到時,大憂大懼,得到了,還是不滿足,仍舊勞心苦形,富人還想更富,「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所以說「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胮胮,久憂不死,何(其)苦也!」(《至樂》)這就是人生之悲劇的根源。叔本華認為,悲劇這種詩的藝術的頂峰,所表現的恰恰是由慾望產生的痛苦,人們「彼此的爭鬥,相互摧殘」,「在於表現人生的可怕方面,難以言說的痛苦,人類的不幸,罪惡的勝利,機運的惡作劇,以及正直無辜者不可挽救的失敗,都在這裡展示給我們。」叔本華:《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3卷,第51節。而《莊子》一書中,也給我們展示了許許多多人類的不幸、罪惡、痛苦和悲哀,在那「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紸篋》)的是非顛倒之世,在這慾望與爭鬥的「人間世」之中,多少難以言說的痛苦在產生,多少人間悲劇在演出:「喜怒相疑,愚智相欺。」「今之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在宥》)處死的人積成堆,戴鐐銬枷鎖的人成行成串,被刑戮的人滿目皆是。這是一個何等悲慘的世界!《則陽》篇假借柏矩之口,悲憤地哭訴這罪惡的世界,哀悼人類悲慘之命運,「至齊,見辜人(受刑示眾的屍體)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甾大患),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榮辱立,然後者見所病;貨財聚,然後者見所爭。今立人所病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這哀慟的嚎哭,豈止是在哀悼被刑示眾的殭屍,豈止是在哭訴統治者的殘酷,豈止是在控訴虛假道德的偽善。這哀哀的慟哭,在向世人昭示人類的悲劇!被慾望充塞的人類,要想不走到這一步,辦得到么?「欲無至此,得夫」!人一出生在世,就被慾望驅使,受苦受難,「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形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絍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齊物論》)叔本華說:「在看到悲劇災難的瞬刻,生活是一場惡夢的信念,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更為清晰。」莊子何嘗不如是。人生如夢,轉瞬即逝,而世人在大夢之中仍不覺不悟,「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知北?》)「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人,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齊物論》)人生如夢,這不正是人類生命意識的浩嘆么!「人生一大夢,未審覺何時。」王國維:《來日》。王國維此語,正是道出了由老莊而來的悲劇意識!通過以上叔本華與莊子悲劇意識的比較,我們不難體會到莊子思想深層的悲劇思想;人生充滿痛苦,世人在水深火熱之中,「絍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不亦悲乎」,莊子看似樂觀放達,逍遙自樂,其實骨子裡是整個的悲,悲憤得不再願回到「文明」的現實生活,甚至悲哀得不願再回到人世間。曠達只是悲的表象,逍遙的背後是對整個現實社會,乃至對人生信念的幻滅。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子》堪稱一曲振撼心靈的悲歌,難怪《老殘遊記》的作者劉鶚說:《莊子》乃「蒙叟之哭泣!」劉鶚:《老殘遊記自序》。明人陳子龍說《莊子》之文是「辨激悲抑」。陳子龍:《莊周論》。清人胡文英指出:「人知三閭(屈原)之哀怨,而不知漆園(莊子)之哀怨有甚於三閭也。蓋三閭之哀怨在一國,而漆園之哀怨在天下;三閭之哀怨在一時,而漆園之哀怨在萬世。」胡文英:《莊子獨見·莊子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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