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與科學哲學

吳國盛

在「海德格爾與科學哲學」這個題目之下要談的,不是海德格爾與通常英美科學哲學的關係──儘管海德格爾與英美後經驗主義或歷史主義的科學哲學並非沒有思想傳承關係──而是海德格爾對科學的本質的思考,這樣的思考完全可以納入廣義的「科學哲學」或我所謂的「第二種科學哲學」 的範圍。本文著重闡釋和分析海德格爾的兩個重要思想:「現代科學的本質是現代技術」、「數學化作為現代科學的突出特徵屬於現代技術的本質」。

1、思想背景簡述

海德格爾的思想著眼於挖掘西方自柏拉圖以來的哲學-形而上學思維的根源,並在刨根問底的過程中,完成對形而上學的克服和超越。他認為,由柏拉圖開創的形而上學傳統,支配著全部的西方哲學史。「貫穿全部哲學史,柏拉圖的思想以變化著的形式保持其決定性,形而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 這個形而上學傳統以其對存在問題特有的領悟,決定著西方思想的基本走向,決定著西方人對人、對物、對世界的基本態度。它「以給出理由的表象思維方式來思考存在者之為存在者。因為從哲學開端以來,並且憑藉於這一開端,存在者之存在就把自身顯示為根據(arche[本原]、aition[原因]、prinzip[原理])。根據是這樣的東西,由於它,存在者作為如此這般的存在者才成為在其生成、消亡和持存中所是的某種可知、可處理、可製作的東西。作為根據,存在把存在者帶向其實際在場。根據顯示自身為在場性(Anwesenheit, presence)。」 這個傳統極為深厚,以致我們要對它有所反思都很困難,而海德格爾就把「思想」的任務規定為克服形而上學。所謂克服就是經受並顯露它的極限。

海德格爾認為,形而上學創造了我們的歷史,而由這個歷史所標定的我們的時代正在終結形而上學本身。所謂形而上學的終結,就是它進入了它的極端狀態即完成形態,展開和窮盡了它所有的邏輯可能性。這種哲學終結論對我們而言並不陌生。從黑格爾開始,有各式各樣的哲學家宣稱哲學終結。海德格爾的獨特性在於他對哲學終結的理解和說法。這些理解和說法中最令人驚異的是,他說哲學的終結主要表現在現代技術的支配性。「技術這個名稱本質上應被理解成『完成了的形而上學』」

為什麼說現代技術表現了形而上學的極端和完成形態呢?在海德格爾看來,現代技術本質上不是什麼機械設備之類的技術性的東西。首先,它象歷史上一切傳統技術一樣是作為真理的開啟方式而發揮作用的:技術不單純是工具和手段,而是展現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去蔽方式,是對物的塑造。其次,現代技術與傳統技術的區別就在於,它對物和存在者的展現不是一種對「物性」的「帶出」,而是「挑釁」意義上的「強使」(Heraufodern);它不是保護著物之物性的完整性,即海德格爾所謂「天地人神」的四重性,而是一種單向線性的「預置」(bestellen),使物不再是物,而成了「持存物」(Bestand);由於這種單向線性的運作,使得現代技術成了單一的去蔽方式,而遮蔽了和排除了其他的去蔽方式,結果現代技術的本質運作以「座架」(Gestell, Enframing)的方式進行,即以一種無從逃避、遮天蓋地的方式規定著現代存在的顯現方式。於是,海德格爾認為,現代技術是存在的命運,也是形而上學的最後一個極端形態。

海德格爾關於技術的思考非常豐富,這裡不能全面展開。我只簡單解釋一下為了進入本文的主題而必須涉及的那些方面。

首先,海德格爾的「技術」是在現象學意義上談的,不是我們通常指稱的機器、機械、工具、儀器等,這些東西他稱之為「技術的東西」。但是,「技術」是「技術的東西」得以可能、得以被理解的本質。「技術」作為本質,先於「技術的東西」。「一般來說,機器的利用和機械的製造本身還不就是技術──它還只是適合於技術的一種手段,在這裡技術的本質在其原材料的對象特徵中被建立起來。」

其次,海德格爾特彆強調技術不是單純的工具和手段,而是物的展現,世界的構造。什麼樣的工具被運用,就意味著什麼樣的世界被呈現出來。任何手段被納入技術,只是因為該手段的運用適合於技術已經開闢的世界。「對我們的祖父母而言,一座『房子』,一口『井』,一個熟悉的建築尖頂,甚至他們自己的衣服,他們的斗蓬,依然有著無窮的意味,是無限親密的。幾乎每一件東西都是一個這樣的容器,他們在其中發現已有人駐留,並且可以往裡添加人的東西。現在有了從美國闖入的空洞無關痛癢的東西,假冒的東西,是生命的贗品。……一座美國人所理解的房子,一個美國的蘋果或葡萄樹,與我們祖先的希望和思想所寄託的房子、水果和葡萄都毫無共同之處。」

再次,海德格爾指出現代技術與傳統技術的一個差異在於,現代技術以「預置」的方式展示物、構造世界,使得「物」都成了「持存物」。正是這種「預置」的去蔽方式將表面看起來都是「改造世界」的傳統技術和現代技術區別開來。現代水利設施之所以與傳統的手工水罐不同,因為後者彙集天地人神,而前者向現代農業「預置」;萊茵河上的攔河電站之所以與古老的索橋不同,也是因為後者彙集天地人神,而前者向著現代電力工業「預置」。預置就是為著單純的目的、留取單純的功能、指向單純的存在者的某種關係網路,它原則上不考慮豐富而複雜的物之物性的保有。預置使本質先行。為了解釋這一點,海德格爾不無俏皮的說,由於攔河大壩向著電力工業體系預置,而萊茵河流向著水流壓差的提供者預置,所以,與其說攔河大壩建在萊茵河上還不如說萊茵河建在水電站上。

最後,海德格爾將現代技術的本質濃縮成一個生造的詞「座架」(Gestell)。按照德語的構詞法,這個詞的字面意思是將所有的「擺置」(stellen)會聚(Ge-)起來。用「會聚」來說明技術本質的運作方式,與海德格爾對通常技術概念中人類學傾向的批判有關。通常人們不僅把技術理解成工具和手段,還把它理解成屬於人的、為人所利用的東西,這後一方面海德格爾稱為人類學的技術觀。在他看來,技術作為真理的顯現方式,決不可能是屬人的,相反,人倒是屬於這種真理──有什麼樣的真理運作,就有什麼樣的人性。所以,技術手段和技術體制的變遷也好,技術對於時代的支配性也好,決不是人自身的一種主觀上的選擇。它作為存在命運的贈與,倒是也支配著人自身。同樣,現代技術的「預置」行為並不是屬人的由人類來選擇和行使的一種方式,而是存在的命運。為了體現這一點,海德格爾不惜生造一個詞「座架」,來概括現代技術的本質運作方式。

2、現代科學與前現代科學的區別

我們都聽說過,現代技術與前現代技術的區別就在於大量的應用現代科學,從而使現代技術的規模和深度達到了手工技術所無法達到的程度。現代技術的成就通常都歸於對科學理論的大量應用。但與這種通常的看法相反,海德格爾認為,說現代技術是現代科學的應用並不錯,但並未切中實情,就象說詩歌是字母的某種排列並不錯但沒有切中實情一樣。從本質上講,現代技術支配著現代科學的展開。

這樣的講法涉及到對某些歷史事實的再解釋。眾所周知的是,現代科學發源於16、17世紀的科學革命,而現代以蒸汽機和電動機等動力機為代表的技術只是在18世紀才開始興起。這樣的歷史順序很難支持現代技術支配著現代科學的講法。不過,海德格爾對於歷史學的東西(historie)與歷史的東西(geschichte)有一個嚴格的區分,即歷史學的東西只是在技術時代才出現並與歷史的東西相混同,也就是說,歷史學作為科學本質上受制於現代技術,而歷史的東西才是人在綻出的向真理敞開時達成的屬於技術時代之本質的東西。所以,歷史學上技術對於科學的滯後並不能說明歷史意義即本質意義上技術對於科學的佔先。現代科學儘管先於現代技術出現,但這只是表明那個起支配作用的本質性的東西是最晚公開的,只是從歷史學上才有現代科學先於現代技術,而從歷史的實情來看,則現代技術作為本質性的東西先行支配著現代科學。

如果說現代技術與傳統技術的區別的本質不在於現代技術是對現代科學的應用,那麼現代科學與前現代科學的區別的本質從而現代科學的本質在哪裡呢?通常對現代科學與前現代科學之區分的看法有三點:第一,認為前者從事實出發進行歸納,而後者從普遍性的命題和概念出發進行思辨演繹;第二,認為前者從事實驗並且以實驗方法證明它的知識,而後者主要是一種理論性知識;第三,認為前者是一種計算的和測量的研究,是定量的科學,而後者主要是一種定性的科學。海德格爾認為,這三個看法具有內在的聯繫,但根本上是含糊不清的。

首先,說現代科學從事實出發而前現代科學從普遍性的命題和概念出發,正確但不全面。前現代科學也講事實、觀察事實,現代科學也使用普遍性的命題和概念。當代實證主義者把這種觀點推到了一個非常極端的地步,以致於完全歪曲了16、17世紀科學革命史的真相。那場科學革命作為現代性的開端是偉大的──任何創造一個時代的開端都是偉大的,那種原始的創造力在時代被開闢出來之後才慢慢消磨殆盡──科學革命家們既是科學家也是哲學家,他們非常清楚自己決沒有什麼絕對中立的事實,一個事實總是在一個概念說明體系中成為事實;他們均自覺地創造新的概念體系以便引出新的事實領域。於是,使用事實與使用概念的區分就不能構成現代科學與前現代科學之間的區別,因為它們都觀察事實,都講概念和普遍命題,決定性的區別在於它們如何設立概念以及如何在概念之下開闢自己的事實領域。

海德格爾的這一洞識與庫恩的範式理論有著驚人的一致,在批判實證主義的「硬事實」方面,他們都強調了事實對於背景理論的依賴性。範式如同時代性的去蔽,決定著科學家以何種方式去掌握事實,以何種方式去論證。從歷史線索上看,我們似乎還可以說海德格爾的思想通過一個曲折的途徑與庫恩的思想有內在的關聯。庫恩科學哲學的代表作《科學革命的結構》中的主要思想來自他對《哥白尼革命》的思想史研究,這一研究在主導思想上主要受惠于思想史學派的主要開創者俄裔法國科學史家亞里山大·柯瓦雷(Aleander Koyre)。柯瓦雷1939年出版的《伽利略研究》一書成為科學史中思想史學派的開山之作,也是科學哲學中歷史學派的真正策源地。在那本書中,柯瓦雷表明,支配著伽利略科學工作的決不是什麼純粹事實的發現和歸納,而是創造概念體系從而開闢新的事實領域,以對抗極為強大的經院哲學的自然解釋體系。柯瓦雷曾經求學於希爾伯特、柏格森和胡塞爾門下,還寫過論海德格爾哲學的文章 ,對胡塞爾和海德格爾30年代的思想非常熟悉。胡塞爾1936年發表的《歐洲科學的危機和超驗現象學》前兩個部分,以及海德格爾1935-1936年在弗萊堡大學的講演《物的追問》中關於近代科學的起源的有關思想,對柯瓦雷肯定有影響。

其次,把現代科學歸於實驗科學並以些構成與前現代科學的區別也不充分。古代科學也從事對事實進行特定排列從而獲取關於事實狀態的信息的實驗,但問題依然在於如何從事實驗,把什麼的東西看成事實,對事實如何進行排列,通過實驗要獲取什麼樣的信息。「實驗的方式總該是與對事實的概念規定的類型以及使用概念的方式相聯繫的,也即與對物的前概念(Vorgriff, preconception)的把握聯繫在一起的。」 海德格爾因而不同意把羅吉爾·培根看成是近代實驗科學的先驅,認為他始終活動在亞里士多德所規定的範圍內,他做實驗只是要求用對事物本身的觀察來代替對理論的探討。而這並不能構成現代科學與古代科學的分水嶺。

最後,把現代科學歸於計算和測量的科學也沒有指出現代科學與前現代科學之間的本質區別,因為古代科學同樣進行測量和計算,問題還在於如何運用計算和測量,計算和測量對於把握對象具有什麼樣的重要性。

在對通常關於現代科學與前現代科學之間區分的三種看法進行分析之後,我們立即就能看出,在海德格爾看來,決定著現代科學之特質的也決定著現代科學與前現代科學之本質區別的,是它對物之物性的特有的形而上學籌劃。正是這樣的籌劃,構成了現代與前現代的本質區別。

3、現代科學所提供的物的經驗:數學化的自然圖景

現代科學展開了一幅數學化的自然圖景。通過數學化,物被置於三維空間和一維時間之中的由力的定律所支配著的物質微粒,它是可計算的、可預測的,因而是被充分「預置」的,作為千篇一律被數學的預置的東西,它們是絕對等價的。在現代自然圖景中,有區別的只是量,不再有質的區別。「空間被等同於幾何學的領域,時空則被等同於數的連續統。人們曾幾何時以為自己生活著的世界──一個到處是顏色和聲音,空氣中散發著芳香,充滿著歡樂、愛情和美,滿目是有目的的和諧和創造性的理念的世界──現在全被擠壓在有機體的大腦上某一方寸之角里。真正重要的外部世界是一個僵硬、冷酷、無色無聲的死寂的世界;一個量的世界,一個可以數學計算的按照力學規律運動的世界。人直接感知的質的世界成了外面那個無限機器的一個很奇怪而且相當次要的外觀。」

這件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呢?它取決於現代科學所提供的物的經驗。何為一物?我們可以通過比較古今自然經驗的差異來搞清現代科學中物的經驗。對希臘人而言,物分兩類,一類是自身湧現出來的自然的東西即physical,一類是被製作出來的即poioumena。可以與現代科學相比較的部分是亞里士多德關於自然物的理論。與現代相同的看法是,自然物是運動的。但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物體的「運動」與「位置」發生著內在的關聯,因為物體的運動受內在的原因所支配,這個東西就是physis(本性)。這些內在的原因表現在,「重」物下落,「輕」物上升,「重」和「輕」屬於物性,而物性就支配著運動。「上升」和「下落」具有某種相對於大地參考系統絕對的意義,這一絕對性最絕對的表現是「月下天」的運動與「月上天」的運動是根本不同性質的。月上天的運動是完美的圓周運動,它將在位置改變意義上的位置運動包含於位置本身之中;月下天的運動是直線運動或混合運動,永遠不完美的。這兩個領域運動的差異顯示出,一個物體如何運動取決於它處在什麼位置。處所決定運動方式。在月下天的直線運動中,起支配作用的依然是物體所在的處所。所有的物體都有一個天然處所,處在天然處所之中,則達到它的目的地,回歸其自身中,運動就不再動力,而不在其天然處所,則回歸天然處所的趨勢作為一種內在的動力驅使著它的運動。物體越接近它的天然處所,運動速度就越大。對於受迫運動而言,因為在物體的本性中並不含有任何內在的這種運動的原因,所以它只是在抗拒的意義上與物體的本性相關聯,因此受迫運動在起初的推動力消失之後運動將越變越慢最後歸於停止。

在亞里士多德的這套物性和運動理論中,一個核心的觀念就是,天然運動的原因在物體的天性中。後來的經院哲學將之概括為:運動方式遵循存在方式。

與這種古代和中世紀的物性和運動理論相對照的現代理論,是以牛頓第一定律為基礎的。這個定律最早由伽利略提出,其標準表述見於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一書:「每個物體都保持其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狀態,除非有外力作用於它迫使它改變那個狀態。」 海德格爾從這個定律中看出了8點獨特的地方:

第一,這裡的「每個物體」的「每個」表明了在月上天與月下天這種地域之間的區分被取消了,本質上,月上天的物體和月下天的物體都是相同的;第二,原來特別指定給月上天物體的圓周運動形式對於直線運動的優越性消失了,相反,直線運動方式成了決定性的,但這種決定性並不導致對天上與地下的區分,而是把天上運動和地上運動均統一在這種直線運動中;第三,「位置」的概念發生了改變,不再有什麼與物體之本性相適應的「天然處所」(natural place),任何位置都適合於任何物體,位置只是物體的一種可以在運動中變化的狀態,於是「運動」的概念也與希臘人區別開來。對運動的規定和論證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需要追問的不再是運動持續的原因,因為運動的持續性已經被假定,需要追問的是運動狀態的改變的原因。從前天球的圓周運動屬被假定者,不需要解釋,而今被假定的是勻速直線運動,這種圓周運動是需要解釋的。第四,運動不再根據物體的本性和能力來規定,相反,力得從運動方面得到規定。運動狀態的改變顯示出力的作用從而力得以被規定。第五,運動被看成位置間距離的變化,因而被量化。運動是按照運動量被規定的。第六,天然運動與受迫運動之間的區別被消除。第七,與這種區別的消除相應,自然的概念也發生變化。「自然不再是物體運動所要遵循的內在原則,而是物體的變化著的相對位置的多樣格局,是物體在空間和時間中在場的方式;物體本身就是可能的位置次序和次序之規定性的領域,並且任何地方都不具有特別的優先性。」 第八,研究自然的方式發生了徹底的革命性變化。

海德格爾認為,在牛頓第一定律之中包含了科學世界圖景所有本質的方面,而構成這些本質變化的基礎就是數學化。牛頓把他的既是集大成又是開創性的著作稱為「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正是名符其實。為什麼說在第一定律之中已經把近代自然圖景的數學化特徵暴露無遺呢?表面上看,第一定律只是一個定性的定律,只是到了第二定律才給出了力學方程。然而,數學化作為某種決定性的東西,不等同於量化,量化原則只有在數學化起支配作用的時候才成為科學的基本原則。數學化是作為對物的籌劃而發揮作用的。

在第一定律中首先確定了現代意義上的「物」的概念,這個物絕不是現代科學自己聲稱的基於經驗事實。在經驗中,我們不可能發現一個按照第一定律運動的物體。不僅如此,在古代和中世紀人們的頭腦中,這樣的物體連想像都不可能,因為慣性運動起碼要求一個無限空曠的空間作為保證,而那時人們頭腦中的空間既不無限也不空曠。在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中,物體的運動與它所處的處所相關,不同的處所與天然處所之間有一個不同的距離,因而有不同的天然趨勢,因此在物體的天然運動過程中,速度必定是不均勻的。

因此,第一定律不只是在給出物的運動規律,主要是在創造物的經驗本身。伽利略主要通過「理想實驗」來提供對新物理學有利的實驗「事實」,這個理想實驗就是一種在思維中的構造性實驗。理想實驗對於新物理學的確立所發揮的決定性作用,充分證明了科學革命主要是觀念變革,是世界圖景的再創造,這其中,「物」之物性的籌劃是特別起支配作用的。

如果說這個籌劃是數學化的,那數學化又表現在何處?海德格爾指出,數學化對物之物性之特定的籌劃就表現在「公理化」方面。「公理」是指那些預先給出的規定和陳述,公理化籌劃則是指,任何東西被作為什麼,均依賴於那些事先已經給出了的規定和陳述。首先是物之物性被按照公理化的方式被籌劃。牛頓在《原理》中一開始就仿照《幾何原本》的方式給出了一大堆定義、公理,由這些定義和公理,物之物性也就被勾勒出來:一個物體作為一個由牛頓物理學勾划出來從而被現代世界圖景所接納的物,首先是在牛頓的時空領域中在場的存在者,它擁有質量因而按照牛頓定律與其他物體發生可以被數學化量化的可以被計算的預定的關係;一件事情被看成一個自然事件,當且僅當它是在無限均勻的時間長河與無限空曠且均勻各向同性的空間之中可以量化的事件。在這裡,起決定作用的東西是空間坐標中的位置關係、時間坐標中的時間關係、質量和力,而這些東西均在定義和公理中被預先給出。由於這些預定了的時間關係、空間關係和運動關係,在牛頓世界中,物稟有某種同一性,因為這種同一性,精密的數字式測量成為可能、複雜的數學計算成為必需,於是導致一種狹義的數學被現代科學所要求並與現代科學一道被同步創造和發展出來。今天人們把這種狹義的數學看做是現代科學的一個外在的、甚至似乎還是偶然的起因,實在是倒果為因。因為數學的籌劃支配著現代科學,現代科學才去要求一種狹義的數學。狹義的數學與現代科學一起都是作為數學籌劃的產物而相遇。

正是這種數學化的籌劃,自然才成為一個數學化的領域,擺置物體以求探得更多信息的experientia才成為現代意義上的「實驗」。現代科學之所以是實驗科學首先因為它是數學的,是數理科學。「對事實的實驗渴求是以往對一切事實的數學跳越的一個必然結果」。通常科學史家所說的數學傳統與實驗傳統的對立 ,只是歷史學的,而不是歷史的,並未觸及到現代科學的本質。實證主義的那種現代科學是事實科學的斷言,只是在這種數學化的籌劃作為籌劃被完全遮蔽之後才會興起。

自然被數學化後,自然事件便稟有那種根本上的透明性,即通過數學計算的可預測性可確實性。拉普拉斯因而能夠提出一種精靈,這種精靈擁有無限的運算能力,因而可能依照牛頓運動方程把宇宙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全部計算出來。這種萬能計算者也被稱拉普拉斯妖,是數學精神的一個體現。

4、現代科學的技術本質

海德格爾同時說到了現代科學是技術支配的,也是數學籌劃的。技術支配的特徵是「預置」,而數學籌劃的特徵是先行「設置」(setzen),同樣是「預置」(bestellen)。通過數學籌劃,技術作為座架支配著現代科學。

現代科學作為受座架支配著的敞開領域的拓展活動,其本質是「研究」(Forschung)。所謂研究,是指在開闢某個存在者領域中的程式活動。這個程式活動首先是展開一個領域即籌劃一個領域,而在展開和籌劃中,方法先行起著作用,使得它的籌劃沿著「法則」和「規律」的制定和把握的方向,來真正把自然領域明晰的開闢出來。

現代科學將自然物「預置」成時空網路和相互運動網路中的質點間的力的作用體系,而這裡的時空網路和相互運動網路已經預定──絕對時空和位置變化,力的作用方式也被預定──牛頓運動方程,所有這些均是數學籌劃的結果。有了這些籌劃,任何未知之物均可以通過已知之物來得到說明,同樣,未知之物都將進一步證明已知之物。

實驗也參與這一籌劃活動。實驗如何設計,取決於它所要達到的目的;而評價一個實驗是否成功,也要看它是否達到了它的目的。實驗的目的,一般說來,就是創造或改變某種條件使得某種運動關係成為可預先計算出來的。一個預期的結果沒有出來表明實驗是失敗的。當然,實驗沒有出現預期的結果也可能正表明是成功的,如果從另一種設計籌劃來看這一未出現正是所預期的結果。

現代科學日益加劇的分工和專業化,不能看成是它的一個弊端,相反,應該看成是它的本質。海德格爾因此把現代科學稱為「企業」(Betrieb),因為它的分工協作、它的有計劃有組織、它的研究活動與研究結果之間的相互調節,均與一個工業生產企業的生產流程毫無二致。如同企業生產中,有什麼樣的流水線就會要求什麼的原材料、產生什麼樣的產品一樣,在科學研究中,方法也總是具有對於研究對象的優先地位。在科學研究的企業化過程中,「學者消失了,代之以致力於各種各樣研究計劃的研究員。正是這些而不是對博學的培養,給予他的工作以尖刻的氛圍。研究員不再需要家裡有一個圖書館。他總是在走動。他在會議上與人談判並收集信息。他與出版商簽約,後者現在也一起參與制定寫什麼樣的書。」 研究人員就這樣自發地進入到技術員的行列。

研究人員在企業建制的研究機構里,把對象分門別類的表象出來。對存在者的表象體現了研究工作所達到的程度:因為表象(Vor-stellen)即是把存在者帶到眼前來,對存在者在對象意義上把握住──或者預先計算出來(自然),或者事後計算出來(歷史)。存在者在其被表象之際成為存在著的,這透露了現代存在者的存在方式即真理的顯現方式。現代科學就其作為數學籌劃而言,是現代真理方式最重要的開拓者,它在表象、預置、數學籌劃中歸屬於現代技術的本質即座架的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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