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鳳霞 演員離開舞台 就是魚兒離開水 | 歷史

評劇《劉巧兒》劇照

生於亂世的新鳳霞,終其一生都在與黑暗和庸俗的舊世界決裂。自卑與現代前衛的雙重意識驅使她「拚命學習」,耗費她大半生的精力。而與才子吳祖光堅定且幸福的婚戀,讓她成為同輩民間戲曲藝人里最與眾不同的一位,也在「藝人」到「藝術家」的蛻變中為她加持。懷念新鳳霞,以及跨越出身和性格差異的「霞光」夫婦,讓我們思考個人信念與情感的力量能怎樣超越難以承受的困苦險阻。

新鳳霞 演員離不開舞台

來自南方人物周刊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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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珠市口地鐵站下車,沿著在建的八號線向南走幾百米,便是有著六十餘年歷史的天橋劇場。

盛夏的午後,劇場外人頭攢動。這裡正承辦著第15屆北京舞蹈大賽。建築的正前方是一幅巨大的鏤空雕刻——上面是一個舞蹈演員的形象。售票處的演出安排也顯示,中央芭蕾舞團佔據了年底之前的大半排期。

「有評劇嗎?」

「沒有。」

「要看評劇去哪啊?」

「去評劇院啊,這裡還有旁邊的藝術中心(演出的)都是現代話劇。要不看場舞蹈得了,大熱天兒的,便宜賣您。」

路對面的天橋雜技劇場大門緊閉。只有走到這座被電線擋得嚴嚴實實的三層小樓前,才能看到鐵門上方「萬勝劇場」四個字——老舍先生於1965年親筆題寫。

大廳黑漆漆的,只有一間屋子亮著燈。

開門的聲響驚動了屋內的人,他叼著根煙走出來,手機上還播放著電視劇。一臉狐疑地看著我:「來這兒幹什麼呀?不開門不開門。」說明拜訪來意後,他又問我是否有「上面的批條」。

借著燈光能看得清,大廳四周掛著一些配有說明的海報,其中一張是一個穿著深藍底白花前襟上衣、梳著烏黑大辮子的姑娘。圖片說明顯示:「萬盛軒戲院(萬勝劇場原名)始建於1931年……五十年代初在此劇場,評劇藝術家新鳳霞主演《劉巧兒》曾紅遍全國。」

大半個世紀前,靈慧聰穎的民間藝人新鳳霞正是從此處登台,迅速成為享譽全國的「評劇皇后」,流行程度甚至一度蓋過京劇。然而世易時移,今天所有的傳統戲劇門類都面臨潮流文化衝擊和後繼乏力的頹勢。除了圈內人和親友,極少人了解,2017年是新鳳霞誕辰90周年。她的藝術生命緣何在四十歲上下,尚未全面綻放,便戛然而止,更鮮為今人關注。

兩個多月前,新鳳霞的兒子吳歡在微博上寫道:

1966年中國評劇院青年演員張少華當隊長,帶隊抄砸了新鳳霞家。後來新鳳霞說「苦難都過去了,我也殘疾了,怪她們有什麼用,原諒她們吧。」今年新鳳霞九十冥壽,張少華還記得那些往事嗎?

他說自己平時很少發微博,寫這幾句只是想念母親,有感而發。沒成想,數日之內這條微博閱讀量突破800萬。一代名伶,以一種突然的方式重回大眾視線。

然而一切絕不應該止於一時的喧嘩。

生於亂世的新鳳霞,終其一生都在與黑暗和庸俗的舊世界決裂。自卑與現代前衛的雙重意識驅使她「拚命學習」,耗費她大半生的精力。而與才子吳祖光堅定且幸福的婚戀,讓她成為同輩民間戲曲藝人里最與眾不同的一位,也在「藝人」到「藝術家」的蛻變中為她加持。懷念新鳳霞,以及跨越出身和性格差異的「霞光」夫婦,讓我們思考個人信念與情感的力量能怎樣超越難以承受的困苦險阻。

星光與求新

「你看現在的明星,有形象、無人物,唉。」初見74歲的畫家、李苦禪先生之子李燕,他隨手拿起手頭一本今年的新聞雜誌,翻到裡頭的明星頁,搖搖頭。「那時候的知識分子、藝人,長得還像個樣。」

「新鳳霞就不是洗個臉便不認識的那種美,是達到中華美學裡的最高審美境界——樸素美。」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半個世紀前在中央美術學院宿舍。

「我們院兒住了一些名人,吳祖光到那去。我們的屋分里外間,我正坐在裡邊床上,忽然看著進來一位女同志,好傢夥,滿眼生光啊。啊唉,我差點沒叫出來,這真劉巧兒來了——」

這位女同志穿著連衣裙,用俄文講「布拉吉」,顏色李燕記不太清了。「反正很素,不是花的,或者龍鳳呈祥的,就是顏色很素。後頭留一條濃黑的大辮子,非常淡的妝,也沒有口紅。穿著跟略高一點的涼鞋,在那年頭真的是相當的時髦了。」

畫家、李苦禪兒子李燕 圖 / 楊昶

讓李燕恍神的「劉巧兒」是新鳳霞在1949年後參與原創和革新的同名現代評劇里的主角。戲裡,手提竹籃的巧兒款款地走到垂柳岸邊,對著河畔的鮮花訴說起心事。濃眉大眼裡既有微微的羞澀,又有著初戀的明媚和堅定的主張。

上一次勞模會上,我愛上人一個呀

他的名字叫趙振華

都選他做模範,人人都把他誇呀

從那天看見他我心裡頭放不下呀

因此上我偷偷地就愛上他呀

「這可不像現在隨便就說我愛你啊什麼的,這詞當時可以講是相當超前了,思想很解放。那時候女子不能表露出自己愛誰,老規矩是年輕女子看男子都不能正眼看,對話都得低著頭,連眼神都不能對啊,那個規矩大了是吧?這居然自己還看上一個,所以後來這一唱哦,唉呦譽滿京城啊。」

根據1943年袁靜劇本《劉巧告狀》和韓起祥的說唱《劉巧團圓》改編的《劉巧兒》,是配合《婚姻法》宣傳排的一部評劇。巧兒自幼經父母包辦許配給鄰村趙家莊的趙柱兒,可她喜歡上了勤勞憨厚的小夥子趙振華,於是敦促父親退掉婚約,自主結婚。新鳳霞扮相俊美,聲音特別好,用多年搭檔馬泰的話說,「全都是本音,演唱情深意濃,能把每個字都送到觀眾的耳中去。」加上這個戲有著破舊立新的時代背景,應和了年輕觀眾的心聲,立刻唱遍全國。

評劇的前身叫蹦蹦戲。在上世紀初,評戲就是「蓮花落」式的小戲,不登大雅之堂。以悲腔為主,人物也多為怨女烈婦。老百姓有話:誰心裡有苦,想哭的話,買張票看評戲讓你哭個痛快。然而新鳳霞與別人不同,或許是幼年學過京劇,或許是聲音較為優越,總之她不滿意唱腔僅限於哭啼啼慘凄凄的音樂形象,下決心要變革。

在排《劉巧兒》「小橋」這場戲時,戲劇導演夏淳本來只給新鳳霞分析:這時巧兒已讓父親去趙家退包辦婚約,還想著能跟意中人趙振華結婚了,心情十分舒暢、愉快。「鳳霞不僅用耍線、卧魚等動作創造了一段很有特色的身段表演,而且把傳統戲《老媽開嘮》的『喇叭調』唱法改了,吸收解放前電影《千里送京娘》中馬蹄聲的雙打節奏,用在《劉巧兒》里,眾人都覺得新鮮。可以說要沒有這麼個演員,這場戲就出不來,收不到這麼好的藝術效果。」夏淳說。

老評劇演員趙麗蓉形容,新鳳霞「肚裡寬」,花五寶、花小寶、小彩舞、馬三立,還有京劇言派老生她都能學,「學還學得真有點兒意思。」各種旋律和唱腔盤旋在她腦子裡,到了磨合評戲時自動流淌出來,成了用之不竭的養分。

給劇目革新,在行業里並不討喜。有人說新鳳霞是評劇裡面的「外江派」。還有人擠兌,什麼莫名其妙的腔兒,斥責她的唱腔不是唱戲,倒像是在唱歌。有的搭檔開始離開,還要帶走其他人。新鳳霞都不放心上,該改照樣改。結果是,聽眾買賬——萬盛軒前邊北門,不少觀眾曾從木板透出的縫裡看她唱。

在與萬勝劇場只有一條馬路之隔的天壇公園,我們遇見了老京劇演員張伯,他師從京劇老生李盛藻,尤其喜歡新派評劇。「新鳳霞長得漂亮,颱風也好。新派好聽在哪?好聽在嗓子里有那個『疙瘩腔』,嘴頭有勁兒,字頭字尾揪得清楚,味道濃。天橋劇場幾百上千人,全憑一副嗓子,根本不用擴音器。」

採訪中多位花甲以上老人都提到,論上層,周恩來曾經說:「三天不喝茶,不能不看新鳳霞。」在街尾,往往衚衕這邊來一句「巧兒我自幼許配趙家」,隔著牆那邊就給你回一下句「我和柱兒不認識,怎能嫁他?」,字正腔圓、又是普通話,賣西瓜的大爺,搖蒲扇的大媽,拉排(三聲)子車的人力車夫,全都能哼,都能聽明白——南方也不例外。

1950年代,新鳳霞和同事在坐牛車下鄉途中

老戲如《無雙傳》、《乾坤帶》、《三看御妹》,新戲如《金沙江畔》、《會計姑娘》、《阮文追》……只要是新鳳霞的戲,觀眾總是里三層外三層,非得等到她出來。「那架勢,就跟今天的周杰倫一樣。」和吳家深交多年的導演楊建東說。

吳歡幼小的腦海里定格了一幅連續的圖畫:散戲後,三輪車的兩邊總會有戲迷觀眾騎著自行車尾隨歡送,他坐在媽媽的懷裡,兩邊的車鈴聲歡快地響成一片,在深夜裡燈光昏暗的北京街道上呼嘯而過,車燈形成的長龍延續到很遠。

最前衛的人生抉擇

改革改出了一個「新派」,至今還有延續。但新鳳霞的好友和兒女們都覺得,她這輩子乾的最前衛的一件事,當屬追求「戲劇神童」吳祖光、和他「私定終身」。

吳祖光父親是北京故宮博物院和中國文博界的開創者吳瀛。他本人20歲便以劇作《鳳凰城》轟動全國,之後又創作了《風雪夜歸人》、《正氣歌》、《捉鬼傳》等精彩劇本。現代文學館保存著數部吳祖光的手稿。館長舒乙說過,吳祖光懂地方戲,寫了評劇《花為媒》電影劇本,也寫過京劇《三打陶三春》,為梅蘭芳、程硯秋分別導演了兩人舞台藝術的電影。他家學淵源,書法、古文、詩詞、戲曲功底都非常好。

50年代初,才華橫溢的吳祖光剛從香港回來,新鳳霞也正當紅。飽受追求和介紹之煩的她心如明鏡:她需要過一種安定正常的生活,需要一個志同道合能引領自己一起前進的伴侶,「演員不行,他和我一樣沒有文化;同學不行,他的文化程度也是剛剛掃盲……」她期盼的那個男人應該聰明,有才華,既忠厚正直,又幽默風趣,樂觀堅強,生氣勃勃。完全合乎標準的吳祖光在合適的時機,如天賜般「降臨」。

初見是在北京市文化局召集的一個會上。休息時,老舍拉吳祖光去另一間屋裡見新鳳霞。吳祖光很紳士,「她要從沙發起來,我不要她起來,蹲下和她說話。」

新鳳霞的記憶更詳實:「北京東城霞公府文藝處樓上會議室,坐了滿滿的專家學者們,他們談笑風生。一位青年人發言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個頭不高,濃眉大眼、細皮嫩肉,高高的鼻樑,滿頭黑髮,還有點兒卷花,那麼自然秀美,身穿著淺灰色布列寧制服,聲音洪亮,語言很有風趣,很標準的北京話聽來親切質樸,不時引起一陣陣的掌聲。」

新鳳霞、趙麗蓉和張德福表演的評劇《花為媒》劇照

新鳳霞演過這位「戲劇神童」寫的《風雪夜歸人》,唱過他寫的歌詞《莫負青春》,但此前老舍給她介紹作者時,她還以為是個深沉的老頭兒,沒想到吳祖光「那麼年輕、但又那麼有風度,大方沉著」。

很快再見面的機會來了。郁風和戈陽擔任主編的《新觀察》雜誌請他做一次對新鳳霞的採訪。吳祖光思忖,去後台不合適,去家裡也不好,最後在大柵欄附近著名的飯館泰豐樓樓上單間做了採訪,相談甚歡。但回憶起來,吳祖光覺得自己寫得很拘謹,不敢放開,因為「沒有認識到她已達到的成就和超人水平」。

某天上午,吳祖光突然接到新鳳霞有點心急火燎的電話請他去,卻沒說事由。大概因民間藝人多江湖恩怨,他怕新鳳霞和自己或遭不測,忐忑地交待好友黃苗子:「我現在就得走,吉凶禍福全不知道,如在11點我還沒有回來,你們到虎坊橋大街新鳳霞家找我。如果出了事,你就想辦法救我;如出大事了,請打電話給上海我家……」黃苗子打趣他,「新鳳霞打綵球了,你是應選接綵球去的,被選中了。」

騎著那輛離開香港前買的英國罕波牌自行車,吳祖光速速趕到。進門才知,是即將召開的全國青聯代表大會要新鳳霞在會上發言,「難壞了」的她為發言稿向才子吳祖光求助。

說完正事,新鳳霞鼓足勇氣和吳祖光展開了一番對話:

新:我演的《劉巧兒》您看見過嗎?

吳:看過,真好!唱、做都很新鮮,很有魅力。

新:前門大街的買賣家大喇叭,到處都放巧兒唱的:「因此上我偷偷地就愛上他呀……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這唱詞是我自己編的。

吳:配合宣傳《新婚姻法》,這出新戲很受歡迎,家喻戶曉了。

新(對方還是不明白,只好攤牌):我想跟你……說句心裡話行嗎?

吳:說吧!

新:我想跟你結婚,你願意不願意?

吳(毫無準備,站起來停了一會兒,臉通紅,小聲):我得考慮考慮。

新(自言自語):唉!我真沒有想到,這像一盆冷水從頭倒下來呀!是我沒有看準了人。

吳(用很有分量的語氣):我得向你一生負責。

雖然自尊心第一時間受損,但聽到最後這句,明白吳祖光不是輕薄人,他的慎重終於使新鳳霞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當時男女雙方的父母分別在上海和天津,新鳳霞問吳祖光,要不要求得你父母同意?他說:「用不著,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新鳳霞說:「我也用不著問我的父母,誰也管不著我。」

有嫉妒的人說吳祖光是香港來的洋派兒電影導演,新鳳霞是民間藝人,沒文化,非受騙上當不可。流言和反對之聲,反而促成了吳祖光和新鳳霞結合的提速。

1951年9月,相識不到半年的兩人,在北京南河沿歐美同學會的大院里,以雞尾酒會的形式舉行了婚禮。新娘穿上郁風為其設計的一件紫色旗袍,一件灰色絨小背心,黑色半高跟鞋,新郎著一身從香港帶回來的藍色西裝、白襯衫、紅花領帶。男方主婚人陽翰笙,女方主婚人歐陽予倩,介紹人老舍,證婚人郭沫若。茅盾、洪深和吳祖光所屬「二流堂」的朋友們都來了;在上海的趙丹夫婦、唐瑜等也專程趕到。戲曲界更不用說,梅蘭芳、尚小雲、程硯秋、荀慧生等,尤其是新娘天橋的老夥伴,說書的、說相聲的,雜耍、摔跤、變戲法的、賣耗子葯的、攀杠子的「飛飛飛」,猴子王,賣膏藥的大狗熊都來了……可以說是當時文藝界最盛大的一次婚禮。婚禮走「新派」,未行鞠躬禮。侯寶林和大狗熊合作說了段相聲;歐陽予倩唱了崑曲《思凡》,漫畫家丁聰吹笛子為之伴奏。吳祖光也在大夥起鬨下唱了一段《打漁殺家》。

擺脫庸俗/草民心態

新鳳霞認為,她一生中最大的轉折就是老舍先生為她安排的婚事,進了一個「滿室書香的文化人家」。而在婚姻這件事上,吳歡和妹妹吳霜都認為母親絕非只是頭腦一熱,嫁給一個才子那麼簡單。「這包含了她對自己未來人生的設計。她為什麼用盡一切氣力學習文化?她有一個最主要的生活目標,就是要變成一個大藝術家。因此要接觸大藝術家,要接觸更有文化的人們,她有這種意識。」

新鳳霞自小在天津南市貧民區楊家柴廠的大雜院長大,父親在妓院賣水果,母親帶著她和妹妹弟弟們。她從小就會針線活,收拾屋子、生火做飯,拆大改小都是她的事。左鄰右舍是賣油條的、賣報的、收破爛的、拉洋車的……一年到頭愁眉苦臉,小孩子也像大人一樣憂鬱。

對貧寒人家,唱戲無疑是一條掙錢揚名的捷徑,然而學戲就無法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人格崩壞是最大憂慮。戲班系團的競爭充滿了各種社會裡的經驗,如何能唱主演,如何能偷上戲,師傅不好好教徒弟,壞了你的道具,讓你上台出洋相倒霉,為捧A角害B角,齷齪叢生,且無人關心,任你自生自滅。

剛入行拜師學戲時,新鳳霞身上起了疥瘡。為了叫師傅看上,忍著傷口疼痛,用水把泡泡都洗凈,一個傷痂都不留,黑葯也都洗去了。結果師傅只貪學費,從不用心教藝。

演《三笑點秋香》里的配角冬香,唇紅齒白的她化出妝來分外好看。主角走過來故意往她眉毛上一抹,把她眼皮畫了一塊黑。一句「記住沒有,不能奴欺主!」她畢生難忘。

想立足萬盛軒,戲子要層層拜訪地方勢力, 先是徒子、徒孫, 再拜「四霸天」, 最後要拜「御皇上」。「御皇上」說「平身」, 你才能起來,還得向「御皇上」說一套江湖話:「我是個江湖藝人,來北京借天橋您這塊寶地找口飯吃, 望您多多栽培, 您抬抬手, 我們就過去了, 我們就能養活了老小……」

這行里,富裕的就玩兒撲克,推牌九,搓麻將。有錢的主角,有在後台招賭的,也有抽大煙白面吸毒的。奸商、掌柜、財主、地痞、流氓、把頭、黑幫、暗殺團、黑旗隊,各色人等在後台出出進進。「亂得睜不開眼,比夜市還熱鬧!」曲終人散時,後台有人直接沖著女角而來,也會無緣無故地視與女演員配戲的小生演員為敵,平白生出莫名其妙的仇視和妒忌(俗稱「吃飛醋」)。眼看著種種骯髒污穢,新鳳霞早早認定:「一個女孩子就像一隻孔雀一樣,要從小愛護好自己的羽毛,一支也不許人家損壞!」

對舊時代習氣的憎惡和摒棄,不僅左右了她對後輩和孩子的教導,也影響到了事業承續。

吳霜兒時便被母親叫到院子里練「毯子功」,穿上燈籠褲,小平鞋,劈腿下腰拿大頂、折跟頭、走台步、打勻手,練了好幾年。新派的經典段落,吳霜隨口唱來,母親和戲迷們皆給過肯定。但新鳳霞去河北郊縣演出,帶吳霜的大哥去,卻從不帶她。「她覺得那個圈子不好,會給年輕人不好的影響,所以她不讓我接觸她的那些人。去農村演出,我很好奇的,她說那個地方女孩子不能去。但她曾經想培養我做她的接班人,這二者明明矛盾。直接導致我後來根本就不挑選戲曲做我的職業,我唱歌了。」

相比最怕的「官面上的人」,最看不起的闊商財主,新鳳霞認為最高尚的就是有學問的讀書人。結婚時,「書獃子」吳祖光特地給新鳳霞買了一張小巧漂亮、紅木雕花大理石面的書桌,書桌旁邊還有一個擺滿了書的書架。平生頭一次擁有書架的她,高興得如做夢一般。

新鳳霞與吳祖光

新鳳霞性子急,受侯仁之、吳組緗、老舍等人的鼓舞,從看圖開始識字,學了就想用。練習學了幾個戲裡的人名,便開始組寫短句子。於是,就有了「張飛娶了潘金蓮」,「霸王教武則天耍劍」,「紅娘見梁山伯下拜」這類人名隨意、有趣的組合。不過說到底,在習字這件事上,她認為自己實在太差,簡直是「鴨子嘴要進鳥食罐」——自不量力。到老,她也覺得自己毛筆字丑,畫畫都是吳祖光題字。「市面上新鳳霞的畫,落款要是她的字,一定是假的。」吳歡說。

哪怕成為全國級的明星,風頭蓋過丈夫,她也依然有種草民心態。「如果他們夫婦兩人同時出現的話,那必定是吳祖光在前頭,她至少要錯半個頭,在後面跟著,很自然。」李燕說。

吳祖光卻從無輕視妻子之意。和民間藝人的交往本是他從小追求的目標之一,他覺得他們和他淵源有自,因此敬愛有加。他教新鳳霞有目的地讀一些中外文學名著。妻子認真地讀,認真練習寫筆記。一開始讀《安娜·卡列尼娜》,她認為女主人公不守婦道,同情安娜丈夫卡列寧,還用戲班行話寫:「旦角是蕩婦,小生不正派,老生是受害者,最後旦角自食其果悲慘地死了……」吳祖光看了,批評她水平低。她聽丈夫講了作品的時代背景以及安娜的「典型意義」,才開始理解怎麼回事。

除開吳祖光,他的那些文化界好友們也給了新鳳霞一生的滋養。從盛家倫那裡,新鳳霞知道了演唱技巧和發聲呼吸力度運用。關係最密切的黃苗子、郁風夫婦,在美術、書法練習方面也讓她獲益不少。無論水平高下,夫婦共讀、高朋滿座的那些年,就像四合院屋頂灑下的一縷朝陽,是誰都念叨的好時光。

「生正逢時」

未曾料到,風雲突變。

1957年,耿直的吳祖光受邀參加一個「提意見」座談會。他按照心中所想表達了「沒有專業知識的低能幹部高高在上領導專家」的意見,沒想到被人(田漢)登在當時「劇協」刊物《戲劇報》上,立刻遭到北京文藝界的大規模批判。

四十多年後,他在接受楊瀾採訪時表示,當時赴會便有「會闖禍」的直感。出門時新鳳霞極力攔阻,而吳祖光非去不可,最後甚至「用大力將她推開,幾乎將她推倒」。

去了後果然發現,「在座只有金山,還有一個女同志,還有我。就我們三四個人。結果,果然一談完立刻就整我。」

新鳳霞明白丈夫的率真本性,也接受由此帶給她和全家的「災難性後果」。吳祖光回憶,妻子左膝「半月板」的受傷,就是當時中國評劇院的「革命小將」學習北京文藝界在文廟「打全堂」的後果。「鳳霞告訴我,當時劇院里也在大院里跪了一圈,一聲『令下』,她身上挨了一重打,她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卻是一個青年演員,此人因為條件不好,平時不得重用,鳳霞出於好心曾特別找他和自己合演了一出《李三娘挑水》,要他扮演咬臍郎這個主要角色。他見鳳霞看了自己,便把她拉出來毒打。」

60年代中,完成《花為媒》電影后,新鳳霞再未登上過她摯愛的舞台。

新鳳霞二兒子吳歡在展示自己的畫作 圖 / 楊昶

今天,吳歡住在城北的別墅,吳霜守著東大橋吳家40年的老樓房,大哥吳鋼遠在巴黎。三個人的童年卻都是在北京王府井帥府園馬家廟的四合院里度過。

那時,推開大紅門便顯出一條細細的洋灰甬道、二道門和青磚月亮門洞。小院有兩盆大石榴,鮮紅欲滴。里院種有鳳凰樹,過房高的海棠,白色、紫色的丁香,靠南牆是白玉蘭、葡萄架,石桌、石墩,加上數不盡的各種盆花,愛煞人。

房子是建國後吳祖光用在香港寫劇本的收入買的,又投入了大量精力裝修。每間房子都換了新式玻璃窗格子,洗手間、小廂房都換了磨砂玻璃。北屋到東屋的耳房,為了射進陽光,房頂特意裝了玻璃頂。廚房牆壁是白瓷磚,大爐罩帶一個很講究的烤箱,箱內有好幾層烤盤。連來拜訪的蘇聯朋友都讚不絕口。

凝聚了全家心血和記憶的宅子,在1966年被各路紅衛兵幾次將房頂打穿,牆壁砸開。據吳霜回憶,「(一次),一二十個腰間系皮帶、殺氣騰騰的男女,分開幾組闖進不同的屋子,亂翻亂抄,箱子、柜子、壁櫥、抽屜裡面全被兜底翻了個空,成捆的書籍文件、字畫文物被這些人用車裝走,有幾個是常來我家稱父親為老師的大哥大姐。其中有一個,對著被趕到院子當中的我和祖母氣勢洶洶地說,吳祖光是右派,是黑幫,你們要明白!」

歌唱家和劇作家、新鳳霞女兒吳霜在東大橋家中。新鳳霞和吳祖光的晚年在此度過,吳祖光也是在這裡辭世圖 / 楊昶

院里的樹全砍掉。各路人等從進門就搭起了小房子,人見人愛的大宅院成了破爛不堪的大雜院。有人說:「帥府園馬家廟,有這個廟,可不是那個神了。」陌生人、新勢力不斷強行搬進,新鳳霞和吳祖光只好忍痛把四合院換成了和平里的兩套兩居室。

新鳳霞因為常年挖防空地道患高血壓,積勞成疾。1975年末的一個早晨,她接到要去平谷郊外參加勞動的消息,第二天出發,剛把行李整好,一跤跌倒。醫院又將腦血栓誤診為腦溢血,落得左半身偏癱,逐漸影響到聲帶,從此與舞台徹底絕緣。

「新鳳霞說過,演員離開舞台,就是魚兒離開了水,那是她一生最大的痛苦。但她也沒虛度。頑強地寫書,學畫,很倔強。」他們的好友、前中國體育雜誌社總編萬伯翱感慨道。「而像《風雪夜歸人》那樣優秀的劇作,吳祖光再也沒寫出來。」

從1957年吳祖光被劃為「右派」,至1980年徹底改正平反,整整23年。對他來說,從1957年到1976年這19年,一事無成頭髮就白了。令人稱奇的是,他竟然多次用「生正逢時」來形容自己,還曾賦詩一首:

眼高於頂命如紙,

生正逢時乃至此。

行船偏遇打頭風,

不到黃河心不死。

「我媽是緊張型的一個人,不像我爸那種豁達」

李燕也待過「牛棚」。他說那個時代最能暴露人性,「心底里每一個細胞都翻上來了,人的美醜,高尚與卑鄙,『啪』全都翻到湖面上了,毫無保留啊。」

那些年家裡受過不少人的恩惠,吳霜都沒忘。「『打全堂』那天前夜,家裡一會兒叮鈴鈴響,跑進一個年輕人。好像是姓戴(戴德全),是搞舞美燈光的。原來是我媽媽的學生輩,他偷偷跑到我們家來跟媽媽報告了第二天要『打全堂』的消息,讓我媽趕緊把一頭長髮給剪了,說留長頭髮的,穿花衣服的,全都算在要破的四舊裡面,來了就抽。我媽回來還說,幸虧給剪了,真得謝謝戴叔叔。」

吳祖光挨整時,隔壁的搬運工人馬大爺家經常幫他們。好幾次吳祖光正往家走,馬師傅的兒子算好時間,提前跑到巷口去截住他,說「您別去,您那院子又來人了,趕緊上我們家去吧!」吳祖光於是在他們家待好幾個鐘頭,等人都散了才回家。

最困難的時節,老舍告訴新鳳霞:困難只是暫時的,終會成為過去。新鳳霞(迫於生計,加上被人欺騙,)向一家畫店出售了吳祖光的一批藏畫。後來她向吳祖光道歉,沒有保住這些畫。就在這時,老舍意外出現,把他從畫店裡買來的一幅齊白石的彩墨玉蘭花送還給吳祖光,還說,「不要問價錢,對不起你的是我,沒有能夠把鳳霞賣掉的畫全都給你買回來。」

吳祖光感激不已,而他的鎮定、淡然、熱忱,也留在親人和朋友的心上。吳霜口裡的「老爸」有句名言:一生爭被動。他也用一輩子實踐這一原則,做事首先對得起自己,心境泰然,活得舒坦。「他和其他人一樣接受衝擊,只不過他沒有低頭承受,而是仰著頭顱迎接。」

時隔30年,萬伯翱仍然難忘那個風雪交加的傍晚。

中國體育雜誌社前總編萬伯翱 圖 / 楊昶

「大概是1987年,吳祖光打過我電話,那時我還在體育總局宣傳司工作。他說錢浩梁(『文革』期間受江青重用,曾官至文化部副部長)一身好武藝,可以說是演《紅燈記》李玉和最優秀的人才。他告訴我:錢浩梁在『文革』期間是沒有打過人的,我們(吳祖光夫婦)和他也沒什麼冤讎。後來錢坐了牢,罰也罰了。現在他沒房子,工資也少。要公平對待。」萬伯翱記得,打了電話,快傍晚時吳祖光還親自趕來,專為這事兒說道。

相比之下,舞台上熠熠發光、從不怯場的新鳳霞在生活中膽小怕事。「文革」中,家裡有人說話稍微高聲一點,她就趕緊把窗戶關上,連說莫要再講。「我媽是緊張型的一個人,她不像我爸那種豁達。爸爸比她大十歲,反而還比她整整多活了15年。」吳霜表示。

1998年4月12日,新鳳霞在常州採風期間突發腦血栓去世,終年71歲。5年後的同一個月,一生鍾情的愛人吳祖光追她而去。

那些人,那些事,就這麼隨風而逝了?「文革」結束後,吳祖光曾意味深長地說過:「整過我的人現在大部分都死了,我埋怨他們也沒有什麼用處。那些人都跟枯木銹灰一樣沒人理他,沒人記得他。我都把他們都忘記了。」

「國劇」,興否?

在天壇,不時可以碰上吊嗓、聽戲的老戲迷,從前「話匣子」是他們隨身的寶貝。現在,都聽得少了。張伯嘆息,年輕演員沒法給他「老味道」,老師的要求也沒那麼嚴格了,各劇種都如此:「像原來馬連良,會好幾百齣戲;現在拔尖的演員,也就一二十齣,別的排不了了。就算能排,龍套也跟不上,怎麼上台怎麼站邊都是講究,人湊不齊,這戲就絕了。」

就在天壇見到張伯後的幾日,北京經歷了今夏難當的頭伏天。在北京豐西羅園、中國評劇院排練廳里,五十多歲的高闖在指導三十齣頭的徒弟李爽和更年輕的幾位學員排戲。

「有人叫,應該往前迎,你跟沒看見似的,眼裡沒有渴望。在兩排丫鬟中間,應該是左問問右問問,我好不好看啊?就光顧自己美了?甩袖子的功夫也得練。」高闖口氣嚴厲。

一個上場,不到一分鐘,走了倆小時。李爽和同事特別無語:我們走得有那麼不好嗎?高闖發話:「你們自己照鏡子看一看。」

高闖說,主角王二姐久未見夫,換衣打扮,伴隨內心活動:我這身衣服可怎麼見他!「人物內心都是連上的,也得讓觀眾連上,要不然戲就斷了。笑得發自內心,不能光是殼。師傅(新鳳霞)當年教我就這麼教,她說要把每一句唱詞消化好,要理解。你看我師傅的《花為媒》,可不是拿袖子一遮就行,這麼一遮(平常地)和這麼一遮(帶情緒地)那是不一樣的!」

一下午四五個小時,只排一折《回杯記》。不是為了最近演出,而是為了名為「傳承」(老帶新)的評劇扶持項目。

80年代初,在遼寧阜新唱評戲的高闖幸運地拜師成功,在新鳳霞家吃住半年。那時師傅已經半身不遂,但還能給她講戲。

在吳家,「可憐」是個要避諱的字眼。患病後,新鳳霞對丈夫說,「假如你是在可憐我,就給我走開。」在師傅家學藝時,每天吃完早點,高闖要陪她下樓遛彎。因為左半身偏癱,必須鍛煉。吳家住四樓。高闖每次得跟著她,先拿著師傅拄的棍子。「下樓時她不能用棍子下,得抓著扶手下。我拿著棍得先下兩個台階,她在上面往下走。然後她這個(左)腿是不會打彎的,直著,左腳就蹭到樓梯。那些年,她楞把水泥樓梯那半邊蹭成跟一面鏡子似的那麼亮,你就想想她的毅力。」

新鳳霞晚年學生、評劇演員高闖 圖 / 梁辰

正跟我比劃著,高闖想起師傅常做的一個動作,眼睛紅了。「接待客人的時候,她總是給人很好的面貌出現。她愛說,我呀,我這半身是不好使,我的手摸著心,就是那意思,跟你們握手的一樣,就是向你們問好問候。每次她在講話的時候,都是右手摸著心,左手動不了,在這兒待著。可這隻手沒有知覺,一低頭,就掉下來了,她又用右手把左手拿上來。這個動作很讓人難過。」

如今,劇院每年還能有幾百場演出,一般就是在大興、良鄉、順義,年輕人有去聽的,但還是少。若不靠國家補貼,絕對無法維繫。年輕演員偶爾去演影視劇,老演員勸80後演員改行的事,都發生過。「出去都不太跟人說我們是唱評劇的。」有排戲演員直言。

80年代中,高闖也遭遇過類似局面。當時戲劇曲藝已經不景氣,阜新市團里工資只能發出七成。無奈之下她給新鳳霞寫信,告訴她自己萌生去意。新鳳霞立刻讓她來京,考進了中國評劇院。

這和鼎盛的20世紀50年代完全是天壤之別。「那時每年春節,我父親都是親自上門,拜會梅蘭芳、侯寶林、新鳳霞他們,請他們出來給大家演戲,在人民大會堂和他們見面。演員收入也不低,京劇兩三千一個月,評劇可能略低,但也遠遠高於人均線。」萬伯翱嘆口氣,「都謝幕了,謝幕啦。」

但評劇院的最年輕一代小姚和小袁不這麼認為。「傳承項目國家有大筆投入,加上現在的評劇舞美還挺好看的,可能會吸引更多年輕人,評劇的前景應該不會差。」

只是——世間再無新鳳霞,所有人都這麼說。

(參考資料:《新鳳霞回憶錄》、《我與吳祖光》、《一輩子——吳祖光回憶錄》、《別問我的父母是誰》、《葉聖陶 我欽新鳳霞》、《新鳳霞在評劇藝術上的革新與創造》、《一對文藝伉儷的坎坷人生》、《文華世家:吳祖光和他背後的五百年吳氏家族》、《新鳳霞走紅萬盛軒》,感謝所有受訪者及當代中國出版社的幫助。實習記者趙逸凡、劉嬋、郭雪岩、劉雯昕、王雙興對本文亦有貢獻)

(本文音頻由愛音斯坦聲音學院製作。愛音斯坦聲音學院:一線配音員打造的各類聲音培訓線上課程,資深媒體人創作的精彩紛呈聲音作品。歡迎各位聲音藝術的愛好者關注交流。)

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記者 崔健一

編輯 楊子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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