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靜默的表演者
作 者:黃樹棟
話劇是一門綜合藝術,它包括表演、導演、舞台美術等多個藝術門類。舞台美術又包括燈光、服裝、道具、效果、化妝等。道具是舞台美術中的一個獨特門類,要做好這項工作,既要講「技術」,又要講「藝術」。
講「技術」,就是指道具的製作需要掌握各種技能。優秀的道具師能把舞台上的一切道具通過自己的「技術」呈現在觀眾面前。
中國戲曲中,道具被稱為「切末」,話劇由日本傳入我國,「道具」這個名稱才被正式提出和使用。字典中,道具的定義為:舞台上所有的一切工具。在我的經驗里,道具包括:大道具、小道具、裝置道具、手持道具以及特殊道具等。可以這麼說,舞台上一切可以移動的用具都是道具,這本身就決定了道具的複雜性和多樣性。
道具的製作對象涉及範圍之廣,需要知識面之寬是其他舞美行當所不及的。道具師要精通各種材料的製作工藝,因「材」施「工」。有時道具師常常會變成木工、鐵工、焊工,有時又變成了雕塑師、畫師……在與各種各樣的材料打交道時,還要了解各種材料的性能特質。這就要求道具師不但在工作中,還要在生活中做「有心人」,仔細觀察生活。什麼樣的材料通過什麼樣的手段能呈現出什麼樣的效果,在生活中一點一滴的積累經驗,到用的時候,才能信手拈來而不是一片空白。比如我曾經撿生鏽的廢煙筒皮做成青銅方鼎,來模仿青銅表面的鏽蝕。用草板紙做《阮玲玉》中的老式照相機,在演出中都達到了以假亂真的效果。這樣「狸貓換太子」的效果往往比用真實的東西還要好,是神來之筆。所以有些人戲稱「不擇手段達到目的」就是道具師的最高追求。
當然,隨著時代的發展,道具也要「與時俱進」,更加適應演出要求。
舉個例子:《茶館》第一幕中二德子被常四爺說得惱羞成怒,一腳踹翻了條凳,把桌上的蓋碗摔在地上,朝常四爺撲去。這裡蓋碗就起著十分關鍵的作用——必須落地有聲,摔得粉碎才能把氣氛烘托出來。但是摔碎不是目的,要摔出節奏,摔出氣勢,摔得漂亮才能給演員加分。
在老版《茶館》中,由於物質條件有限,蓋碗是用紙做的,摔在地上沒有聲音,老師傅們經過多次試驗,在紙碗里裝了半碗碎瓷片,做成了「土攢」的蓋碗,這樣既有「響兒」,又節約。這種辦法很方便巡迴演出的運輸,不必擔心蓋碗被摔破。但缺點是紙蓋碗落地時並沒有摔碎,如果演員力量方向掌握不好,紙碗就會落在離觀眾近的地方,觀眾看到碗沒碎,又出來幾個碎瓷片,很是跳戲。
後來物質條件好了,在新版《茶館》中,使用的是真的瓷蓋碗來摔,每天摔碎一個。這樣仍有缺憾,在巡迴演出中,各地舞台地板材質不同,有的舞台還稍帶坡度,用真瓷蓋碗摔出來的聲音不同,在有坡度的舞台上還會滾動,影響出聲的時間,繼而影響演員下面的表演,破壞戲的節奏。我想可以在瓷蓋碗中放半碗碎瓷片,這樣摔出的聲音除了蓋碗和地面碰撞發出的聲音還有瓷片和瓷碗互相摩擦碰撞的聲音,大大減小抵消了因為舞台材質不同而發出的聲音不同的因素。另外,加了瓷片的蓋碗也不易滾動,萬一茶碗落地時沒有摔碎,碎瓷片掉出來也可以「冒充」摔碎的效果。
道具是舞台演出時使用的,所以製作道具時不光要考慮做的是否精緻逼真,還要考慮道具與道具、道具與裝置之間的比例,舞台上的燈光影響,觀眾的主觀視覺感受等因素,以達到最佳的舞台演出效果。
例如《天下第一樓》的重要道具烤鴨。按照慣例是去買幾隻真的烤鴨,放干後刷上防腐劑使用,但是真的烤鴨在台下看來顯得很小,像烤鴿子。後來有人提出用模具——也就是用紙盔把鴨胚翻成模子——製作一批烤鴨。但是用模具做出來的烤鴨每隻都是一樣的,既不真實也不生動。我想到聚苯材料可以塑形,又很輕便,於是我嘗試用苯板進行塑形,然後糊紙,刷膩子,最後上顏色,噴光油,在台下看來跟外皮烤得焦脆油亮的烤鴨一模一樣,觀眾可能做夢也想不到看起來令人饞涎欲滴的烤鴨竟是這樣做出來的。從比例上,這種道具鴨比真的烤鴨大了一倍。道具鴨質量輕且保存方便,也便於巡迴演出的攜帶。
道具的管理也是「技術」的一個重要方面。
道具師跟戲的流程是:從話劇排練期間選取代用道具,製作演出道具一直到演出中的道具管理。道具師很辛苦,工作量也很大。在排練過程中,道具師每天都要到場,從道具庫中挑選符合劇本要求的代用道具,還要注意看每場戲的變化,因為道具也會隨之變化。道具的製作更是要綜合劇本、導演、演員、舞美等各個因素才能進行。
演出中的道具管理可謂是重中之重,稍有疏忽就會影響整場演出。因此需要極強的責任心和敬業精神。像《茶館》這樣的戲,大、小道具幾千件,每個演員平均好幾十件,巡迴演出時裝滿了三大集裝箱。大到吉普車,小到耳挖勺、鼻煙壺都要收拾得妥妥噹噹。在多次演出中,我逐漸總結出一套管理道具的方法:首先把道具「分輕重」。這裡的「輕」、「重」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方面「重」是指重要道具,也就是關鍵道具。這些道具要在開演之前檢查三遍,主要演員用的道具要和演員本人一起檢查。其它裝飾道具要普查一遍。另一方面「重」是指道具的重量。較大較重的道具盡量放在離表演區近的地方,給演員提供最大的方便。較輕體積較小的放在道具間。道具師還要對戲爛熟於心,對每場的道具和演員的出場順序了如指掌。在每個演員上場之前再檢查一遍,看演員是否忘記帶道具上場。群眾演員的各種道具也要按照上場先後順序擺放。只有這樣才會在緊張的演出中做到井井有條,一絲不亂。在巡迴演出裝箱時,也要分類:重要道具放在一起,大道具能套裝就套裝,同一場戲的裝在一起。憑著豐富的經驗和極強的責任心,在演出中我管理的道具從未出過任何差錯。
講「藝術」,是指一個道具師光有技術,成為一個「匠人」是遠遠不夠的。一個出色的道具師還需要相當深厚的美術功底、文學功底,甚至要懂音樂、舞蹈、雕塑、攝影等其他藝術門類。道具師要特別熟悉歷史,各朝代、各國器物的器形,有代表性的圖案,花紋等等。更重要的是,道具師要看戲,琢磨戲,「懂戲」,這樣才能不僅僅做一個從事道具製作管理的「匠人」,而成為一個「舞台美術藝術家」。
道具師不是工人,把東西做出來就完了。一拿到劇本就應該進行大量案頭工作,分析故事發生的年代、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表演、導演的風格等,有些戲還不能僅憑以往的經驗,尤其對自己不太熟悉的領域要深入生活,以便積累掌握大量素材,在道具製作時才不致腦中空空 ,僅憑自己想像去做。
我到人藝實習的第一部戲是林兆華導演的《絕對信號》。舞美設計是:台上立著一個用鐵架焊成,形似列車車廂的裝置。由於這是中國第一個小劇場話劇,因此我也沒有經驗。但我考慮到由於小劇場戲舞台距離觀眾很近,道具細節的真實顯得尤為重要。在進行長時間深入生活,到車站和火車上觀察學習後,結合以往的經驗,我決定演員所使用的一切道具都用真的。從車長的信號燈、信號旗到列車上特有的座椅,都是從列車上「搬」來的。因為觀眾離得很近,再加上燈光,音響等其它舞美部門的配合,使觀眾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和其它舞美設計的抽象風格形成鮮明反差,有很強的藝術衝擊力,達到了很好的演出效果。
道具師不是採購員,戲裡需要什麼買回來往台上一擺就完事了。道具師要「懂戲」,懂表演,懂得和燈光、服裝、效果配合……道具也不僅僅是陪襯,擺設,還起著提示戲劇故事發生的年代、人物身份、性格、角色之間的關係以及生活環境等重要作用。道具不僅可以在演出過程中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劇情,更可以幫助演員深入挖掘劇本,為演員創造良好的表演氛圍,幫助演員提高表演質量,尤其是戲中的關鍵道具。所以道具的製作也從側面反映了一個道具師的文化修養。在演出中道具對觀眾的影響常常是潛移默化、令人難以察覺的,它和其他舞美部門共同營造了一個舞台整體的氛圍,使觀眾沉醉其中。
《茶館》第一幕中,大道具有:櫃檯、灶台以及桌椅,這些道具都透著一股「新」勁,因為茶館剛開張,同時演員從這些道具所營造的氣氛中感覺到了掌柜努力向上,為追求幸福生活的心勁,觀眾也感到了一種新的氣象。而第三幕中,隨著時光的流逝,這些茶館裡的「擺設」變舊了,於是道具師另做了一組道具,樣式和前一組是一模一樣的,只是經過做舊處理。觀眾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這實際上是兩組道具,但是觀眾卻能從中感到這是幾年後的一番景象了。那些樣式破舊顏色暗淡的櫃檯、桌椅,傳達給人們的不僅是東西變舊了的表象,更渲染了一種氣氛,一種心境,一種情緒,籠罩在觀眾心上久久不會散去,是用語言無法表達的。
在《茶館》中有一個很重要,但不起眼的裝飾道具「鳥桿」。這根在舞台右上方考究的鳥桿是供茶客掛鳥籠的。把鳥籠掛在上面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徵。到第二幕開始時,已沒落的松二爺想把鳥籠掛上去的時候,觀眾才發現鳥桿已經不在了。沒有任何語言,觀眾就對「年頭改了」,「兵荒馬亂」等台詞有了更深的理解,從清末到民國,提籠架鳥,玩物喪志的八旗主子們,「鐵杆莊稼」倒了,大清國亡了,茶館也隨著這些主顧的消失清淡了,沒落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心勁沒有了,鳥桿的存在也就沒有意義了。當松二爺老眼昏花茫然地找那根從前的鳥桿時,觀眾在笑聲中也體味著那種空蕩蕩的悲涼和繁華興盛過後灰色的哀愁。在亂世中慘淡經營,被凄風苦雨打得東倒西歪、苦苦掙扎的茶館,成為了當時中國百姓生活的縮影。松二爺的這段表演深深留在了觀眾的心中,實際上這是演員與道具師共同創造的一個經典。
時代在發展,話劇在發展,道具工作也要向前發展、創新。作為人藝的道具師,既不能「吃老本」,也不能「另立門戶」。
在技術方面,我在人藝工作的二十幾年中,從很多已故去的老師傅們身上學到了寶貴的製作技術和經驗。他們有的精通木工,有的精通裱糊,雖然沒有美術基礎,但是如草板紙般簡陋的材料在他們手中可以變換成各種各樣的道具,化腐朽為神奇,是因為他們生活的積澱和他們作為手藝人的聰慧敏銳。現在的新材料、新工藝層出不窮,如玻璃鋼技術,吹塑技術,電子雕刻技術都對現在的道具製作產生了深遠影響。做出來的道具不僅能精確體現設計者的意圖,還可以供設計者任意發揮想像。這是以前的技術所達不到的。因此只有兼收並蓄,才能使道具工作在今後的戲劇工作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在藝術方面,在接受傳統藝術的基礎上,努力了解、學習新的藝術流派,藝術觀點,實行「拿來主義」,棄其糟粕,取其精華,開闊自己的視野,豐富自己的積累,讓道具能夠為話劇更好的服務。
綜上所述,「技術」是「藝術」的基礎,而「藝術」能使「技術」得到更好地展示。在人藝二十多年的道具工作使我具備了基本的技術和起碼的藝術修養,我會努力使自己在掌握新「技術」的同時修鍊「藝術」,使二者完美結合,做一個「技」「藝」雙全的道具藝術家。
本文作者系北京人藝主任舞台技師,擔任話劇《紅白喜事》、《小井衚衕》、《推銷員之死》、《阮玲玉》、《茶館》、《天下第一樓》等劇目的道具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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