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定義教育 重新思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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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為止,指導中國教育信息化發展的認知,主要來自兩種分裂的知識體系。一種是教育學的理論知識。從傳統教育學的視角來看,技術只是一種工具,教育本質不變。另一種是信息技術專家知識。當技術專家面對人這個複雜對象的時候,在其他領域積累的知識和做法就不適用了,出現了很多過度的預言。中國教育信息化政策和實踐的左右搖擺,就是受到了這兩種專業思維的影響。教育信息化發展中出現的很多問題,都跟這種分裂的認知有密切的關係,急需開展對教育發展變革有實質、持久影響的新教育研究。

從人類認知的源頭來看,ICT技術與7萬年前的口頭語言、公元前數千到數百年間產生的書寫文字、500多年前的印刷機、100多年前出現的電報、廣播電視等,屬於同一類技術。這一類技術的主要作用是在「人與人之間」,建立起一種表達、交流、協作的傳播生態環境。「人與人之間」意味著知識積累是一種典型的「社會認知」現象,應該從社會認識論的角度,分析媒介技術對社會、知識產業、教育教學的影響。遺憾的是,當下關於教育信息化的研究,無論是教育學、還是技術專家倡導的學習科學、神經教育學等,都把主要注意力放到了「個體認知論」上。中國教育信息化要走出一條創新之路,就必須超越現有學科的狹窄視野,從跨學科的視角,建立全新理論認知體系。

基於這一判斷,本文追根溯源,從社會認識論的視角,重新解讀媒介技術與教育、人、社會、知識生產的關係,為教育信息化創新與探索,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考框架。

一、重新定義教育和人

1、重新定義教育

在傳統的教育理論中,技術似乎是一個外在的要素。「信息技術與課程整合」這一表述本身也說明,信息「技術」是「課程」以外的要素,因此,「回歸教育本質」這一口號在行動層面的落實,就是要求技術「融合」到課程中,而「教育本質」巍然不動。

什麼是教育本質呢?真的存在一種不受媒介技術影響的、恆定不變的教育本質嗎?本文拋開現有的「教育」定義,通過對一個文盲和一個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兩者之間認知結構的比較,重新定義了什麼是教育。

通過比較發現,文盲和受教育者的第一層次的差別是,是否掌握了一套符號識讀能力。這裡的符號,指的是語言、文字、數字等,所謂讀、寫、算等基本素養,本質上就是符號識讀能力。符號識讀能力緊接著帶來了第二層次的差別——頭腦中關於世界的觀念。文盲頭腦中對世界的看法,主要來自於他/她的一手經驗(即親身經歷),包括他/她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父母是誰,到過哪些地方,從事過什麼工作,接觸過什麼樣的人和事等。這些一手經驗構成了他/她對世界的全部認知。相反,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文化人,頭腦中關於世界的絕大多數看法並非來自「一手經驗」,而是來自「二手閱讀」。對於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來說,「地球是圓的」是一個基本常識,但是,有多少人親眼看見過「地球是圓的」?不僅如此,人類是在接受「地球是圓的」這個常識之後,又過了數百年,才有能力把航天員送到外太空,親眼見證了「地球是圓的」這個經驗事實。由此可見,對於大多數受過良好教育的文化人來說,頭腦中關於世界的認知絕大多數不是來自「一手經驗」,而是來自「二手閱讀」。

這裡的「二手」指的是「他人」所見、所思和所想的符號化表達。「他人」包括時間意義上的他人——如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也包括空間意義上的他人——如當代的美國人、英國人、歐洲人等;「他人」還可以是一個群體,例如亞歷山大大帝和他的夥伴們;還有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康德、黑格爾等科學家群體,他們通過跨時空的合作探究,建構關於世界的「超驗」的真理和知識,大大拓展了普通人的認知空間。今天的人,我們可以到希臘去旅遊,但是回不到蘇格拉底、柏拉圖時代的那個「古希臘」,我們只能從古人的記錄中去「遊歷」2000多年前的那一個「希臘」。由此可見,「二手閱讀」是讓一個人超越生命的時、空局限,從「超我」視野審視「自我」生活意義的必由之路。

從傳播學的角度看,「二手閱讀」是一個人的「一手經驗」和個人見解傳播給了另一個人。第一個人把所見所思所想以某種形式「編碼(encode)」——表達出來;這樣的「表達」藉助於特定的傳播媒介技術,傳播給不同範圍的人群;第二個人有幸接觸到這個符號文本,通過閱讀去「解碼(decode)」前者所描述的事實和洞見,從而增厚、延伸個人的經驗和認知空間。人的認知從一開始就是社會性的,符號和載體在這兩者之間提供了一個跨越時間、空間的信息傳播通道,如圖1所示。

1的觀察思考——編碼(encode)——傳播信道——解碼(decode)——人2的知識見解

圖1 教育傳播模型

這裡的符號、載體和通道,就是支撐人類教育發展的媒介技術(Media Technology)。

由此可見,從教育起源的第一天起,媒介技術就一直「居於」兩者之間,負責把人1和人2連接起來,讓「他人」的經驗和智慧不會隨死亡消失,照亮了後來者的生命歷程。離開了「編碼-傳播-解碼」這一套傳播機制,人類「個體」的經驗和智慧就無法積聚,就不可能形成「人類」整體的知識和經驗,教育也就無從談起。所以,沒有「媒介技術」所構成的傳播機制,就沒有教育!

在人類歷史上,支撐教育發展的媒介技術經歷過幾次重大的變革,最早的口頭語言,以及後來的手工書寫、印刷技術、電子媒介和數字媒介(參考文獻1)。今天,一個人分享「他人」經驗和智慧的方式,也混雜著看(實地觀察)、聽、讀、觀、瀏覽等多種媒介通道,可以用圖2的公式,來描述一個人的受教育經驗。K代表一個人腦內對世界的認知;φ代表一個人的認知計算函數,對他/她通過各種途徑獲得的信息進行認知加工。

K=φ(到的地方,接觸的人,讀的書,看的視頻、瀏覽過的網頁,網上交流等)

圖2 一個人的受教育公式

這個公式把「一手經驗」和「二手閱讀」納入了同一個公式;包含了口頭對話、基於書本的學習,利用視頻/網頁/微信等多種技術環境;還包括了正規教育(Formal Education)、非正式教育(Informal Education)、非正規教育(Non-Formal Education)等不同的教育形態,具有廣泛的包容性和綜合解釋力,很好地定義了「教育」,並描述了教育與媒介技術的關係。

這個公式表明,從口頭語言開始,作為一種表達、交流和溝通「中介」的媒介技術,就一直存在於人類教育教學的過程中。從信息傳播的角度來看,教育本質上就是通過「媒介」來學習;離開了媒介技術的支持,教育這種人類實踐活動,就不可能產生、發展。

2、重新思考「人」

把媒介技術看作教育變革的「動因」,很可能被批判為「技術決定論」。與「技術決定論」相對立的觀點是「人決定論」。持有後面一種論點者認為,既然連媒介技術都是人發明的,所以「人」才是決定社會發展的唯一重要的因素,技術只能處於從屬、工具的位置。這個觀點粗看似乎很有道理,其實經不起推敲。核心問題在於:怎麼定義「人」?

在教育學中,人是一個基礎的核心概念,一個永恆的研究主題,但「人」也是一個沒有經過嚴謹定義的概念。人是一個複雜概念。「人」可以指生物體的人(醫學的研究對象),也可以指作為認知主體的人(心理學、教育學的研究對象)。人還可以指一個「人」,一群「人」,以及全「人」類。

一個「人」再偉大,也無法超越生命的局限。他/她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的所見所思,如果不以某種媒介記錄下來,當死亡來臨的時候,這些識見和智慧也就煙消雲散,消失在歷史的風中。只有那些被記錄的見聞和觀點,才能匯入到人類智慧的洪流中。所以,麥克盧漢說,媒介是人的延伸!

一群「人」由若干個個體的「人」組成。個體的「人」藉助於媒介技術所提供的表達和交流手段,相互溝通、相互協作,形成一個部落-社群。有了媒介技術提供的表達與交流機制,一群人可以分享生活經驗,相互協作,從而提高群體中每一個個體「人」的生存概率。所謂的認知革命(參考文獻2)描述的就是這一情景。人類教育就起源於這些瑣碎生存智慧的交換和積累中,從而形成了一個社群(家族、部落)的共同知識。由個體的「人」到「社群」的建構過程中,離不開媒介技術所提供的這種交流機制!促成部落產生的最早的媒介技術就是口頭語言。

藉由口頭語言、莎草卷/羊皮書、印刷書籍、廣播電視、互聯網等媒介技術構成的這一套記錄、彙集、整理和傳播機制,一個個個體的「人」的經驗和識見匯聚成了一群「人」的生存智慧;一群群「人」的生存智慧又通過代際傳承,最終匯聚形成了全「人」類的知識財富。

綜上分析,人類現有的這個知識系統建立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的全「人」類觀察、記錄和思考的基礎上。如果沒有一個個「人」的觀察和思考,知識沒有來源;如果沒有「媒介技術」的保存和傳播,個體觀察會隨著生命的消逝而煙消雲散。依賴媒介技術的接力傳播,我們才能把個「人」聯繫在一起,形成了一群「人」;把跨越不同時間、空間的很多個「一群人」聯繫在一起,形成了全「人」類。

由此可見,如果你只看到紙上的「文字和思想」,紙就只是一種工具;如果你看到由紙張和印刷技術所建構形成的社會傳播生態結構,你就會發現知識依賴這一傳播生態結構生產和傳播;「民族」、「國家」這些群體概念,也是由交流媒介以及觀念「粘合」而成的「想像的共同體」(參考文獻3)。反過來,經歷歷史和時代的打磨形成的「群體觀念」(所謂文化傳統),又藉助大眾傳播媒體影響著每一個個體「人」的觀念和主觀需求。在馬斯洛的5層需求模型中,上層的「尊重」和「自我實現」都包含著社會對人「植入」的關於自我、自尊、成就等觀念的影響。今天中國人對買房的慾念,關於成功標準的認知等,很多都來自於大眾媒體的「植入」。

因此,在這個人工智慧的時代,如果要建構一個個體「人」的模型的話,或許可以表達為:

人 = 生物屬性(醫學研究對象)+認知結構(教育學、心理學研究對象)

數千年來,個體「人」的生物屬性變化緩慢,但是人的認知結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早期智人頭腦中的認知主要來自看、聽、聞、嘗、舔、觸摸等親身體驗(所謂「一手經驗」),現代人的認知結構則既有來自個人的「一手經驗」、也有通過系統教育獲得的知識體系(縱向的人類認知積累)、還包括大眾媒體帶來的時代思潮的影響。如圖3所示。

圖3 早期智人與現代人的認知結構差別

從圖3可以看出,早期智人頭腦中的「認知」,主要來自一手經驗;而現代人頭腦中的「認知」,包含了一手經驗、(基於書本等印刷媒介的)學校教育,還有通過廣播、電視、互聯網等大眾傳播環境獲得的知識和信息,受到外在的傳播生態環境的巨大影響。

綜上分析,我們重新定義了個體「人」的概念,並提出了一個人的受教育公式。對這兩個概念的重新定義,明確支持了本文前面的論點:沒有媒介技術,就沒有人類教育!

參考文獻:

郭文革,教育的「技術」發展史[J],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11(3).137-157

[以]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M],林俊宏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23-24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M],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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