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心中有多少中國情?
台灣人,心中有多少中國情?
方剛
和台灣人談中國情,是一件冒險的事情,因為你可能無法確定他對於兩岸關係到底是什麼樣的觀點。台南一位老師的父親是1949年來台灣的,上世紀80年代剛可以回大陸探親時,便帶著全家人回老家了。這樣的家庭對於中國的認知可想而知,這位老師卻在私下悄聲告訴我,他們家裡人平時在外面從來不和別人談兩岸關係,因為怕鬧不愉快。
當陳水扁大叫「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的時候,有許多台灣人給他鼓掌。所以,千萬不要小看這種政客背後的土壤。我的感覺是,總體而言,越是年輕的一代,對於台灣是中國一部分的認同越差。當然也有一些年輕人是懷有強烈的中國認同感的。
先說說不認同的人。
兩位去過中國大陸的台灣大學生,和我聊天的時候,講到他們非常吃驚中央電視台「國內天氣預報」裡面會有台北的天氣。在參加一次活動的時候,主持人談到「我們都是炎黃子孫,兩岸統一」等話語的時候,他們感到非常難受。還有一位老師同我說,她實在無法想像統一,「讓中國吃掉台灣?」她問。我說,不存在誰吃掉誰的問題。
9月份,在曼谷召開的國際少年運動會上,台北代表隊領獎的時候拿著「中華民國」的「國旗」登台,發生了北京代表隊少年上去阻止,並搶奪「國旗」的事件。對於北京少年拒絕承認「兩個中國」的心情,台灣人無法理解。許多台灣人向我抱怨這件事。
我在台灣的一個深刻感受是,台灣人普遍不了解大陸人民對台灣的感情,以及對兩岸統一的強烈期盼,而這,在我看來是台獨勢力危險的土壤。陳水扁面對「百萬人民倒扁」運動,提出自己要在任期結束前(2007年5月)辦三件事:追討國民黨黨產,加入聯合國,修改「憲法」。在我看來,加入聯合國是在痴人說夢,如果「修憲」意味著宣布台灣獨立,那也是在痴人說夢。我對台灣朋友說:「他如果說明年會把月亮摘下來,我可能會相信的更多一些。」
我不相信陳水扁真的不知道自己辦不成這事,我只能將他的這一表態理解為一種政治手段。而這種欺騙、玩弄台灣人民的做法實在讓我感覺可恥。但是,問題是,許多台灣人相信他可以辦成。
我的台灣朋友中,許多人也是非常堅決地認為「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的,有時我會和他們爭論,有時我會很生氣。但後來我忽然想通了:我真的了解台灣人民的感情嗎?什麼事情都怕換位思考,無論台灣人,還是大陸人,站到對方的立場上想一下對方關於兩岸關係的看法,也許就會釋然很多。
換位思考,是我們需要推崇和強調的。
民進黨推行台獨,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許多事情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比如「去中國化」的更名運動,一些台灣政府控制的企業,紛紛去掉了前面「中國」二字。我在台灣的時候就正趕上位於桃園縣的「中正國際機場」要更名為「台灣桃園國際機場」,因為改名牽扯事項眾多,耗資巨大而一度引起許多紛爭。去掉蔣中正,同樣是「去中國化」的一部分。由香港到台北,坐的是中華航空(CHINA AIRLINE)的航班,這航空公司成立於1968年,我想,在持台獨主張的人眼裡,這公司也需要改名。
但台灣是一個多元的社會,僅僅用民進黨的宣傳來解釋大多數台灣人認為「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更深入的反思,而這種反思,有的時候需要我們具有超拔的勇氣,具有一種大的視野。
認為台灣和中國大陸不可分割的台灣朋友,同樣不乏其人。一位北京的朋友,和我在電話里談話時,使用「台灣」和「中國」這樣的措辭,讓我非常不爽。朋友卻自認為有智慧與見識地說:「台灣人民當然全都盼著獨立!」這更讓我覺得匪夷所思,因為這不是我在台灣的感受。
當我在北京的時候,從媒體上看到民進黨就統獨問題一會兒要「全民公決」,一會兒又要「法理獨立」,我也一度以為,台灣民眾有強烈的獨立情緒。但是,真的走入台灣人民中間,我發現這完全是一個錯誤的認識,這主要是因為我們不了解台灣的政黨鬥爭,錯誤地把政黨鬥爭手段當成了民意。
王雅各教授便告訴我,90%多的民眾,都主張維持現狀。主張立即獨立的,與主張立即統一的,都是非常少數的人。「但是,」王教授說,「在媒體上我們這些中間人的聲音傳達不出來,因為不夠有新聞性,不夠尖銳,所以你能夠看到的都是極端的聲音,會誤以為那是人民的聲音。」
和台灣人聊天,絕大多數人會稱我為「大陸人」,會說台灣如何、大陸如何,極少數人會稱我為「中國人」,說台灣如何、中國如何,或者乾脆說「你們國家」如何、「我們國家」如何。這樣的說法一度讓我很不舒服,但我讀碩士時的專業是人類學,我從此專業里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之一便是要認真去理解「當地人」的想法,而在這一過程中也要不斷體會與分析我自己的想法。
我一度以為,在沒有大陸人在場的場合,台灣人都會稱我們為「中國人」。我後來認真地向楊明磊教授請教這個問題。楊教授明確地告訴我:「不是的,至少我身邊的人是說『大陸』而不是『中國』。」我和楊教授是較熟的朋友了,我相信他沒有必要在這件事情上騙我。楊教授告訴我,以「中國」、「台灣」來稱謂的,只是極少部分人。
我在台灣街頭漫步的時候,我在台北大學校園裡散步的時候,時常會聽到身邊的人聊天時說「大陸」如何如何。散步的我不說話,沒有人會知道我是從大陸來的,所以他們不會是有意在我面前改變措辭的。
擔任我多日台北游嚮導的張光中,出生在1982年,是台北大學社會學系的碩士研究生。我們第一次聊天,我就試圖了解他的兩岸觀。
光中的爺爺、奶奶均來自大陸。他說,從他出生起,受的教育便是台灣和大陸是一體的。他讀中學時,歷史課用的課本還是中國史。雖然現在增加了「台灣史」,但中國史仍然占重要比例。所以,他並沒有一些人所講的「台灣和中國沒有什麼關係」的思想。他說:「很明顯呀,大陸和台灣的歷史和文化,是無法分割開的。」但是,如果我僅僅將光中這樣的表述理解為他是支持統一的,那就是我的錯誤了。認同歷史和文化的無法分割,並不等於認同於國家政權的無法分割。從人類學觀點來看,國家本身便有兩個含義,一個是「nation」,強調國家的民族與文化,一個是「state」,強調的是政治意義上的國家。
光中說,他周圍的同學既沒有強烈的「台獨」意識,也沒有強烈的「大中國」意識①(民進黨批評國民黨的一種措辭),大家都了解兩岸的現狀,也都很現實地認為維持現狀在目前來看是最理想的。
我到台北第五周的時候,和王雅各老師坐火車去中壢拜訪國立中央大學的著名性學家何春蕤教授。我和王老師一路上聊著天,前排坐著的是兩位40多歲的女性,不斷回頭看我們,有一次還熱情地點頭笑。因為不認識,所以我懷疑可能是向我後面一排的人示意呢,便未加理睬。但我們快下車時,兩位女士再次笑著回過頭來,一位說:「你是大陸來的吧?」我說是。她高興地說:「一聽你的口音我就感到親切!」她告訴我,她們兩位都是河南人,這其實是說,他們的父母中至少一方是1949年來到大陸的河南人,而她們是台灣土生土長的。
我只是禮貌地回應,但一位女士又壓低了聲音對我說:「就是應該統一!」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問她講的是什麼,她再次說:「就是應該統一,大家都是中國人嘛!」這讓我非常感動。
她又說:「你來台灣看到了吧,台灣人對大陸人很友好的吧?都是那些政客在鬧來鬧去。」
我下車前,她們一再表示歡迎我來台灣,祝我在台灣順利。
無獨有偶,同一天晚上坐計程車去日日春協會,50多歲的男性司機又主動和我搭訕,說:「你是大陸來的吧?」然後便說到正在進行的施明德倒扁運動,他非常反感阿扁,認為阿扁早就應該下台。
談到兩岸關係,他說:「台灣不能吃掉大陸,大陸也不能吃掉台灣。我聽說大陸對台灣有比對香港更優厚的統一政策吧?我們台灣人民很少有人支持獨立,都是民進黨在鬧。特別是大選的時候,他們利用這個搞族群對立。還有台灣南部的人,他們沒什麼文化,也鬧獨立。」
我說:「我了解到,大多數台灣人主張維持現狀。」
司機說:「但也不能總維持現狀,總是要解決的呀,這問題不能總放在那裡。」
「您認為應該如何解決呢?」我問。
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友好地坐下來談,協商,一定有非常好的解決辦法。看2008年之後吧,國民黨上來後,看能不能把統一問題解決。」
這位司機對統一的時間預期,讓我大吃一驚。我問:「您是外省人吧?」在台灣,1949年來台灣的人被稱為「外省人」,而此前的台灣居民被稱為「台灣人」。通常認為,「外省人」更多主張統一,「台灣人」更多主張獨立。
司機的回答再次讓我吃驚:「我不是外省人,我是地道的台灣人。」
看來,真的不能夠簡單地以「外省人」和「台灣人」來劃界。
台灣有幾百個政黨,其中許多政黨是主張統一的,有一個便叫「中華統一促進黨」。
曾有一位朋友提到,她來台灣旅遊的時候,有一位女士聽她說話的口音,便過來問:「你是從祖國來的嗎?」這讓她當時很感動。我曾想,問這話的很可能是一位「大陸新娘」。後來問這位朋友,她說:「不會呀,聽那人的口音,應該是台灣人。」
王雅各老師曾說:「絕大多數台灣人認為自己既是中國人,又是台灣人,極少數的人認為自己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也有極少數的人認為自己只是中國人,不是台灣人。」一位朋友說得好:「說台灣不是中國,簡直是惡搞,說的話一樣,用的文字一樣,一樣的歷史,一樣的思維,一樣在過中秋節和春節,怎麼能說沒有關係呢?」
顯然,在絕大多數台灣人的心目中,認同於文化意義上的中國,是毋庸置疑的。但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不等於政治意義上的中國。如何能夠找到一個將「文化中國」與「政治中國」結合起來認同的路,是我們需要考慮的。
也許,我們這一代無法解決的事情,可以留給我們的下一代。可以確信的是,他們將面對更適宜的社會環境,他們也將擁有更高的智慧和決斷能力。
簡老師講過一個笑話。他在西安出版界的一個朋友,酒桌上聊起兩岸關係,那朋友說:「一定要打台灣!但是打到台北,看到簡老師,我就回頭了。」又說:「打之前我告訴你,你來西安。」雖然是一個笑話,但簡老師說,這體現了兩岸民間的交流其實是對兩岸關係有積極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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