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武論劍:金庸小說武功的歷史真相
08-04
一 聖典何來——解開武學聖典《易筋經》之謎《易筋經》是武俠小說中的武學聖典。在新派武俠小說,如金庸的《笑傲江湖》、《天龍八部》、《鹿鼎記》,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卧龍生的《玉釵盟》,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等作品中,《易筋經》(或稱《達摩易筋經》)被塑造成少林派開山祖師達摩所傳的武學聖典,具有神奇的效用。2004年夏,中國媒體還熱炒了一陣少林寺公布《易筋經》等所謂武學秘笈的新聞;同年9月9日嵩山少林寺現任方丈釋永信接受中央電視台《新聞會客廳》採訪時宣稱,《易筋經》「是達摩祖師所傳,在少林寺屬於上乘功法」,「能改變一個人的體質和本能」。基於人們對於《易筋經》的誤解,本書對《易筋經》在歷史上的來龍去脈、與少林寺的淵源、進入武俠小說的歷史進程進行了仔細的考索,解開《易筋經》之謎,揭示其歷史真相,及其對中國武俠小說武學觀念(特別是內功觀念的形成和發展)的深刻影響,從而勾勒出一個文化史上獨特的「《易筋經》現象」的歷史輪廓。命懸一「經」令狐沖命懸一「經」。「經」是書的最高境界,如同「線」的最高境界是「經」——地球儀上的經(緯)線一樣。一部書如果成為「經」(經典),它就具有了支配他人頭腦的魔力。地球儀上的那些「線」本來並不存在,但卻可以丈量地球的每一寸肌膚,甚至每一個毛孔,沒有什麼「線」能夠具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和如此「經典」的地位。《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雖然並不多愁,卻十足是個多病之身,總是在傷病和求醫之中度過,《笑傲江湖》這部小說的好戲也差不多都是在令狐沖生病之時演出來的。在衡山,令狐沖為救儀琳而被「採花大盜」田伯光砍成重傷,原因在於自己的劍沒有田伯光的刀快;在得風清揚傳授「獨孤九劍」絕技後,令狐沖用一把破掃帚與華山派劍宗高手成不憂對陣,劍招上是贏了,但又羞又怒的成不憂一掌擊在令狐沖胸口,使得令狐沖鮮血狂噴,從此成為一個病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先後為其治病,令狐沖後來方才明白,桃谷六仙「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脈中注入,內傷固然並未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鬱積難宣。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愈,實則是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廢人」。從此以後,令狐沖便受這八道真氣折磨。令狐沖的病,連能夠起死回生的「殺人名醫」平一指也無從措手,認為無葯可治。任盈盈手下那些武林怪人和許許多多教主、幫主、洞主、島主更是費盡心機,準備了百種靈丹妙藥,但也只是白費力氣。令狐沖「身上所受的內傷十分怪異,非藥石可治,須當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除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將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令狐沖的內傷才有可能治癒,少林寺高僧方生如此言道。(《笑傲江湖》十七《傾心》)而所謂「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則來自一部經書。令狐沖命懸一線,需要一部經書去拯救,否則無葯而治,無醫可求。因此,也可以說,令狐沖是命懸一「經」。此「經」既具回天之功,自非尋常——其名乃是《易筋經》,對於武俠小說的讀者來說,固然是如雷貫耳,即便是專業、權威人士如現任少林寺方丈釋永信,也在中央電視台《新聞會客廳》(2004年9月9日宣稱《易筋經》「在少林屬上乘功法」,「能改變一個人的體質和本能。」然則此「經」當真具有如此奇效嗎?「天下武學之首」《笑傲江湖》這部小說寫於1967年,在其濃墨重彩寫《易筋經》之後,喜愛武俠小說的人大概沒有不知道《易筋經》的了。在《笑傲江湖》之前,寫於1963的《天龍八部》已經寫到了《易筋經》。在《天龍八部》中,慕容博告訴慕容復《易筋經》是「天下武學之首」,是少林派的第一絕學,只要將《易經筋》練通了,哪怕是平庸之極的武功,都能夠化腐朽為神奇;游坦之被阿紫練功的毒蟲所咬,身中巨毒,不僅因練習《易筋經》而解了毒,並且因此成為武林高手。金庸小說中提到《易筋經》的還有寫於1969年的《鹿鼎記》。另外,《射鵰英雄傳》中郭靖所學的《九陰真經》裡面有《易筋煅骨篇》,《神鵰俠侶》中覺遠說自己因為「看到這《九陽真經》中記著許多強身健體、易筋洗髓的法門」,所以「便一一照做,數十年來,勤習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幾年來又棟著容易的教了一些給君寶」(《神鵰俠侶》第四十回《華山之巔》),由此看來,金庸小說中最厲害的兩部武學秘笈——《九陰真經》和《九陽真經》實際上都不過是《易筋經》的變形罷了。如果進一歩推測,金庸小說中的內功類武學秘笈都有《易筋經》的影子,可能都是《易筋經》的另一種表達形式,《易筋經》實為其原型。倘若真是如此,則《易筋經》對於金庸創造武學秘笈的影響之大就不言而喻了,而且《易筋經》對於金庸的內功觀念的形成可能也有重大的影響。金庸小說給人一種印象,《易經筋》這個「天下武學之首」太過神奇、太過偉大了。自金庸之後,《易筋經》就成為武俠小說中的武學聖典,不僅武俠小說的讀者如此相信,就連當今的少林寺方丈釋永信大概也確信不疑。但是,《易經筋》真有這麼神奇的妙用嗎?要了解這一點,首先要知道金庸小說所表達的這種觀念是從哪裡來的。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在包括金庸在內的諸多武俠小說作家創造的諸多武學秘笈中,《易經筋》是唯一的一部歷史上存在的著作,而且武俠小說寫《易筋經》有一個很長的歷史,絕不是始於金庸,當然,也絕不會止於金庸。當代新武俠小說提到《易筋經》的,除了金庸的《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之外,尚有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卧龍生的《玉釵盟》、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在這些小說中,由於認為《易筋經》是達摩所傳,故而也常常稱其為《達摩易筋經》。從這些小說作者的陣容來看,幾乎新派武俠小說名家都寫到了《易筋經》,可見受其影響之深。這其中又以卧龍生的《玉釵盟》對《達摩易筋經》的神奇作用尤為強調,其對小說敘事和結構也尤為重要,給人極其深刻的印象。《玉釵盟》以主人公徐元平夜闖少林盜取《達摩易筋經》開始,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對《達摩易筋經》的描寫。小說中講《達摩易筋經》秘本是少林寺鎮山三寶之一,所載「盡都是極難修為的上乘內功,字字含意博大」,「要是沒有通達此中法門的高人指點,只怕十年窮究,也難有成」。由於《玉釵盟》寫於1960年,比金庸的《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都早,因而該小說實已早於金庸為讀者樹立起《易筋經》為少林武學乃至天下武學之第一經典的印象。自然,《玉釵盟》這樣寫《達摩易筋經》也並不是沒有原因,因為20世紀上半期的舊派武俠小說已有多部寫到了《易筋經》,如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俠義英雄傳》、常傑淼的《雍正劍俠圖》等。再往前溯,則是清末桃花館主人唐芸洲所撰的《七劍十三俠》。以上所言都是長篇武俠小說,實際上文言短篇武俠小說寫《易筋經》的時間更早。清道光年間(1821- 1850)成書的《三異筆談》(許仲元著)講到一個比武故事:某人與僧人比武,以互打三拳定勝負,其人有所膽怯,在旁的朋友對他說:「你一向習練《易筋經》,現在有什麼可怕的? 」這句話蘊含了比較豐富的信息。一是習練《易筋經》,可以不懼擊打,說明在作家的觀念中《易筋經》的效用非比尋常。二是作家知道有《易筋經》這麼一本書,可見《易筋經》在當時已有較髙的知名度。三是這篇小說寫於道光年間,時間很早,可見在武俠小說中描寫《易筋經》的源流實在很長。另一本道光年間吳熾昌所著的《客窗閑話》中講到一個人「神力無敵於天下」,自言是練習了《易筋經》中的功法。1884年《點石齋畫報》開始刊登的《淞隱漫錄》(王韜著),其中不止一個故事提到《易筋經》,有「《易筋經》秘本」等說法。可以肯定的是,在晚清光緒年間(1875-1908),《易筋經》已是大家所熟知和經常運用於武俠小說中的武功秘笈,其後的小說寫《易筋經》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易經筋》的確是「天下武學之首」,它的源流極為長遠,對武俠小說的影響也可謂深遠,它對武俠小說作家的武學觀念及20世紀中國武俠小說武功面貌的塑造都不可輕估,絕非其對《天龍八部》和《笑傲江湖》的作用可以盡述。「內功圖」的歷史身影《易筋經》是一部歷史上存在的書。欲了解武俠小說中歷史久遠的「《易筋經》現象」,以及《易筋經》對武俠小說作家武學觀念的影響,必須從《易筋經》的歷史身影及其內容入手。以筆者有限的閱讀,尚未發現清代道光之前的武俠小說中提到《易筋經》,而從晚清光緒年間開始,《易筋經》則頻繁出現在武俠小說中,這種歷史現象產生的原因是什麼呢?要解開這個謎,必須了解《易筋經》的傳播過程。雖然許多人認為《易筋經》是被稱為「禪宗初祖」的達摩所傳,但在明代天啟四年(1624)之前,我們在歷史上是找不到《易筋經》的蹤跡的。在佛家的各種書籍中我們並沒有發現它的身影,彙集佛學經典的佛藏中也沒有收錄它。清乾隆年間的《四庫全書》彙集當世傳書,也沒有收錄《易筋經》,甚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都沒有提及。實際上,《易筋經》在道光之前並不被人所重,《易筋經》的盛行是晚清的事。《易筋經》自明天啟四年問世之後,大約兩百年間聲名寥落,其間只有抄本,流傳未廣。至清嘉慶十年(1805),始有祝文瀾的刊本。道光年間,先後有傅金銓、來章氏、宋光祚等人的輯本問世。清咸豐八年(1858),潘霨編輯的《衛生要術》,收入來章氏輯本中的《易筋經》十二勢圖。光緒八年(1882),王祖源出版《內功圖說》。據書前《內功圖說敘》交待,此書得自少林寺,咸豐四年,他與臨潼力士周斌同游嵩山,「住三越月,盡得其內功圖及槍棒譜以歸」。《內功圖說》內容與《衛生要術》基本相同,二書出版以後,《易筋經》遂流傳開來,此後便廣為人知,民間刊本甚多,均以此二書為底本。光緒二十一年,周述官編撰《增演易筋洗髓內功圖說》,將《易筋經》、《洗髓經》、《內功圖說》等彙編成一書。據周述官的交待,他曾在四川得到一個名叫「空悟」的少林僧人贈送一本含有《易筋經》內容的書,《增演易筋洗髓內功圖說》便是以其書為基礎,加上一些文字「增演」而成。從《易筋經》的傳播過程我們可以看到它與武俠小說的某種聯繫。道光以前武俠小說很少寫《易筋經》顯然與當時《易筋經》流傳未廣,社會上對它了解不多有關。既然小說是作家寫的,而作家的知識又是受時代限制的,那麼我們就非常容易理解這樣一種社會現象。同樣的道理,從光緒年間開始,《易筋經》頻繁出現在武俠小說中,是因為當時《易筋經》已經廣為人知,不少作家都知道有《易筋經》這本書了。「陰陽各暢」如何使得《易筋經》的創始者一般歸於達摩。金庸在小說中借少林寺方丈方證之口交待《易筋經》的來歷,《笑傲江湖》第十八回《聯手》詳述其事: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令狐沖「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後世門下弟子,往往迷於武學,以致捨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說著連連搖頭。過了一會,方證又道:「老祖圓寂之後,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深奧,二祖苦讀鑽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於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方生合十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剌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後,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這段對《易筋經》來歷的交待並不完全是金庸的編造,其依據是明代天啟四年(1624)出現的《易筋經》前面的李靖序言,不過金庸作了一些改寫。正是在這篇序言裡面,交待《易筋經》是達摩所傳——這是《易筋經》創自達摩的最早說法,也是後代此種說法的原始出處。這篇序言對民間武術界和武俠小說作家的觀念具有極為深遠的影響,所以不妨全文引述如下,並細加辨析:後魏孝文帝太和年間,達摩大師自梁適魏,面壁於少林寺。一日,謂其徒眾曰:盍各言所知,將以占乃詣。眾因各陳其進修。師曰:某得吾皮,某得吾肉,某得吾骨。惟于慧可曰:爾得吾髓,云云。後人漫解之,以為入道之淺深耳,蓋不知其實有所指,非漫語也。迨九年功畢,示化,葬熊耳山腳,乃遺只履而去。後面壁處碑砌坏於風雨,少林僧修葺之,得一鐵函,無封鎖,(有際會),百計不能開。一僧悟曰:此必膠之固也,宜以火。函遂開,乃熔蠟滿注而四著故也。得所藏經二帖,一曰《洗髓經》,一曰《易筋經》。洗髓經者,謂人之生感於愛欲,一落有形,悉皆滓穢。欲修佛諦,動障真如,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必先一一洗滌凈盡,純見清虛,方可進修,入佛智地。不由此經,進修無基,無有是處。讀至此,然後知向者所謂「得髓」者,非譬喻也。易筋者,謂髓骨之外、皮肉之內,莫非筋連絡周身,通行血氣。凡屬後天,皆其提挈,借假修真。非所贊襄,立見頹靡。視作泛常,曷臻極至。舍是不為,進修不力,無有是處。讀至此,然後知所謂「皮、肉、骨」,非譬喻,亦非漫語也。洗髓經帙歸於慧可,附衣缽共作秘傳,後世罕見。惟易筋經留鎮少林,以永師德。第其經字,皆天竺文,少林諸僧不能遍譯,間亦譯得十之一二,復無至人。口傳密秘,遂各逞其意,演而習之。竟趨旁徑,落於枝葉,遂失作佛真正法門。至今少林僧眾,僅以角藝擅場,是得此經之一斑也。眾中一僧,具超絕識念,惟達摩大師既留聖經,豈惟小技,今不能譯,當有譯者。乃懷經遠訪,遍歷山嶽。一日抵蜀,登峨嵋山,得晤西竺聖僧般剌密諦。言及此經,並陳來意。聖僧曰:佛祖心傳,基先於此,然而經文不可譯,佛語淵奧也。經義可譯,通凡達聖也。乃一一指陳,詳譯其義。且止僧于山,提挈進修。百日而凝固,再百日而充周,再百日而暢達,得所謂金剛堅固地。馴此入佛智地,洵為有基筋矣。僧志堅精,不落世務,乃隨聖僧化行海岳,不知所之。徐鴻客遇之海外,得其秘諦,既授於虯髯客,虯髯客復授於予。嘗試之,輒奇,始知語真不虛。惜乎未得洗髓之秘,觀游佛境,又惜立志不堅,不能如僧不落世務。乃謹借六花小技,以勛伐終,中懷愧歉也。然則此經妙義,世所未聞,謹序其由,俾知巔末。企望學者,務期作佛,切勿要區區作人間事業也。若各能作佛,乃不負達摩大師留經之意。若曰勇足以名世,則古之以力聞者多矣,奚足錄哉!唐貞觀二載春三月三日李靖藥師甫序《易筋經》真的是達摩所傳的嗎?要否定這個說法並不困難,只要證明這篇序言是偽造的,那麼達摩創《易筋經》自然就是一個偽說了。要證明這篇序言是偽造的是很簡單的,因為這篇序言的漏洞實在很多。任何謊言都會有漏洞,更何況偽造這篇序言的人並不是說謊的高手。由於《易筋經》在晚清和民國初一時甚囂塵上,為糾正人們的觀念,武術史家徐震(徐哲東)和唐豪(唐范生)分別於1928年出版的《國技論略》和1930年出版的《少林武當考》中提出了不少證偽的理由,主要是從序中所提到的歷史人物李靖、般剌密諦的歷史活動及其他文史常識等方面判定此序並非李靖所做,也可謂言之鑿鑿,難以辯駁了。比如原序中說該經由虯髯客授於李靖,而虯髯客是唐末五代杜光庭所撰小說中的人物,並非歷史上實有其人,把小說中關於「風塵三俠」(李靖、紅拂、虯髯客)的事寫入序言是一個嚴重的「硬傷」。金庸顯然看出了這個缺陷,故而在小說中刪去了虯髯客授於李靖這一說法,而直接由慧可傳給李靖;另如原序說慧可得到的是《洗髓經》而不是《易筋經》,得到《易筋經》並與般剌密諦共同研讀的是「眾中一僧」而不是慧可,金庸直接改為慧可得到《易筋經》並與般剌密諦共同研讀。這些改動可謂費盡心機,試圖彌合原序中的漏洞,以便更加可信,但畢竟事實並非如此,自圓其說的努力很難成功。龔鵬程的《達摩〈易筋經〉論考》一文還曾指出另一個證偽依據,即佛典中凡稱經者,除少數例外如《維摩詰經》、《六祖壇經》之類,一般都是佛說如何如何,其經名、經文均有定式。而《易筋》、《洗髓》兩書完全不符佛教經典的慣例,故不僅非達摩所傳,亦必非般剌密諦所譯。將兩經與般剌密諦所譯《楞嚴經》對勘,便知經文體例不合,因此可判其為杜撰。其實,這篇序言中還有許多內在的邏輯矛盾。如此序中說,「《洗髓》經帙歸於慧可,附衣缽,共作秘作,後世罕見;惟《易筋經》留鎮少林,以永師德」。按照這個說法,慧可從達摩手中接過衣缽和《洗髓經》,而《易筋經》留鎮少林,並不與《洗髓經》放在一起,《易筋經》與《洗髓經》是分開的。但此篇序言的開頭卻說少林和尚在達摩面壁的地方發現一個鐵函,打開一看裡面有《易筋經》和《洗髓經》,這就與《洗髓經》、《易筋經》分開的說法自相矛盾了。其次,序中說:「師曰:某得吾皮,某得吾肉,某得吾骨;惟于慧可曰:爾得吾髓,云云。」從這段話也可以看出此序屬於偽造。此段話明顯出自《景德傳燈錄》的達摩傳:(達摩)「欲西返天竺,乃命門人曰:"時將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乎?"時門人道副對曰:"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師曰:"汝得吾皮。"尼總持曰:"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閎佛國,一見更不再見。"師曰:"汝得吾肉。"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師曰:"汝得吾骨。"最後,慧可禮拜後依位而立,師曰:"汝得吾髓。"」《景德傳燈錄》是北宋景德年間(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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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道原所撰,唐初道宣所撰《續高僧傳》(完成於645年)的達摩傳還沒有這段話,貞觀二年(627)的李靖既不可能看到宋初的《景德傳燈錄》,自然也不可能撰寫這樣的序言。從「易筋」、「洗髓」書名的命名和取意來看,此序中強調「師」(達摩)之言並非「譬喻」、「漫語」,顯然是針對《景德傳燈錄》中的那段話的,因為得皮、得肉、得骨、得髓就是一種「譬喻」,並非實指,而此序從達摩說二祖慧可「爾得吾髓」這句話衍生出達摩把《洗髓經》傳給慧可之論,並且強調說並非「漫語」,因而只能在這段話出現之後。從《易筋經》的具體內容也可以看出有明顯不應該是佛門高僧達摩所創、所傳的依據。如《易筋經》的練功方法有「配合陰陽法」一法:「其陽衰者」,「宜用童子、少婦,依法揉之」,「若用童男、少女相間揉之,令其陰陽各暢,行之更妙」。眾所周知,佛門以色為大戒,怎麼可能用少婦少女來「揉之」?所以《易筋經》不可能是佛門高僧達摩所傳。「千年秘笈」百年身韓志邦使出新學掌法,居然三招兩式,就打敗強敵,大喜若狂。他見佛像搖搖欲倒,急忙搶過去扶住,忽地眼睛一亮,瞥見佛像下有一本殘舊的小書,他輕輕拿了起來,吹去書上的塵埃,揭開一看,只見裡面的文字,奇形怪狀,和裝舍利子的盒內所刻字體一樣,他一個也認不得。揭到最後,才看到兩行漢字,這兩行字是:「達摩易筋經,留贈有緣者。」底下有幾行小字注道:「一百零八式,式式見神奇,九圖六座像,第一紮根基。」最後一行小字,是「後學無住謹識,唐貞元五年九月。」韓志邦看了,仍是莫名其妙,但見此書古雅可愛,也就隨手塞在行囊中。直到許多年後,他才知道,達摩禪師是南北朝梁武帝時,自印來華的高僧,也是「禪宗」的創立者,「易筋」「洗髓」二經是達摩禪師武功的精華,壁上的一百零八幅畫像,就是武學中著名的「達摩一百零八式」真本。可惜韓志邦只學了三十個式子,而最重要的,紮根基的前六個坐式,他卻根本不學,以致雖有奇遇,後來還是吃了大虧,這是後話(作者按:據近代史學家考證,"易筋』、"洗髄』二經乃是明代文人假冒達摩名義的偽作。但小說是無須考證得那樣嚴謹的。讀者諸君,當「小說家言」看可也)。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第五回寫到天地會總舵主韓志邦無意中於一個山洞發現《達摩易筋經》,學會了一些招式,因而武功大進,出人意表。有意思的是梁羽生所描寫的《達摩易筋經》並不是金庸所寫的內功心法,而是一些實用的武功招式,這與歷史上的《易筋經》有所不同。但梁羽生未必不知《易筋經》,他甚至加了一個「作者按」,言明其乃明代文人偽作,並告訴讀者要當「小說家言」來看。於此看來,武俠小說作家如梁羽生對於《易筋經》的來歷有相當多的了解,他們自然也都知道《易筋經》並不是真的由達摩所創,但是他們卻一般不會由此進一步對達摩是少林武功鼻祖的觀念進行質疑。《易筋經》不是達摩所傳已經沒有疑義,如果有誰再宣稱《易筋經》是達摩所創、所傳那就只能顯露自己的無知罷了。但《易筋經》與少林寺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還需做一番考察。少林寺現任方丈釋永信2004年9月9日接受中央電視台《新聞會客廳》採訪時曾宣稱,《易筋經》「在少林寺屬於上乘功法」,「能改變一個人的體質和本能」。我們姑且不去討論「上乘功法」之類的武俠小說式提法在歷史上是否確有其事,我們只需按照「在少林寺屬於上乘功法」這樣的邏輯推衍下去,就會發現其中存在很大的問題。按照少林寺現在的說法,《易筋經》是「千年秘笈」,練習《易筋經》會有一些神奇的效果。如果按照金庸小說所說,慧可將《易筋經》傳給了李靖的話,那麼少林寺什麼時候得到《易筋經》就成了一個問題。如果按照偽李靖序言所說,「《易筋經》留鎮少林」,我們再假設歷代少林寺僧人中有人參透或者部分參透了《易筋經》的話,那就自然會產生這樣一個結果——在達摩之後,少林寺必有僧人精於內功,因為《易筋經》是內功功法。可是在《易筋經》出現於明末之前,少林寺武功並不以內功出名,也沒有留下什麼內功功法和練成後的神奇效用的可靠記載。恰恰相反,歷史事實是,少林寺一向是「外家」拳術的代表,與「內家」拳相對,在明末清初還經常因此而受到批評。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黃宗義於清康熙八年(1669)所撰的《王征南墓志銘》中說:「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於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謂"內家"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仆,故別少林為外家。」少林武功以「主於搏人」的「拳勇」而聞名天下,與內家拳重內在修鍊、以靜制動相區別,這在明末清初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這個事實所透露的信息是,少林功夫向來不重內在修鍊,所以也沒有什麼髙明的內功。這一點在李靖序言中也有說明,序中說「至今少林僧眾,僅以角藝擅場,是得此經之一斑也」,表達的正是這樣的歷史實情。少林僧眾「以角藝擅場」,「角藝」自是指「拳勇」,而「僅以角藝擅場」,就是說沒有什麼高明內功,至於「僅以角藝擅場」的原因是不是「得此經之一斑也」則另當別論。這中間的「至今」一詞,考察少林寺的歷史,可以知道指的當不是偽李靖序所署的「貞觀二載」(627),而是《易筋經》出現的明天啟四年(1624)。從《易筋經》的傳播來看,《易筋經》傳入少林寺應該是清代道光前後(時已19世紀)的事,自然也不是什麼「千年秘笈」。由此可知,所謂「千年秘笈」只不過是三百餘年的身世,而少林寺僧人真正見到《易筋經》則更不過是一百來年的事。少林寺無內功說《易筋經》不是達摩所傳、也不是什麼少林寺的「千年秘笈」大概已經讓人吃驚,再進一步說少林寺歷史上沒有什麼內功未免會讓人錯愕。因為,武俠小說,特別是金庸的武俠小說已經給人們樹立起一種觀念——在武林中,少林是第一大門派,少林在武林中享有尊崇的地位靠的是武功,而金庸小說中的武功是內功勝外功,那麼以武功稱雄武林的少林寺自然也就必須擁有高深的內功,這是不言自明的。金庸小說所寫的少林派內功,除了最神奇的《易筋經》之外,尚有金剛禪獅子吼、破衲功、金剛護體神功、羅漢伏魔神功、袈裟伏魔功等等名目。但是仔細一觀察就會看出,除了《易筋經》有一點歷史根據,其他種種都只是依據與佛門有關的知識創造出來的一個名稱而已,絕不會有什麼實際的內容。事實是,歷史上的少林寺並沒有什麼內功。要了解少林寺的歷史,乾隆十三年(1748)刻印的《少林寺志》是不可不看的。這部書收集了歷史上與少林寺有關的各種史料,其中有不少歷代文人、學者的遊記,為人們提供了當時參觀少林寺的所見所聞。既然少林寺以武功著稱,那麼慕名去少林寺的人也會希望看一下武功表演,這是符合情理的事,就像現在的少林寺招待貴賓會安排武術表演一樣。那麼這些去少林寺參觀的人看到了什麼呢?在明代的一些遊記詩文中,我們確實看到了當時場面宏大的演武場景,但這些武術表演都是傳統的拳術和刀槍劍棍等兵器表演,卻沒有一句提到觀看什麼內功表演。明代是少林武術發展的輝煌時期,歷史上有兩個著名的武術家與少林寺頗有淵源。一是明代抗倭名將俞大猷(1503 —1579)曾於嘉靖年間(1522 — 1566)專門拜訪少林寺,他去少林寺是對其「神傳擊劍之技」(實即棍法)慕名已久,卻並非因為少林寺有什麼內功。二是晚明的程宗猷,他在少林寺學藝前後歷十餘載,師父是當時少林寺「棍法神異,寺眾推尊」的和尚洪轉等人,在程宗猷交待其在少林寺學藝始末的文字中,我們看不到任何有關少林寺有什麼內功的蛛絲馬跡。程宗猷在所著的《少林棍法闡宗》中說少林以「棍法與禪宗並傳不替」,明確點出少林武術聞名於世的是棍法,並且說當時「拳猶未盛行海內」,這些表述所呈現的事實是,歷史上的少林寺僧所修鍊和聞名的武功都是普通的武術——棍術和拳術,而不是什麼內功,這與黃宗義《王征南墓志銘》的意思是暗合的。在晚明《易筋經》出現之前,沒有任何歷史資料說過少林寺僧修習什麼內功,也沒有什麼達摩所傳的《易筋經》。但《易筋經》出現於晚明並託名達摩所傳,實際上這裡面有一個歷史背景,就是少林寺在當時已經因武功而名揚天下。偽《易筋經》李靖序中所說的「至今少林僧眾,僅以角技擅名」透露的信息是,少林僧人武藝高超,已因拳技而享有盛名,而少林僧人以拳技、棍術出名乃明代後期之事。按照一般規律而言,借名叨光而自高身價總是在被借用者聲名正著、有著廣泛的社會影響之時,所以《易筋經》出現之機剛好也是少林寺聲名鼎盛之時。編著《易筋經》的人要將之託名於達摩,主要是因為晚明萬曆年間少林僧人因武功而廣為社會所知,所以時人想借少林之名,而達摩是禪宗初祖,是少林禪學的祖師爺,當然借達摩之名最有影響力。明代是一個製造偽書之風盛行的時代,這種現象本不足為奇。而如果「至今」是指李靖寫序的唐貞觀二年的話,那時達摩在社會上並不著名,而且都還沒有文獻提出達摩與少林寺相聯繫。達摩活動的地方在北魏境內,少林寺建於北魏太和十九年(495),但在北齊魏收所著的《魏書·釋老志》中還沒有提到達摩的名字;唐初道宣所撰《續高僧傳》的達摩傳中還沒有將達摩與少林寺相聯繫,直到公元10世紀的五代時期,劉拘等所撰的《舊唐說》神秀傳才將達摩與少林寺聯繫在一起。所以偽《易筋經》李靖序言中的「至今」實際上指的是《易筋經》出現的晚明,這與《易筋經》出現於晚明並託名達摩所傳有著內在的歷史邏輯聯繫。《易筋經》實為道家功法《易筋經》到底是怎樣的一本書?「易筋」究竟是什麼意思昵?明天啟四年《易筋經》的偽李靖序中曾對「易筋」書名的命名和取意有所交待。北宋景德年間道原所撰的講述佛教禪宗傳法譜系的《景德傳燈錄》中的達摩傳有一段達摩與諸弟子的對答,達摩對諸弟子的答語,評價為「得吾皮」、「得吾肉」或「得吾骨」,只有對慧可的評價最高,說是「得吾髓」。所謂得皮、得肉、得骨、得髓都是一種「譬喻」,並非實指,不過是比喻對其禪法的領悟程度。這篇偽李靖序從達摩說二祖慧可「得吾髓」這句話衍生出達摩把《洗髓經》傳給慧可之論,並且強調說並非「漫語」。至於「易筋」,此序強調「筋」對「連絡周身,通行血氣」的重要性。在《易筋經》正文《總論》中,交待「易」是「變化」的意思,「筋」指人身的經絡,認為人之身有內有外,「洗髓」能「清其內」,「易筋」是「堅其外」,」洗髓」、「易筋」之後,就可以體證佛道,得享高壽了。實際上,「易筋」之名出自道家文獻,並非佛家所創的語彙。如有學者指出,在宋代張君房所撰的道教類書《雲笈七籤·延陵君修真大略》中已有「易髓」、「易筋」的說法,更早的還可以在魏晉時期出現的道家求仙小說《漢武帝內傳》中找到淵源。《漢武帝內傳》已有「一年易氣,二年易血,三年易精,四年易脈,五年易髓,六年易骨,七年易筋,八年易發,九年易形」的記載,表述的是道家練氣求長生的一種理想。所以「易筋」原屬道家思想,再加上《易筋經》中有「配合陰陽法」,是用少女少婦按摩,甚至還有類似於道家房中術的內容,以及《易筋經》第一次出現時是由天台紫凝道人宗衡公布的這些事實,因此可以斷定《易筋經》實為道家功法,與達摩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易筋經》的內容包括了練習所能達到的理想效果和具體的練習方法兩方面的主要內容,對武俠小說影響最大的是其中的內壯神勇、外壯神力的說法。其「內壯神勇」提到練習該功法之後,「從骨中生出神力,久久加功,其臂、腕、指、掌,迥異尋常,以意努之,硬如鐵石,並其指可貫牛腹,側其掌可斷牛頭」,這些都還只是「小用之末技「,「外壯神力」練成之後,「手托城閘,力能舉鼎」都算不上奇異了。從道光年間開始的武俠小說提到《易筋經》,渲染的都是《易筋經》中所說的練成後的這種神奇功用二 少林少林——少林寺與少林武功的歷史真相(本章免費)天下功夫出少林。在小說中的世界中,達摩老祖、《易筋經》、武功高絕的少林僧人、神奇的少林七十二絕技,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等少林組織機構,以及武俠小說影視中刻影繪形的「少林木人巷」、「火燒少林寺」故事等,構成了神秘莫測的少林寺。作為武俠小說中的武學正宗和天下第一門派,少林在歷史和現實中同樣是武學重鎮和最重要的武術流派。要了解武俠小說作家少林觀念的由來,不僅需要了解武俠小說寫少林武勸的歷史,也需要了解民間武術界關於少林武功觀念發展演變的歷史脈絡,而解開這些謎團的關鍵在於拂去歷史的塵埃,還原被湮沒的少林武功神話的歷史真相。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話肇始於禪宗初祖達摩,確立於「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然而這兩塊基石都是不牢固的,達摩既未創造《易筋經》和少林武功,少林僧人也沒有「救」過「唐王」。但是,達摩是少林武術開創者的觀念是如何形成的?又為什麼說少林僧人實際上並沒有「救」過「唐王」呢?要解開少林武功之謎,除了要了解一部「武學聖典」(《易筋經》)、一位關鍵人物(達摩老祖),還需要了解一塊石碑、一幅壁畫、一口巨鍋、一塊版畫、一本書......少林武功出何處?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武功出何處?聚賢庄喬峰大戰群雄是《天龍八部》中最激動人心的一個片斷。喬峰與中原群雄的矛盾,究其原因,乃是由於群雄認為喬峰是胡人——契丹人,屁股決定腦袋,種族決定心態,契丹人喬峰將不利於大宋王朝。喬峰無以辯白,乃與群雄以喝酒斷交,然後動手,以性命相搏。喬峰以其神勇擊敗數人,少林高手玄難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一的「袖裡乾坤」邀斗,卻被喬峰一掌擊破,非常難堪。玄難繼而使出一套江湖上流傳頗廣、眾人盡皆識得的「太祖長拳」,沒想到喬峰也用「太祖長拳」與之拆招,但喬峰所用拳招既可克制玄難招數,又能後發先至,玄難不是敵手。在一旁的少林高手玄寂見玄難危急,使出了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夾擊喬峰,不料喬峰側身避過,說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頭,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玄寂一聽,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與胡人的干係。這時聽喬峰一說,誰都心中一動。」(見《天龍八部》十九《雖萬千人吾往矣》)喬峰在聚賢庄與群雄的大戰本來並不是本書的話題,之所以在這裡引敘這個情節,乃是因為上面一段玄寂的心理活動對於了解金庸等武俠小說作家的少林武功觀念非常重要。玄寂的心理活動可分兩個層次:第一,「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人」,所以少林武功是一種外來的武學,是「傳入中土」的而非中土原創的;第二,因為「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所以「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玄寂的上述心理活動,一個解決了少林武功的來源問題,一個交待了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與少林武功的淵源關係,前者回答了「少林武功出何處」的疑問,後者描述了「天下功夫出少林」的現實。作為少林高僧,玄寂對少林武功的淵源和流衍自然非常清楚,所以上述心理活動應該可以說是專家的見解,代表的是專業意見。當然,與其說這是玄寂的觀念,不如說是金庸的理解。金庸的這個理解是不是很「專業」、很「專家」?這種觀念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如果我們可以暫時不考慮玄寂心理活動的時間問題,即《天龍八部》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即公元1094年前後)的話,那麼玄寂所傳達的「天下功夫出少林」觀念並無太大的不妥之處(因為今日流傳的許多武術流派的拳法其來源皆與少林有一定的關聯),但對於少林武功的起源——少林武功出達摩的觀念卻有很大的問題。金庸在這裡所傳達的不過是一個至今百年左右時間才形成的觀念,卻提前到了比之早八百年的玄寂身上。少林武功的起源是一個難解之謎,少林武功的諸多歷史實情也迷失於歷史煙塵之間,要解開其中的謎團殊非易事,但更複雜的問題倒更可能在於諸如少林武功出達摩這樣的觀念是如何形成、傳播並為武俠小說作家所接受的?「少林宗派」的由來少林寺是武俠小說中的武學正宗和武林第一門派。但是武俠小說中的門派觀念出現得相當晚。在現代武俠小說前身——唐代的劍俠故事中,俠客都是個體的行為,不屬於門派、組織,當然也不會有少林派的描寫。即使在後來的《水滸傳》的江湖世界中,我們也沒有看到少林僧人的身影。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從來沒有哪一位說自己是從少林寺學的武功,也沒有人說有哪一種武功是從少林傳出來的。這說明,在施耐庵的精神世界裡,還沒有少林寺的影子。小說中出現少林僧人、少林武功的描寫是在清代,清代以前還不大看得到。《聊齋志異》裡面有一個「武技」的故事,事述一個叫李超的人豪爽好施,因為施捨一位僧人而得到感謝,僧人告訴他自己出自少林,有武功,可以教他。李超隨之習武,並因而成名。後來遇到一個年輕尼姑街頭賣藝,邀人與之比試,李超技癢下場,剛一交手,尼姑便認出李超的功夫是「少林宗派」,並詰問李超師父是誰,李超告訴女尼師父為僧人,女尼便知道其人是「憨和尚」,並且不願再比武。在這則故事中,「憨和尚」(和女尼)正是後來的武俠小說中那種武功高強的少林僧人的形象,李超則大概可以看作是少林俗家弟子。當然,這則故事的重要性不在「憨和尚」和女尼的形象在武俠小說史上的典型價值,而在於小說中首次出現了 「少林宗派」的提法,可以視為少林派在武俠小說中出現的先聲。女尼一眼便看出李超的功夫屬於「少林宗派」,說明少林武功已有明確的規範,已經形成鮮明的特色,而這必須在「少林宗派」的武功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才有可能,其時間意義非常重要。《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1640 — 1715)是清初人,這個故事說明清初的小說家已有「少林宗派」的觀念,雖然這個時候的「少林宗派」還不是以後的武俠小說中的少林派,但「少林宗派」的觀念的確開始存在於小說家的腦子中了。之所以清初作家已有「少林宗派」的觀念,那是與少林寺的歷史相關的。少林寺及其武功進入大眾的視野主要是由於明朝嘉靖年間開始的抗倭戰爭,時已16世紀,其後漸漸為學者所注意,著述中關於少林僧人和武功的說法漸漸多了起來。到了清初以後,武俠小說中也慢慢多了起來,但直到晚清,還主要是在文言短篇小說和筆記中。作為一個重要的標誌,少林派作為一個武林門派的成形主要是在清光緒十九年(1893)開始出現石印本的《聖朝鼎盛萬年青》(又名《繪圖乾隆游江南》等)裡面,該小說第一次描寫了少林派與武當派、峨眉派的爭鬥,以少林派全軍覆沒為終。不過,這部小說中的少林派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指的嵩山少林寺,而是地處福建的一個少林寺。福建的這個少林寺現在稱為「南少林」,而嵩山少林寺則被稱為「北少林」。「南少林」是否存在,地點是在莆田,泉州,還是福清,現下還不能輕易便下結論,因為從已經發現的資料看,其實並沒有多少令人十分信服的證據。不過自從《聖朝鼎盛萬年青》出現之後,武俠小說影視中的「南少林」故事便多如牛毛,主角則大多不出《聖朝鼎盛萬年青》裡面的方世玉、洪熙官、至善禪師、五枚師太等人。由於歷史和小說的糾結,「北少林」和「南少林」的混雜,少林武功現象成為一個非常複雜而有趣的現象,許多觀念陳陳相因,梳理歷史資料,解開這團糾結不清的亂麻的扣子,還其本真面目,須從「造"祖』運動」開始。「金大俠」心中的武學宗師「自華佗設五禽之戲起,少林派達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給他罵得一文不值」,「逐步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倚天屠龍記》第七回寫謝遜咒罵武林人物,從時代的由遠及近,曆數的「武學宗師」級人物有華佗、達摩、岳飛、張三丰等人。謝遜也算是一代武學宗師,能夠被他開金口喝罵也是要有點級別的,所以被罵的這幾個人都有些來頭。這幾個被謝遜所罵的人,說穿了就是「金大俠」金庸自己心目中中國歷史上的武學宗師。眾所周知,金庸小說中的武學宗師很多,如《射鵰英雄傳》中《九陰真經》的創始人黃裳和南帝、北丐、西毒、東邪、中神通,以及《神鵰俠侶》中沒有露面卻給人深刻印象的獨孤求敗等,但謝遜咒罵時所曆數的武林宗師只有華佗、達摩、岳飛、張三丰這些歷史中存在過的中華武學史上的重要人物,卻未提及南帝、北丐或獨孤求敗之類,也沒有提到黃裳和全真教主王重陽這兩個歷史上也確實存在的人物,這說明金庸不僅對中華武學史上的重要人物比較熟悉,而且在小說和歷史之間是有明確區分的。不過,華佗、達摩、岳飛、張三丰這些人物與中華武術的關係,除了華佗創五禽戲有比較可信的史料之外,其他多屬傳說附會,金庸所採用的只是流播已廣卻未可盡信的民間說法而已。比如達摩創少林武術與張三丰創武當派等,都是不能盡信的,或者說是不可相信的。武林中相傳岳飛所傳或與之有關係的「武功」有許多,如岳家槍法、形意拳、鷹爪拳、岳氏散手及《易筋經》、八段錦等,但它們與岳飛到底有多少牽連是誰也不敢斷言的。武學宗師,應該是對武學有深刻的領悟、對武學規律有深入的把握、對武學發展有很大貢獻和長遠影響的一些人。中國武術流派很多,少林、武當、峨眉,太極、形意、八卦,等等,流派紛呈,各臻其妙,但到底誰是創始人大都無法確定,這說明無論是哪一流派的武術都有一個時間長久的發展過程,並不是哪一個人隨心所欲的創造,不過有一些人對某類拳術的成型和發展貢獻很大,如楊式太極拳創始人楊露禪之於太極拳,稱之為武學宗師並不過分,但達摩、張三丰這些人物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武學宗師。在武俠小說中,武學宗師往往是一個符號,是高深武功的象徵。比如達摩,是武林第一大門派的創始人,那麼一切與達摩有瓜葛的武功都應當是最玄奧、最厲害的,《易筋經》如此,《九陽神功》也是如此。又如張三丰,既然是武當派的創始人,那麼他所創的太極拳、太極劍自然不可小覷。獨孤求敗則是一種武學境界的象徵,一個人專心、痴迷於某一事物,擺脫了 「技」而進入了一種「道」的境界,自然也就成為宗師型的人物了。「一葦」如何渡江?大約一千五百年前的某一天,長江邊來了一位滿臉虯須的僧人,他望著滾滾的江水,折下水邊的一根蘆葦,將之拋入江中,然後一躍而上,踏波而去。這是一個傳說,據考最早出自宋代禪師圓悟克勤(1063—1135)所撰的《碧嚴集》,在現在的嵩山少林寺碑廊里還可以看到一塊明代的石碑上鐫刻著表現這個傳說的圖畫。這個傳說名為「一葦渡江」,滿臉虯須的僧人名叫菩提達摩,乃是一位來自印度的高僧,他從遙遠的地方渡海而來,想以他所領悟的大乘佛法化導中土的芸芸眾生。但是,他的佛法並不為時人所理解,他在建康(現在的南京)受到了篤信佛法的皇帝的接見,但話不投機,只好渡江北去尋找自己的信徒,「一葦渡江」所要述說的就是他這個時候的遭遇。然後,他來到北方強盛的國度北魏的首都洛陽,在這裡活動了許多年,可是弘揚佛法的活動並不順利,他所宣揚的禪法受到了當時佛學主流人士的嘲笑,他也並不被認為是一位有德的高僧。當時專門記載高僧事迹的著作《高僧傳》(南朝梁釋慧皎撰,完成於519年)共收錄了當時最有名的二十一位高僧的簡要事迹,都沒有把他列進去。後來的傳說是他在離洛陽不遠的嵩山的一個山洞裡靜坐九年,面壁而思,領悟了高深的禪法,開創了中土禪宗一派,被尊為禪宗初祖。也許歷史上許多有作為的人都是生前寂寂,價值在死後才為人所知。他也是這樣,生前的冷清與身後的盛名形成了一種讓人頗為感慨的對比。中國有句古話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的人生很是能夠印證這句看透世態炎涼的古語。當其生時,處於「窮」的境況,人們並不知道要尊敬他;待他死後,精神財產之「富」使得人們把許許多多本來並不相關的東西都要與他扯上關係,把他當作少林武術的創始人也是這樣一種做法。武俠小說描寫輕功,常常用凌波微步、腳踏浮萍、草上飛躍之類的意象來形容其高明,但他既然被認為是天下武功第一門派的創始者,其輕功之高自然是如何想像都不過分的,那麼有「一葦渡江」的本領也就不奇怪了,「一葦渡江」的想像也可能為武俠小說作家創造武功提供了某種借鑒。不過,原來創造「一葦渡江」意象的人似乎忘了,「一葦」這個詞源自《詩經·衛風·河廣》中的詩句:「誰謂河廣? 一葦杭之。」原意是河岸不寬,「一葦」(也比喻為小舟)即可航渡;而「一葦」的含義,根據唐代學者孔穎達的解釋,指的是一束蘆葦而不是一根蘆葦。在一條並不寬闊的小河上,憑藉一束蘆葦的浮力是完全有可能渡過去的,也許這是「一葦杭之」的真實意義,沒有想到後來竟成了禪宗弟子創造神話的想像憑據。石頭中的達摩身影明天啟三年(1623),我們所熟知的偉大的旅行家徐霞客決定到嵩山一游,於是二月二十四日這一天的遊記里記下了這樣一段話:「庵中供達摩影石。石高不及三尺,白質黑章,儼然胡僧立像。」這段話中的「庵」,指的是「初祖庵」。「初祖」,自然就是佛教禪宗初祖達摩了,也就是上述日記中所說的「胡僧」。初祖庵有達摩洞,在少林寺西北兩公里的山腰上,與寺院相距甚遠。十餘年前筆者常至少林寺遊玩,見少林寺西設有望遠鏡,供遊客遠眺達摩洞,畢竟有時間和虔誠之心上山親至達摩洞「拜謁」達摩祖師的人是少數,故而租借望遠鏡的生意很是興隆。日記中提到的「達摩影石」,要告訴世人的是這樣一件事,來自印度的僧人達摩在嵩山的這個山洞裡面壁九年,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達摩面壁九年的結果是精誠所通,影透入石,身影刻人山洞石壁而不磨滅,可見其修習佛法態度之誠、意志之堅了。這塊達摩影石不僅僅是徐霞客看到過,在他之前的明代萬曆年間的其他文人騷客的遊記里也已提到,如金忠士的《游嵩山少林記》記述他在初祖庵看到這塊石頭「高二尺,廣尺許,石理肖達(摩)像」。金忠士似乎比徐霞客更為細心,觀察得也更為仔細,並且似乎比偉大的徐霞客更富有科學的精神,他對這塊石頭的真實性表示了懷疑,指出「石體絕不類山上者」,所以「殊可疑也」。另外一個學者李詡(1505 — 1593)則在其所著的《戒庵老人漫筆》中講敘他的一個姓魏的朋友不僅觀察到了這塊石頭與山洞石頭質地的不同,而且讓當時的登封(嵩山在河南登封境內)知縣召來石工,鑿開石頭以檢驗其真偽,此舉雖然未免有點褻瀆神靈,但結果自然是更加證明了影石說法的「怪誕」。世傳達摩因僧眾坐禪過久常常導致精神萎靡,並因此而難以領悟佛法,於是教導僧眾活動筋骨,以至開創了少林一派武功。武俠小說喜歡將達摩與少林寺相聯繫,凡是與達摩有關的武功、秘笈什麼的都是最厲害的。金庸小說中的「達摩老祖」,不僅傳下了《易筋經》,還留下了《九陽神功》這樣的武學寶典。達摩在武俠小說中是一尊神,一個高明武功的象徵物。不過,武俠小說中的這種觀念,其實是民間武術界觀念的投影。可以肯定,在晚清之前的小說中,我們是看不到這種描寫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在此之前民間武術界還沒有形成達摩是少林武術的創始者的觀念。實際上,從歷史上有關達摩的文獻中可以發現,把少林武術的開創之功歸於達摩經歷了一個長期的過程。其中經歷了幾個階段,時逾千餘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最終確立。達摩創少林武功觀念形成之後,武俠小說作家受其影響,又把這種觀念用於以宋元明清諸代為時間背景的小說中,以致真偽莫辨。千年造「祖」運動始末達摩與少林寺、少林武術的關係到底如何至今仍是一個謎。不過,縱觀將達摩塑造成少林武功始祖的「造"祖』運動」,可以發現其過程可以分為幾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把達摩與嵩山相聯繫;第二個階段,把達摩與少林寺相聯繫;第三個階段,把達摩與《易筋經》相聯繫;第四個階段,把達摩與少林武術相聯繫。從達摩與少林寺毫不相干,到達摩成為少林武術的開創者,從中可以看出一個逐漸附會的線索和頭緒。在最早的有關達摩的文獻中,達摩與嵩山無關,更不用說少林寺了。梁武帝的《達摩大師碑頌》說達摩「莫知其所居」,釋慧皎的《高僧傳》沒有提到達摩,成書於東魏武定丁卯年(547)的《洛陽伽藍記》的「永寧寺」和「修梵寺」兩處提到「菩提達摩」,但這個「達摩」是否是禪宗初祖達摩還有不同的看法,而且都未曾提到嵩山。唐初道宣撰《續高僧傳》(完成於645年),達摩本傳和慧可傳提到達摩「游化嵩洛」,這是最早的把達摩與嵩山聯繫起來的歷史文獻。到玄宗開元十一年(723)裴漼撰《皇唐嵩岳少林寺碑》,才明確說到達摩與弟子慧可「嘗托茲山」,「茲山」,即嵩山,但此碑沒有說達摩在少林寺。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智炬的《寶林傳》和唐昭宗光化年間(898 — 900)玄律的《聖胄集》開始將達摩與少林寺相聯繫。10世紀時劉昫等人所撰的《舊唐書》中開始有達摩「隱於嵩山少林寺」(卷一九一神秀傳)之語。北宋景德年間道原撰《景德傳燈錄》,其達摩傳中說到達摩「寓止於嵩山少林寺」、「達摩大士住止少林」、「師不下少林」,慧可傳中說到「少林達摩」、「自少林托化西歸」。《舊唐書》和《景德傳燈錄》的這些說法與《寶林傳》和《聖胄集》一脈相承,至此,達摩與少林寺的關係正式確立。從「莫知其所居」——達摩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或者說得「專業」一點是遊方僧人),到「游化嵩洛」——在嵩山、洛陽一帶遊逛,再到「嘗托茲山」——定居在嵩山,再到「寓止於嵩山少林寺」——不僅是「茲山」,而且是「茲寺」,不再是「游」,而是「止」,幾百年的不懈努力,終於讓達摩在少林寺安家落戶,而且安居樂業——傳他的禪法,做一個偉大的僧人——中土禪宗初祖。按照《景德傳燈錄》所說,達摩於後魏明帝太和十年居洛陽,後入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至太和十九年逝世。由太和十年至十九年,恰好九年,從此衍化出達摩面壁九年之說。但是,這則資料有幾個漏洞:一是太和十年,嵩山尚未建少林寺,少林建寺,在太和十九年(或二十年)。既然此時達摩已經逝世,而少林寺還未建成,那麼說達摩在少林寺豈非荒唐?(達摩在嵩山活動的具體時間尚有疑問,可能在少林寺建成之後,《景德傳燈錄》所說未必正確。)二是太和並非孝明帝年號,而是孝文帝的年號。唐代有關少林寺的史料,如碑文、詩文,等等,都沒有提到達摩面壁及達摩在少林寺之事。達摩面壁之事在作家詩文中多了起來是在宋代,在《景德傳燈錄》之後,顯然是受了《景德傳燈錄》的影響的結果。如宋初文彥博(1006—1097)的《宿少林寺》詩中已有「五品封槐今尚在,九年面壁昔何如?」的詩句,蘇軾(1037 —1101)《達磨(摩)面壁大師贊》有「少林素壁,不以為礙」之語,黃庭堅(1045 —1105)詞《漁家傲》有句:「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葉親分(吩)咐。只履提歸蔥嶺去。」黃庭堅書頌的祖源諦本碑上刻達摩像,二祖慧可侍立,碑文中下方書「少林九年,垂一則語,直至如今,諸方賺舉」。實際上,達摩面壁的地方,即後人所稱的達摩洞,與少林寺有一段不近的距離,有人指出達摩實際上並未進入少林寺,「寓止於嵩山少林寺」的說法實際上並不嚴謹,可能是因不知嵩山地理而相混淆了。如果說《景德傳燈錄》「面壁而坐,終日默默」是後來達摩面壁九年說法之濫觴的話,那麼這個「面壁而坐」又可能是源於禪宗「壁觀」之說,是因「壁觀」之象徵性說法而實解為面壁而坐。「壁觀」一詞在《續高僧傳》中出現了兩次。達摩對慧可說:「外息諸緣,內心無惴,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壁觀者,喻如牆壁中直不移,心無執著,遣盪一切執見」,是達摩所修大乘禪法入道之法門(湯用彤:《菩提達摩》)。「禪」,是梵語「禪那」的略稱,即安定、止息雜慮的意思。達摩所修禪法的特點在壁觀,要求內心清靜,心堅如壁,無有雜念,以便領悟禪法。這種修行方法,與中國氣功的修鍊方法相通。南朝陳和隋代的天台高僧智覬有《修習止觀坐禪法要》(又名《小止觀》或《童蒙止觀》)。「止觀」,「止」為停止,止住雜念,使心如明鏡止水,把注意力停止於一點,以一念代萬念;如「止」不能止住雜念,可用「觀」法,「觀」即閉目返觀,克服雜念,以便入靜。止觀之法有六,一數、二隨、三止、四觀、五還、六凈,稱「六妙法門」。止觀法的鍛煉有調身、調息、調心之分。調身,即調整身體姿勢,用單盤半跏坐或雙盤全踟坐;調息,即調整呼吸,使呼吸自然,柔細深長,調心,即調整心緒,分入定、住定、出定三步,把雜亂的思緒、心情調整寧定。唐代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述禪定方法為:「住閑靜處,調身調息,跏趺寡默,舌柱上齶,心注一境。」將坐禪的方法與要求說得很清楚。這種坐禪修鍊法門對中國古代氣功的發展可能會有影響,所以把面壁與氣功相聯繫也就不足為奇。《宋史》中有「僧菩提達磨《存想法》一卷,又菩提達磨《胎息訣》一卷」,從「存想」、「胎息」的名字來看,應該是坐禪法門或氣功、養生之類的著作,由此可見從宋代開始達摩之名已經開始與氣功相聯繫,宋代張君房編篡的道教類書《雲笈七籤》中也收有《達摩大師住世留形內真妙用訣》,這就不難明白為什麼明代天啟四年(1624)出現的《易筋經》會託名達摩所撰。因《易筋經》又曾經名為《少林拳術精義》,因此少林寺一達摩一易筋經一少林拳術這些概念就慢慢地趨合在一起。到清末民初的時候,少林武術創自達摩開始成為一種流行的說法。這個說法的正式來源,是清宣統三年,亦即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革命黨人在上海所辦的《天鐸報》,副刊上刊登了一個傳抄本《少林宗法》,裡面說達摩曾把一種名為「十八羅漢手」(或名「羅漢十八手」)的拳術傳給少林僧人,這才有達摩創少林武術之說。鼓吹驅滿復漢的《天鐸報》之所以刊登《少林宗法》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因為當時主持副刊的陳鐵生由於辛亥革命之前事情較多,一時沒有合適的文章,於是拿《少林宗法》充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少林宗法》的思想是反清復明,與革命黨人所宣揚的理論一致。《少林宗法》的作者是誰?史家如唐豪等人斷定,是洪門中人。主張「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同盟會,與以反清復明為宗旨的清代最大的秘密社會組織洪門本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洪門傳習洪拳,洪拳屬於南拳系統的一種,據說傳自出身福建南少林的洪熙官,而南少林是北少林的分支,所以洪門與少林寺在觀念上也有著說不清楚的複雜關係。《少林宗法》發表之時,由於清室還未下台,有些露骨的反清言論未能刊登。191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少林拳術秘訣》(署名尊我齋主人撰)在其基礎上增加了五章,內容更為齊全。原傳抄本所附而未刊登的拳譜,1923年陳鐵生將之列入《國技大觀》予以公開,而其「圖像手法,純是廣東之洪拳」。經《少林宗法》和《少林拳術秘訣》,少林武術由達摩所創之說開始流播,以後便相因而不察了。民國時候的許多武術史著作,如許禹生的《國術史》、吳圖南的《國術概論》等,直到1988年出版的《新編少林寺志》,都沿用其說法。武俠小說中提到「達摩老祖」,在民國時候的舊派武俠小說中才開始多起來,到了金庸寫武俠小說的時候,大概已經成為一種習焉不察的潛在觀念了。少林武術從何而來,這是一個難解的謎團。現在也有人提出,少林武術的起源不是少林本寺,而在河南安陽,當然也就與達摩沒有什麼關係了。石碑上的秘密《倚天屠龍記》以郭襄去少林寺問詢楊過的下落開始。郭襄春心懊悶,一邊觀賞嵩山景緻,一邊想著心事,不覺來到少林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郭襄神馳想像:"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中卧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現在的少林寺有一片碑林,在圍牆之內,山門之後。碑林中有許多碑刻,保存了不少歷代與少林有關的名人手跡,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郭襄所看到的這一塊了。不過,按照金庸小說的說法,少林寺是不許女子入內的,郭襄既然還未進入山門,她是不大會有機會看到這塊碑的。不過現在的少林寺建築是清代重修留下的格局,也許《倚天屠龍記》的時代與現在的情況不同,所以我們也不能說郭襄看到這塊碑有什麼不對。當然,按照情理推斷,這塊碑對於少林寺既然如此重要,沒有理由放在寺外,由行人隨意觀看而不加以保護,試想要是有人毀碑或偷碑又如何得了?這塊碑對於少林寺到底是怎樣的重要法?——這塊碑關係到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話。要了解少林武功的千年傳奇和歷史真相,就必須從這塊碑所刻的內容入手。但是,這塊碑上到底刻了什麼東西呢?其實,碑上的內容未必像《倚天屠龍記》中所說的那樣,倒是有幾句出現在《鹿鼎記》中。《鹿鼎記》第二十二回里寫韋小寶奉康熙之命到少林寺,「韋小寶取出聖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只聽他長篇大論地讀了不少,什麼"法師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這篇聖旨中的許多典雅的文言語句在韋小寶聽來自然屬於他所理解不了的「長篇大論」,自然也不可能知道那些語句是淵源有自的。至於康熙聖旨中是否有那些內容則另當別論,反正金庸先生成心不讓韋小寶聽懂。聖旨中的話正是上述石碑中的內容,原文是「法師等並能深悟機變,早識妙因,克建嘉猷,同歸福地,擒彼凶孽,廓茲凈土」,「金大俠」在《鹿鼎記》中只是把那段話修改了 一下。當然,也許聖旨上的話原本是對的,只是韋小寶耳朵有點問題,以致聽誤了。「深悟機變,早識妙因」諸語出自李世民《告柏谷塢少林寺上座書》,即小說所謂的「御札」,正是解開少林武功之謎的關捩。「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如《倚天屠龍記》所述,這塊碑上所刻的是「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因為當時李世民尚未登基,因此說「唐太宗」並不嚴謹,說「御札」也欠妥當,實際上這只是一封非官方的信件,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份普通的官方文書。不過,這封李世民寫給少林寺寺主的信 ——《告柏谷塢少林寺上座書》,作為歷史的見證,是少林寺最值得向人誇耀的東西。但是,歷史的真實並非如金庸所理解的那樣,而是另有隱情。作為武俠小說中的第一大門派、中國武術中的第一大流派,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話,便從李世民的這封信開始。因此要解開少林武功之謎,還其歷史真面目,也必須從正確理解這封信開始。李世民的這封信,是少林寺歷史上的第一次輝煌,其故事後來被定型為「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模式,其內容可以簡要地表述如下:「少林寺眾僧於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餘年來聲名不替。」(《鹿鼎記》第二十二回)它是少林武功源遠流長的一個最重要的邏輯基點,這種觀念不僅在武俠小說作家的頭腦中是確信不疑的,即便是武術史家也從未懷疑過。然而歷史真相果真如此嗎?「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是晚清的時候繪於少林寺白衣殿的一幅壁畫,是李連杰主演的電影《少林寺》的取材依據,說的是少林寺以罷宗為首的十三名武功高強的僧人救護到後方刺探敵情的唐軍主帥李世民,幫助唐軍打敗王世充,擊殺王世充之侄王仁則。後來李世民至寺頒賞,並特准其設立規模很大的僧兵組織。少林僧人的武功因此聞名天下,少林寺從此成為中國武學的重鎮,成為武人景仰和崇拜的地方,成為諸多武術流派的發源地,是天下武學的淵藪。簡單地說,就是金庸小說中表述的一段話:「少林寺眾僧於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餘年來聲名不替」(《鹿鼎記》第二十二回)。這不僅是金庸的理解,也是中國民間武術界的共識,關於少林武功的觀念基本上是建立在這一個基點上的。因此,這個歷史事件不僅對少林寺關係重大,而且對中華武學影響深遠。然而,這種理解與歷史的實情相距甚遠,其中的許多隱情被遮蔽了。要解開被遮蔽的歷史隱情,關鍵的一點是需要對「十三棍僧救唐王」這一幅壁畫和它所指的故事模型進行深度的解剖,這包括對這個故事中的諸個要素——「十三」、「棍僧」、「救唐王」進行分析,以及對少林寺為什麼要幫助李世民軍隊的動機的分析,還要了解這幅壁畫的繪製時間和時代背景,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剝落歷史畫卷上斑駁的油彩,還其本真的面目。十三大吉隋末唐初的那一次給少林寺掙下千年榮光的行動,因為歷史風煙的遮蔽,人們對於其故事的主角有著不同的理解。電影《少林寺》根據晚清少林寺白衣殿彩繪壁畫「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模型塑造了十三個棍僧,他們的師父是曇宗,而金庸《倚天屠龍記》開頭中說到這個故事時則認為「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這二者在理解上顯然有所不同,金庸說「最著者共一十三人」,話外之意是不止十三人,而「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模型則確指為十三人,這二者孰是孰非?其實上述兩種理解的原始材料是一樣的,是說當時因立功而被賞賜榜上有名的共有十三名僧人,其名號都有詳細的列載,為上座善護、寺主志操、都維那惠揚、大將軍僧曇宗,同立功僧普惠、明嵩、靈憲、普勝、智守、道廣、智興、滿、豐。因此要了解「十三」的準確含義,需從這份名單和其他原始材料入手。金庸對此的理解是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就是說當時「投軍立功」的不止十三人,這比「十三棍僧救唐王」所說的十三人參與那次「偉大」的行動要高明得多,因為雖然立功受賞榜上有名的是十三名僧人,但未必恰好是十三人參與了那次行動。根據唐代叢林制度(即寺院組織管理制度)可知,上座是戒臘(即出家受戒年限)在20年以上的僧人,德高望重,一般年事已高,寺主負責一寺實際事務,都維那則總管僧眾雜務。這三者都是當時寺院的主事者。我們可以想像,當時做出「救唐王」的重大決定必有禪房高級秘密會議之類的行動,參加這次高級會議的人最重要的自然是上座善護、寺主志操、都維那惠揚,按情理而論曇宗自然也應該在場。善護、志操、惠揚三人是做出決定的最終決策者,但不一定是行動者。他們可能是精研佛法的僧人,但未必是會武功的「武僧」。做出這樣重大的決定固然不能沒有他們,但他們不一定必得躬於其事。而具體行動的領導者無疑是會武功的曇宗,因為曇宗被封為「大將軍僧」,「將軍」自有「武」的意義,且「大將軍僧」明顯不同於上座、寺主、都維那這些寺院管理者名目。因此,所謂的「十三」顯然不是實數,由十三人立功不能導出十三人參與行動的結論。當時參與其事的應該不止十三人,但後來論功行賞,十三個人榜上有名,其中就包括了寺院的領導善護、志操、惠揚等人。「十三」在現在的一些地方被視為不吉利的數字。但有人指出,「十三」是少林寺的吉祥數,寺內許多建築合於十三之數。燒火棍大顯神威少林寺有一個緊那羅殿,供奉他們的護法伽藍神——緊那羅王。少林武功以拳術和棍法馳名天下,這緊那羅王據說便是少林棍法的傳授者。緊那羅的故事有點像《倚天屠龍記》中的火工頭陀(可能火工頭陀的原型是緊那羅)——一個在少林寺廚房裡燒火的下層僧人,默默無聞,忽然有一天顯露出高深的武功來,讓人大吃一驚。故事說元末紅巾軍作亂,某一天包圍了少林寺,要火燒少林,當此危急之時,少林寺惶惶無計,這時一個平時不為人注意的燒火僧人提了一根燒火用的短棍,幻形數十丈,嚇退了紅巾軍,於是少林寺轉危為安,後來得知那是緊那羅王,於是設殿塑形供奉,緊那羅的形象是一個手持短棍、一身炭黑的模樣(有人據此推斷緊那羅的形象實際上是從佛教中的那羅延金剛轉化而來的)。從此以後,少林寺可能形成了 「緊那羅崇拜」。其實這個故事文本源自一本少林棍法專著的前言。這本書名為《少林棍法闡宗》,為晚明程宗猷所著,問世於明萬曆四十四年(1616)。所謂「少林棍法闡宗」,就是要闡明少林棍術的宗法淵源,程宗猷所認為的少林棍法的淵源便是緊那羅王所傳。程宗猷是當時最著名的武術家之一,曾在少林寺學藝多年,其棍法乃是少林真傳,他的師父中有當時少林寺「棍法神異,寺眾推尊」的洪轉和尚等人,因此程宗猷說少林棍法乃緊那羅所傳不會是自己個人的隨意想像,而應該是在少林學藝時聽了僧人們的談論而記下的,這也就是說,當時少林僧人認為他們的棍法乃是傳自元末的緊那羅。但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隋末唐初的少林僧人就不一定精於棍法,說他們是「棍僧」就不準確,這就與「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發生了抵牾,也就與唐初少林僧人武功高強的觀念有了內在的矛盾。實際上,雖然棍術在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歷代精於棍術的人在史籍中也很容易發現,但是以拳、棍著稱的少林武術卻是明代的事情,少林僧人擅長棍術從歷史資料來看是從明代開始的。除了少林棍法傳自緊那羅王這種說法之外,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少林棍術淵源還有兩種說法:一是191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尊我齋主人所著的《少林拳術秘訣》說金元時期的蘭州李叟應少林武術「中興之祖」覺遠之請,把棍術帶入少林,但這種說法的可信度很低。二是明嘉靖年間的著名武術家、抗倭英雄俞大猷(1504 —1580)曾慕名拜訪少林寺,觀看少林武僧表演之後認為少林棍法「已失古人真訣」,後來應少林住持小山之請收少林僧人宗擎、普從為徒,宗擎學成後將之回傳到少林寺。俞大猷所傳的棍法注重「揭」、「打」(見其所著《劍經》),程宗猷的棍法則夾雜槍法,二者屬於不同的棍法體系,到底誰是「正宗」不得而知,少林棍法中的「古人真訣」如何也無從判斷。不過,程、俞的棍法,即便再加上蘭州李叟的棍法,少林棍法的淵源也不會早於13世紀,所以沒有理由說7世紀初的隋末唐初少林僧人是「棍僧」,「十三棍僧救唐王」的繪圖者把明代少林僧人的事轉接到唐初的少林僧人身上,在歷史時間的觀念上非常糊塗,但後人未能仔細分辨,致使「棍僧」之說相因不察。少林僧人為什麼要「救」唐王?唐高祖武德四年(621)春天,李世民以太尉、尚書令、陝東道益州道行台、雍州牧、左右武侯大將軍、使持節、涼州總管、上柱國、秦王等身份督軍與王世充作戰,進行他建立偉大的唐王朝之前的統一戰爭。二月份的時候,王世充已經兵敗如山倒,但是因為竇建德率兵十餘萬增援,戰局暫時變得複雜起來。當時的戰場主要在洛陽附近。在洛陽與少林寺之間有一個王世充設置的「輾州」,原稱柏谷塢,是隋文帝賜給少林寺的廟產,在寺西北五十里處。因其地勢險要,屬兵家必爭之地,王世充將之據為己有,作為軍事要塞,讓侄子王仁則據守,自己擁兵與之不遠的洛陽,互相呼應支援,以抗拒唐軍。四月二十七日這一天,少林寺的和尚聯合王仁則手下的轅州司馬趙孝宰,裡應外合,抓住了王仁則,將之送給了唐軍;三日後,李世民派官員至寺頒賞——賜地(即柏谷塢)四十頃、水碾一具。這就是「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歷史真相。沒有刀光劍影,沒有畫角悲鳴,沒有血流漂櫓,沒有美女愛情,平淡如水,簡單無奇,幾乎讓人難以置信。如果說有可能出現刀光劍影和生死搏鬥的話,那個情節只能是在捉拿王仁則的過程中。但是這樣的假設有一個前提,就是如電影《少林寺》所拍的那樣,王仁則必須是一個武林高手,而且擒獲過程中受到了他頑強的抵抗。但是,我們知道,這樣的假設未必有多少可能性,擒拿王仁則可以智取,未必一定得力為,也不一定要少林寺僧人動手,王仁則手下的兵將也能做到。這樣,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話便告破產。到底當時有多少少林僧人參與了行動,他們的武功如何,都沒有任何資料可為憑據,我們所知道的神話都是後人的想像。還有一個問題是當時少林僧人為什麼要幫助唐軍,即少林僧人的行為動機問題。決定歷史行為的不是道德,也不是精神,而是利益。這一點,原始文獻倒是講得很清楚,並沒有多少想像的空間。這個答案就在《鹿鼎記》所引的李世民《告柏谷塢少林寺上座書》的那幾句原話上,即「深悟機變,早識妙因」這八個字上,但這八個字說得比較婉轉含蓄,唐開元十六年(728)七月十五日所立的裴漼所撰《皇唐嵩岳少林寺碑》中則說得較為直接明白,是因為王世充「窺覦法境」、「將圖梵宮」,少林寺的廟產柏谷塢已被王世充據為「轅州」,少林僧人自然心有不甘,而且兵荒馬亂,施捨較少,廟產既失,齋糧都成問題,更何況王世充虎視眈眈,大有吞併少林的企圖,當此之際,除了幫助唐軍打敗王世充以求自保之外,實已別無他途。但是誰能想到,這一次歷史的機緣和恩賜,竟使得少林擁有千古的榮光?至於「救唐王」,那是根本沒有的事。李世民作為唐軍主帥,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自己深入敵後,所以少林僧人確因助唐有功而受賞,但並非是「救唐王」,而是「助唐軍」,是「助」而不是「救」。再者,當時李世民還沒有登基,身份是秦王,「唐王」之說既顯得含糊,也與歷史常識不符。眾所周知,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話是建立在「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的基礎之上的,如果十三棍僧救唐王並不成立,那麼這個神話便沒有了根基,其他的假設便都無法立足。從歷史事實可以看出,晚清繪製的少林寺白衣殿壁畫「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是一種因口頭輾轉表述而成的「傳說」,繪圖時離唐初已歷千餘年,繪圖者在對事件的理解是建立在明代的少林寺事迹之上的,與唐初的史實巳有較大的偏差。另一方面,即使我們假設當年參與捉拿王仁則行動的少林僧人都會武功,而且都是武功高強,也還不能得出少林寺當時練武已經非常盛行、少林寺已經成為天下景仰的武林聖地這樣的推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說明當時少林寺已經把習武作為一件日常性的活動並已具有大規模的僧兵組織。這與明代的情況不同,明代少林寺僧人習武並且人數眾多、規模很大且武功高絕有許多資料可以證實。明代許多有名的詩人、學者、官員都曾經在少林寺目睹僧人們的武功表演,而我們卻沒有在唐人(如沈佺期、宋之問、韋應物、戴叔倫、白居易等人)參訪少林寺的遊記和詩歌中發現任何提及少林寺僧人練武的記載。何來千年的規矩?金庸的數部小說寫到了少林寺的一個千年規矩——女子不得入內。《倚天屠龍記》從郭襄在少林寺外為僧人所阻寫起,少林僧人言女子不得入寺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在《鹿鼎記》中,令韋小寶一見魂飛魄散繼而又糾纏到底的阿珂,-在小說中出場的時候,正在少林寺外遭遇類似於郭襄在《倚天屠龍記》所遭受的「禮遇」。嵩山少林寺所在的河南登封,地名的由來據說與武則天有關。「登封」者,「登」嵩山而「封禪」也。「封禪」在封建社會是帝王才有資格所行的重大禮儀,歷來都在泰山舉行。但武則天作為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她的封禪儀式便也特別一些,選擇在中嶽嵩山。作為中嶽名勝,少林寺武則天自然也有興趣去遊覽一番。因此,說女子不得入寺是「千年來的規矩」大概只是小說家自己所立的「規矩」。事實上,我們並沒有聽說中國有哪座寺廟是禁止女子人內的。恰恰相反,倒是有許多女子在寺廟裡燒香而惹出事情來的故事。《西廂記》里的張君瑞,就是因為在普救寺里見著崔鶯鶯燒香而魂飛魄散,繼而在寺廟西廂下成就「好事」的。《水滸傳》里裴如海和潘巧雲第一次干「好事」也是借著潘巧雲到報恩寺燒香還願而達成的。明代以來的各種小說如「三言」、「二拍」等更是多有和尚因女子入寺燒香或誘或騙或強而奸最終得到懲罰的。這類事情多發生在女子到寺廟裡燒香的情況下,因為這大概是女子進入寺廟的唯一理由。寺廟需要香火錢,世上「善男」大概沒有「信女」多,燒香大概也是女子多一些,寺廟拒絕女子入內就是自斷財路,大概沒有哪位大和尚如此不通情理。另一方面,從佛理上說,寺廟也沒有拒絕女子入寺的理由。佛家講眾生平等,如果男子可以入寺而女子不許入寺那顯然就是眾生不平等了。少林寺是禪宗祖庭,奉行以普度眾生為宗旨的大乘佛法,豈有隻度善男而不度信女之理?因此,說少林寺有一個女子不得入內的「規矩」實在沒有理由,這樣的「規矩」只能是「金大俠」自定的規矩。創造這樣的「規矩」可能存在一些問題。一方面,作為小說,小說家自然有自設「規矩」的權力,歷史上少林寺有沒有那樣的「規矩」也不重要。但是,首先是這其中的「千年」之語體現了金庸對於少林歷史的隔閡,說得嚴重一點,大概可以說是一個「硬傷」了。如果這個「千年」是出現在《鹿鼎記》中,那麼倒也沒有什麼,但是當它出現在《倚天屠龍記》和《天龍八部》中的時候就大大不妥了。嵩山少林寺始建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一說建於太和二十年),是為安置天竺高僧跋陀所建,因位處少室山叢林之中,故名「少林」。《倚天屠龍記》的第一回和第二回說女子不得入寺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第三回及後面多處更有少林寺歷史已有「千餘年」之說。據小說中的描寫推斷,郭襄去少林寺是在13世紀,從5世紀末到13世紀末,相差也不過8個世紀,怎麼說也不到千年,少林僧人怎麼會無知到屢屢說出「千年」、「千餘年」的話呢?而在《天龍八部》第四十回,金庸居然讓方丈玄慈說出「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下不淺」的話。《天龍八部》故事發生的時間,金庸自己交待說是在北宋哲宗元祐、紹聖之時,即公元1094年前後,那麼此時距少林寺建寺不過六百年,少林寺的方丈怎能說出「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下不淺」的話昵?出現這樣的描寫不能不說是很大的疏漏。其實《倚天屠龍記》開頭寫郭襄看到李世民的題名碑而神馳想像,提到過少林寺武功「數百年來精益求精」的話,「數百年來」無疑是一個正確的表述,可惜在後文中又屢屢出現「千年」之語。金庸先生的算數大概與眾不同——只要超過五百年,運用四捨五入法,也就可以算是千年了,至於那些一年兩年、一百年二百年的「零頭」自然是大可不必在意的。另一方面,我們得明白金庸為什麼要設立「女子不得入內」的規矩。其實,金庸自己也不一定很守這個「規矩」的。這個「規矩」對郭襄和阿珂起作用,對任盈盈就不起作用。《笑傲江湖》中任盈盈為了給令狐沖治病而甘願在少林寺作人質,少林寺的僧人就沒有抬出女子不得入內的「千年規矩」而拒絕其入內。而後恆山派掌門定逸師太、華山派的掌門夫人寧中則等人相續進入少林寺,也不見有人重提「規矩」。可見,《倚天屠龍記》和《鹿鼎記》的「規矩」在《笑傲江湖》已不成其為「規矩」了。這是什麼原因呢?原因其實很簡單,不過是金庸為了安排一場紛爭,以便讓郭襄和「崑崙三聖」何足道認識,並讓君寶(張三丰)出場,讓阿珂和韋小寶認識,併產生一定的誤會,以便安排後面的某些「幽默」的情節。顯然,所謂的「規矩」只是金庸隨意自定的規矩。但說「隨意」可能也有點不妥,因為這個「規矩」的內容雖然隨意,其設定卻決不隨意。我們可以設想,如果金庸不自設這樣一個「規矩」,《倚天屠龍記》和《鹿鼎記》的情節將如何展開?為了小說情節的需要,隨意為少林寺造一種「規矩」,這算不算是為文而造史姑且不論,但讓阿珂重複一遍郭襄的遭遇這在小說藝術上算不算是高明則屬見仁見智了。清末有個叫席書錦的人去嵩山旅遊,在少林寺的院子里看到一口巨大的鐵鍋(「巨鑊」),感到很奇怪,便特地在他的《嵩岳遊記》里記下了這件事。這口巨鍋直徑168厘米,內深28厘米,壁厚2厘米,周長5米,重量則達到1300斤,大概可以稱得上是「神州第一大鍋」或「少林一奇」了。它至今仍然靜靜地躺在少林寺的庭院里,恭候人們的驚訝和詫異,等待人們的關注和問詢。這口巨鍋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呢?這口巨鍋鑄造於明萬曆四年(1576),據說是當時寺僧炒菜用的。用這麼大的一口鍋來炒菜,吃飯的人之眾多就不難想像了。因此,它是少林寺的一段鼎盛和輝煌歲月的歷史見證。明嘉靖年間(1522 — 1566)著名武術家俞大猷拜訪少林寺,與少林僧人切磋棍術,僧人中自負精於棍術的有千餘人;晚明的一位詩人遊覽少林寺,清晨看到少林寺武僧練武,場面宏大,武藝高強,所以他在詩中留下了 「比丘千餘盡英妙」(公鼐《少林觀僧比試歌》)的詩句。這些都說明16世紀的時候少林寺的確擁有規模巨大的僧兵組織,甚至需要一 口重量超過千斤的巨鍋來炒菜。武俠小說和民間武術觀念中常常認為少林寺在隋唐之時便已有規模巨大的僧兵組織,武功也已馳名天下,但實際上並無多少歷史依據。從唐初到明代中葉以前的八百餘年間,少林寺的武功實際上是晦暗不明的,關於武功的可信史料非常稀少,只是從明中葉開始少林寺僧人的練武規模和功夫水平才得以顯山露水,現其真容。也就是說,少林武功的威名主要是在16世紀樹立起來的。少林武功為時人所矚目,與當時少林僧人對現實社會生活的深度介入及其不凡表現有關。少林寺塔林中有一座塔,上題「天下對手,教會武僧」,乃嘉靖二十七年(1548)為武僧「三奇周友」所立。所謂「三奇」,指立下三次「奇功」。明代永樂以後,軍功分為奇功、首功、次功三等。周友獲得奇功三次,可見其英勇善戰,武藝高超。周友多次受朝廷的派遣參戰,立下許多功勛,得享如此殊榮。16世紀中國的大事,是倭寇的侵擾和平倭戰爭。倭寇使用的倭刀光耀射目,令人寒心,刀法則左右跳躍,奇詐詭秘,人莫能測。明軍不是對手,於是少林武僧應徵出戰,手持鐵棍,作為明軍前鋒,以精妙的棍法對付詭譎的倭刀刀法,屢戰屢捷。當然,僧人陣亡的也很多,據說少林寺曾有一本《征戰簿》,記錄陣亡武僧的姓名和功績,在一定的時間進行拜祭悼念。隨著少林武僧的神奇功夫和壯烈故事在民間的流傳,明末清初以來的各種筆記小說寫武功便經常提及少林武僧,以後武俠小說寫武林、江湖常常描寫少林寺和武僧也就不足為奇了。豈容你好勇逞強與明代少林寺的輝煌相比,清代的少林寺開始黯淡下來了 。清代道光年間出現的《鴻雪因緣圖記》是一本圖文並茂的書,一篇文章配一幅圖,文既簡潔可喜,版畫更是精美雅緻。其中有一幅圖,上刻圍牆之內有一寬闊的庭院,幾棵參天古樹,有一屋宇,內中有一塑像,手持木棒,顯然是少林護法伽藍神緊那羅王,殿前兩名僧人正在校練拳法,空手而搏,姿勢勇捷,頗為生動,右邊一排僧人正在觀戰,前方則有一位身著官服、頂戴花翎的官員,後立兩名隨從,堂上一人身著長裳,頗像文士,正在觀賞兩僧校練情景。此圖名為《少林校拳》。據考,其事發生於道光八年(1828)三月,《鴻雪因緣圖記》的作者、時任河道官員的麟慶代表河南巡撫楊國禎祭祀中嶽嵩山,晚上留宿少林寺。麟慶參觀緊那羅王殿,看到持棍的緊那羅塑像,於是向少林僧人問起「拳法」之事,少林僧人「諱言不解」,麟慶說:「少林拳勇,自昔有聞。只在謹守清規,保護名山,正不必打誑語。」主僧含笑允諾,「乃選健僧校於殿前,熊經鳥伸,果然矯捷」。這個故事頗含玄機。當麟慶向陪同參觀的僧人要求看一看聞名已久的少林拳法表演的時候,少林僧人起先表示不理解什麼「拳法」。誰都知道少林「寺因武顯,武以寺名」,少林僧人精於武功盡人皆知,何以此時竟表示不理解什麼「拳法」呢?是謙虛嗎?顯然不是。於是麟慶說你們少林寺練習武術,我早就有所聽聞,只要你們「謹守清規」,練武是為保護名山古剎計,那也就沒什麼,何必說謊?這裡面的玄機在於「謹守清規」這四個字。雖然武俠小說和影視作品中經常把少林寺與清廷對立起來,甚至常常出現「火燒少林寺」的情節,但卻未必是真的。不過清廷以不守清規為由限制少林僧人習武卻是歷史實情,否則當麟慶問起之時少林僧人不會諱莫如深,以至於當面說謊,表示不知道什麼「拳法」。據乾隆四十年(1775)五月十八日的上諭檔資料,該年河南巡撫徐績曾請少林武僧教習營兵而遭到乾隆訓飭,理由是:「僧人既經出家,即當恪守清規,以柔和忍辱為主,豈容習為擊刺,好勇逞強?」乾隆的這個理由雖然冠冕堂皇,實際目的卻是要壓制漢人習武之風。於是,少林僧人舞拳弄棒的身影淡出了歷史,卻滲入到了武俠文學之中。書非偷不能讀俗話說,書非借不能讀。真正的讀書人是——書非偷不能讀。「偷」字雖然聽起來讓人覺得彆扭,不夠動聽,但孔乙己先生早就說過,竊書不算偷,如果不是愛學習,而又窮得買不起書,以至於愛書而不可得,何必去「偷」書?比之將好書束之高閣而暴殄天物的那些藏書家來說,孔乙己之流的行為雖然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權,但總算是看得起書,被「偷」的書大概也不會見怪的。好書如同漂亮的女人,她們大概並不希望甘於寂寞,以致「養在深閨人未識」,能夠被「偷」大概會芳心竊喜,所謂偷香竊玉,實際上也就是憐香惜玉。其實書並不一定能夠給人帶來好處,君不見孔乙己的祖宗孔老夫子一直抱怨搬家困難一一儘是書(輸)嗎?天下之書雖多,值得人們去偷的實在並不多。要說好書,大概少林寺藏經閣中的書最是讓人垂涎,覬覦的人實在不少。這不,夜黑風高,夜深人靜,又有人不辭辛勞,光顧少林寺圖書館善本書庫。他看到一本書上題寫著「無相劫指譜」幾個大字,不禁心頭鹿撞,眼睛發光,立馬全神貫注地讀了起來,卻不知有人正悲憫地看著他。是為他愛學習的勁頭所感動而心生憐憫嗎?還是因為這個孩子沉溺於「壞書」而不能自拔?當再一次看到這個孩子發現《般若掌法》而欣喜若狂的眼光之時,這位慈悲心懷的人就在他慣常取書的地方放了一部《法華經》和一部《雜阿含經》,希望他能夠迷途知返,從佛法中悟出一點東西,不至於沉迷苦海,豈料這個可憐的孩子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歡喜鼓舞而去。少林寺藏經閣中的好書大概的確不少,光是那本《易筋經》,就不知令多少人牽腸掛肚。現在藏經閣中又來了一個好學的孩子,不過這個孩子比較頑劣,不像上面的那個孩子守規矩。他的文化基礎雖然比上面的孩子要好一些,但是品質卻要差得多。他將那些不喜歡的書,比如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統統撥到一邊,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如獲至寶,喜不自勝;更過分的是他找到了他要的書,就不顧圖書館圖書一概不外借、不許帶出館外、不準私自複製的規矩,不僅將之偷了出去,而且全部COPY了一份,這才偷偷回來,把書歸還到原架上去。他不知道現在國家圖書館古籍部的規定是,書只能在館內閱讀;如要抄寫,必須用鉛筆;如要複印,除了每面好幾毛的複印費之外,還要視書的時代,每面收五到八元不等的底本費,如果那本書沒有副本,還不許複印……他們對書籍的保護可說不遺餘力,對書的壟斷性收益的追求也可謂不遺餘力。像他這樣把沒有底本的珍本偷出去複製的行為真不知道要違反多少條規定了。不過,他總算還有點良知,沒有把那些書獨吞,要是那樣的話別人就再也看不到,可就太自私了。這兩個嗜書如命的孩子一個叫蕭遠山,一個叫慕容博。說起來他們年紀也不小了,說他們是孩子未免不夠尊重老人,但是對於那一雙悲憫的眼光來說,他們的確還只能算是孩子。「侃」出來的神功?要知道,蕭遠山和慕容博可不是簡單的人物,在《天龍八部》里,武功及得上他們的又能有幾個?還有什麼東西讓他們這麼感興趣,以至於痴迷如斯?在他們偷看藏經閣秘笈過去八百餘年後,少林寺來了 一位客人,此人名叫金警鐘,本名金恩忠,號「瘋癩客」,「警鐘」是別號。他是一位武林高手,來少林寺是為了切磋武藝。按照金庸小說的說法,「少林寺名氣太大,上門來領教武功之人,千餘年幾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誠心求藝,有的卻是惡意尋釁,寺中僧侶總是好言推辭。」(《鹿鼎記》第二十三回)大概他也是「每月皆有」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但是金警鐘這一次來既不是「惡意尋釁」,也不是「誠心求藝」,同時少林寺僧也沒有「好言推辭」。正是好在少林寺僧並未「好言推辭」,才留下了一個重要「成果」,而且與八百餘年前的蕭遠山和慕容博在藏經閣所看的秘笈有關。少林寺的方丈(此處指當家人,因當時少林寺方丈空缺)接待了他,但是大概並沒有動手過招,而是與他猛「佩」了一通武學上的事情。方丈法號「妙興」,外號「金羅漢」,武功自然好得呱呱叫,否則就不叫「金羅漢」了。不過,這時候的方丈卻和小說中所寫的大為不同,他大概並沒有穿僧衣,外面也沒有披上莊重的袈裟,而是穿著一身軍服,因為他正加盟直系軍閥吳佩孚的軍隊,是一名團長。金警鐘來的正是時候,大概不久後的1927年3月,妙興就在與馮玉祥部隊的戰鬥中陣亡了。再過一年,少林寺慘不忍睹,被馮玉祥部下石友三一把火燒成了灰燼。「二金」——「金羅漢」和金警鐘「神侃」的話題自然沒有離開少林寺的神功秘技。而且,正是因為這一次交流,後來才有了 「少林七十二藝」這個名目。這「少林七十二藝」,其目錄中不乏在武俠小說、影視作品中經常出現而為人們熟知的鐵布衫、金鐘罩、鐵頭功、一指禪、鐵砂掌等武功,金庸小說中的拈花指、蛤蟆功、五毒手(五毒追砂掌)也名列其中。七十二藝中的鷹爪功也叫「龍爪功」,又稱大擒拿手,《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光明頂大戰六派高手,少林派空性使用的「龍爪手」與「龍爪功」也只是一字之差,內容則頗為相似。唐代詩人李商隱有一首著名的詩,其中兩句是:「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兩句詩的妙處在於詩中的時空之錯倒,從此刻想到將來,又設想在將來回憶已成過去的此刻的情景,此中百轉千迴的佳妙,非三言兩語之可盡。當年「二金」討論武學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幾十年後,也有一個姓「金」的人,從他們深夜交談的話題中得到了啟發,在深夜窗前的燭光下,寫下了另一個八百餘年前的深夜兩位武學高手「偷」取「少林七十二絕技」秘笈的故事。「名校」的獨特畢業典禮在中國古代的武林中,少林寺無疑是中國的北大、世界的哈佛,這所「名校」培養出來的學生在專業領域裡業績非凡,為世人所矚目。這種現象想必已經引起有識之士的思考,人們不禁想知道:這所「名校」培養學生是否確有什麼特異之處?名校之所以不同於一般的院校,除了有大師級的人物執掌教鞭和良好的學術氛圍之外,我們不能不把眼光放到它們的學生培養機制上。少林寺「畢業」的「學生」之所以質量特別高,並不在於像北大那樣壟斷最好的生源,而在於少林寺擁有一套特殊的教育機制,可以保證畢業學生的質量。這套機制,名為「木人巷」制度。所謂「木人巷」制度,其內容不妨聽一聽民國時候的舊派武俠小說開山人物平江不肖生的介紹:「一般人說,河南少林寺裡面,有種種練習拳棍的器具,並有一條長巷,長巷兩旁安設了無數的機器木人,地下豎著梅花樁。凡在少林寺學習武藝的,幾年之後,自信武藝可以脫師了,就得腳踏梅花樁,雙手攀動木人的機器,那木人便拳打腳踢地向這人打來,這人一路打出那條長巷,武藝就算成功了。若武藝略差一點兒,一時招架不了,只要身上著了一下,立時跌下梅花樁,寺里的師傅,即不許這徒弟下山,須再用若干的時候的苦功,總以能打出長巷為脫師的試驗……」(《近代俠義英雄傳》)這個制度的具體實施情景,在近十幾年的武俠影視作品中已經有許多形象生動的說明,自不必多說。如果非要簡單扼要地概括一下,就是說要從少林寺這所「名校」獲得畢業證書,學生們必須經過一場特殊的考試,這個考試同時也是一個特殊的畢業儀式。通過這場特殊的考試,就成為這所名校的正規畢業生,其證書通行武林,如同現在可以到網上去驗證,否則就不行,學歷不獲承認。這場考試就是要打出「木人巷」,它不僅可以考查學生的基本功——武功練得如何了,也考查學生的應變能力——一個人面對一群木人在機關的控制下有組織的進攻,沒有良好的應變能力是不會成功的。只有具備了這兩方面的能力,才能在險惡的江湖上立穩腳跟,而不致被江湖惡浪輕易吞噬。少林寺的這種制度,不僅對保護自己千年不墜的「名校」威望作用甚大,而且確實是為學生著想、對學生負責的明智之舉。試想,成績不合格的學生到了風波險惡的江湖以後,隨時會有喪失生命的危險,少林寺失了威望事小,學生本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進了大學之門不必用功,馬馬虎虎也能畢業,成績不過關也發給畢業證書,實在是對學生的不負責任,武俠小說所創造的少林寺「木人巷」制度倒有科學之處,值得人們參考和借鑒。逃兵招來大禍少林「木人巷」制度的由來和具體的實施效果,也許可以從一個故事中折射出來。話說,少林寺弟子胡惠乾功夫未成而急著下山報仇,師父至善禪師對他說:「本寺向來有規矩,所有入門學藝各徒,均要功夫十足,學滿十年,打得過這一百零八度(木人),方准放行,始不辱我少林寺傳授聲名。你今功夫只得七成,年分不足,出去萬一被人打傷,不但枉送性命,且本寺聲名亦有關礙。」經胡惠乾苦求,至善方才應允。胡惠乾手提鐵棍打進木人巷,地下機關一經發動,即不可扼止,第一度木人一鐵棍打來,胡惠乾極力架過;第二度木人又用大刀劈來,胡惠乾按著拳法,預先招架;但盡其生平所練之功夫,極力抵敵,到第三十六度木人時已被打倒,大叫:「師父救命!」至善等人急忙扣住木人總機關,把胡惠乾救了出來,但已被木人打得頭崩額裂、鮮血淋漓。這個故事出自晚清的武俠小說《聖朝鼎盛萬年青》。這部小說作者不明,藝術上也很粗糙,但對20世紀的中國武俠小說乃至武林觀念影響深遠,南少林及方世玉、洪熙官、至善禪師、五枚師太、苗顯、苗翠花、雷老虎、李小環等武俠影視中常見的人物及其故事就是從這部小說中衍化而來的。該書光緒十九年(1893)已有石印本,出版時間比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俠義英雄傳》早得多,影響也大,因此《近代俠義英雄傳》中所指的「一般人說」的源頭很可能就是《聖朝鼎盛萬年青》,因此書之流傳而漸漸有了少林木人巷的傳說,但在民國時候一般人已不大明了其淵源了,而且故事文本也已經有些走樣,比如把南少林說成是北少林,木人巷裡添加了梅花樁,打木人巷的難度也越來越大了。不過,最早描寫少林寺有木人巷的還不是《聖朝鼎盛萬年青》,而是晚清的筆記小說。采衡子所撰的《蟲鳴漫錄》中有一個短篇,說在少林學藝技成下山必須過幾關,從正門打出,其中有一關便是木人巷,但木人只有十八個,比《聖朝鼎盛萬年青》所說的一百零八木人少許多,比《俠義英雄傳》中所說的有「無數的機器木人」更少得多;而在小說家蝶階外史所引歐陽紹熙所著的《清潭》裡面,木人則只有兩個。木人從兩個,到十八個,到一百零八個,到無數個,從中似乎可以看到文學傳播中的加工、改造、豐富、變形的複雜過程。《聖朝鼎盛萬年青》中的胡惠乾因打不出木人巷,無奈之下夜裡從「溜渠」狼狽逃出,成為少林寺的一個不合格學生,後來數度歷險,雖為打出了木人巷的方世玉等人所救,但最終還是因武功不如他人而被殺,死得很慘,並且還給少林寺帶來了滅頂之災,致使至善禪師、方世玉、洪熙官等少林寺高手全軍覆沒。因此,我們不得不承認,作家創造的這個木人巷制度確有其合理的地方。「火燒少林寺」版本「無奈那時還是清兵入關不久,不知是因為哪一件謀逆的案子,牽連到少林寺的和尚,忽一夜來了幾千清兵,將少林寺圍困得水泄不通,吶喊一聲,火球火箭,只向寺里亂投亂射,……滿寺呼號慘痛的聲音,真是耳不忍聞,目不忍睹。」近二十年中表現少林寺被火燒毀的影視作品不少,版本多至N種,但其故事中的基本要素大致沒有超越《俠義英雄傳》中的這段描寫。儘管這段描寫顯得過於簡單,但簡單之中卻包含了故事的基本要素。首先是有一個高潮——少林寺被燒,導致這個後果的原因——「謀逆」,在「被燒」和「謀逆」之間自然少不了曲折的故事。而「謀逆」必然涉及三個方面的力量:「謀逆」的對象——清廷;「謀逆」的主體——俠客,某種民間勢力,故事的主角;「謀逆」所牽涉的對象——少林寺。有了這三種力量,加上作為故事發生地的武林聖地少林寺——古剎、鐘聲、袈裟、僧袍、棍術、拳法,再加上反清復明的主旨,哪怕是最平庸的編劇也能夠編織出一個刀光劍影、險象環生的武俠故事了。「謀逆」的通俗表述,就是造反。看看嵩山少林寺的歷史,可以知道少林寺的住持一般都是需要朝廷任命的,有了這個人事控制權,不聽話的可能性就很小。再說既已遁身佛門,與世無爭,又何必造反?所以歷史上的少林寺一般都與朝廷站在同一戰線上,是反「謀逆」的力量。在明代,少林寺僧兵除了參與抗倭之夕卜,更多的是參與朝廷的鎮壓反叛的戰爭。在清代,少林寺與清政府的關係似乎也還不錯,因為現傳的懸掛在少林寺山門正中的「少林寺」三個字就是康熙親筆書賜少林寺的,雍正年間還花費了九千兩白銀整修少林寺。雖然歷史中還有一些疑點,可能導致少林與清廷的面善心惡,但實在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將少林寺的被焚與「謀逆」聯繫起來,並且強調「謀逆」的正義性,也已有一段不短的歷史。武俠影視把火燒少林寺這盤「髒水」潑向清政府,這是與其中的一個著名的版本的巨大影響有關。這個版本有個簡單易記的名稱,叫做「西魯故事」,它講述的是清代最具影響力的民間秘密社會組織天地會(洪門)的起源故事。說的是康熙時候「西魯」(吐蕃)入侵,無人敢往平亂,福建少林寺和尚一百二十八人精通武藝,在方丈達宗的率領下打敗了西魯軍,但功成不居,僅接受御賜玉環一件、印章一枚,這兩樣東西自然成為少林寺的寶貝。到雍正年間,一官員常到少林寺燒香拜佛,見到玉環和印章,索要遭拒,由妒生怨,奏報少林圖謀不軌,於是雍正准予火燒少林寺。其中十八人逃出,但只有5人最終逃生,他們到了福建雲宵縣的高溪,見到一座古廟,在溪邊取水解渴時見到一個刻有「反清復明」的香爐,後來遇到陳近南,次年「紅花亭」聚會,由陳近南主香,開香堂,成立了天地會,正式走上了《鹿鼎記》中所描繪的「謀逆」的道路。「西魯故事」中那五個最終得以逃生的人,名為蔡德忠、方大洪、馬超興、胡德帝、李色開,在《鹿鼎記》中是天地會十個香堂中「前五堂」——蓮花堂、洪順堂、家後堂、參太堂、宏化堂的香主。高溪那座廟上所貼的對聯是「一派溪山千古秀,三河峽水萬年流」,成了《鹿鼎記》中天地會的聯絡暗號:「地振高崗,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西魯故事」最早是從天地會會眾秘藏的會簿中發現的,時間則早在19世紀前中期。關於天地會的起源問題,直到現在仍然眾說紛紜,歷史學家還是沒有解開其中的謎團。天地會的起源是否與少林寺有關,更是一個歷史疑案。「西魯故事」中的火燒少林寺,有一種說法是影射鄭成功之父鄭芝龍撤除仙霞關守備,使清兵得以進入福建,但清兵又將鄭芝龍給殺了,鄭芝龍有功於清卻遇害,與少林寺僧幫助清廷反而遇害有某種相似之處。不過仔細揣摩這個故事,可以發現它明顯有「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影子,如領頭的和尚「達宗」與十三棍僧中的「曇宗」相似;功成不居,僅受玉環、印章也與「救唐王」故事功成不受封賞相似;平「西魯」與少林和尚助唐軍平王世充相似等。當然也有些變化,比如加上了 「反清復明」的流行主題。另一個比較重要的變化是,「西魯故事」這個版本中的少林寺不是指位於河南嵩山的北少林,而指位於福建莆田的南少林。北少林已經度過了一千五百歲生日,莆田南少林卻是1992年才予確認的。但是歷史上的南少林是否確實存在,疑問尚多,恐怕不是有人宣稱它有就有的。武俠影視中遭受火焚之災的少林寺,比較多的是南少林。這個現象的出現,除了受到19世紀以來講述天地會起源的「西魯故事」的影響之外,還與一個比較著名的火燒少林寺版本有關。還是在《聖朝鼎盛萬年青》里,南少林俗家弟子胡惠乾為報父仇而連傷人命,武當門下數名高手遇害,引起門派紛爭;最後以其師父至善禪師,師兄弟方世玉、洪熙官等人為首的少林派,被峨眉白眉道人、五枚師太、武當掌門馮道德等人所殺,少林寺全軍覆沒。小說中出現了清軍準備焚燒少林寺的情節,但沒有明確「火燒」這一事實,而且小說的主旨也與影視中將朝廷作為反面形象,讚揚方世玉等人反對清廷、匡扶正義的俠義精神和英雄旨趣不同,更與天地會「反清復明」的宗旨有異,少林寺並不代表正義。這個故事對20世紀的武俠小說影響很大,也有一些影視版本將之與天地會聯繫起來,等於兩個最著名的火燒少林寺版本實現了對接。在歷史上,少林寺的確被燒過三次,分別是被隋末的農民起義軍、元末的紅巾軍和民國時候馮玉祥部下石友三所燒。千年餘響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其表現之一就是卧虎藏龍,武學大師隱沒其間,覺遠、無名老僧、澄觀……大概都是那樣的人。「借書不還的兩位朋友,請現身相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覺遠在金庸小說《神鵰俠侶》中的出場,與《紅樓夢》中王熙鳳的經典出場如出一轍。《紅樓夢》中王熙鳳的一句「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讓初進賈府的黛玉覺得納悶:「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而覺遠的喝聲也使楊過一驚,心想:「世上竟尚有這樣一位高手,我卻不知!」這兩個描寫,其間的筆意之相似即便是最粗心的讀者大概也能體會得到。不過,此中自然也有諸多不同,比如覺遠的聲音比王熙鳳宏亮,那是因為覺遠身懷絕世內功,雖然王熙鳳作為女人聲帶要比男人尖細、聲音具有男人所不如的高亢優勢,但又怎比得上內功來得厲害?所以,覺遠的「這兩句喝聲只震得滿山皆響,顯是內力充沛之極」,王熙鳳不是小龍女,自然沒有那樣精深的內功,故而聲音雖然也是先聲奪人,但比起覺遠來可就遜色得多了,因為覺遠的這一聲喊絕非稀鬆平常,而是意義非凡,它將喊出一部武學秘笈、數位武學大師、幾大武林門派……那一部武學秘笈名為《九陽神功》,也就是覺遠叫喊「借書不還」中的那個「書」,而數位武學大師,則包括覺遠本人,以及弟子君寶、後來成為武當派創始人的張三丰,和據稱是峨眉派開創者的郭襄,和《倚天屠龍記》的主角、明教教主張無忌,幾大武林門派,則有武當和峨眉……由此可見,覺遠的這一聲喊,在金庸小說中決非平常,而是大有玄機。覺遠開口討書導致諸多因緣,金庸的這一筆可稱神來,雖然不離《紅樓》套路,但如果將來「金學」也能像「紅學」那樣大行其道的話,這一句喊聲對於「金學」的意義必然會被論者注意,因為它比王熙鳳的那一句話對於「紅學」的意義實在要大得多。在《神鵰俠侶》中,覺遠被稱為「君子和尚」,其心地之善良,性情之儒雅,即使真正的「君子」在他面前也要慚愧三分。在楊過看來,這僧人「長身玉立,恂恂全儒雅,若非光頭僧服,宛然便是位書生相公」,「儼然、宏然,恢恢廣廣,昭昭蕩蕩,便如一位飽學宿儒、經術名家」。以這樣的筆墨描寫一個武學宗師,實在罕見,但卻有其符合歷史、社會、人生的道理在。大智若愚,深藏不露,這是覺遠給人最深刻的印象。覺遠負責監管藏經閣,只是一個圖書管理員而已,卻因無意中習練了寫在《楞伽經》夾縫之中的「九陽真經」而擁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如果我們不去追究「九陽神功」的真實性,而只是把這個「武功」作為一種學問、思想、智慧的象徵物的話,我們就會發現金庸的這個描寫大有道理,大智若愚、深藏不露往往就是一代宗師的秉賦或特質,專心於書本而心無旁騖的人能夠成為「武功」高強的大師也是一再被驗證了的道理。高手總是低調的覺遠因沒有看守住藏經閣秘書、達摩親傳本《楞伽經》而犯了失職之罪,按照少林戒律,被罰戴上鐵鐐、挑三千一百零八擔水,而且不許開口說話。但這與其說是處罰,不如說是勸勵,因為「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於精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體魄」。覺遠因此內功更加精進,終於在「崑崙三聖」何足道挑戰少林寺的時候露了一手,憑其深湛的內功,用腳踩平了何足道用尖角石子在青石板上所刻畫的棋局,為少林寺挽回了面子。但因弟子張君寶無意中顯露了功夫而犯了少林的禁忌,師徒被迫倉皇出逃,一代武學宗師覺遠在說出了 「九陽真經」的部分內容之後撒手塵寰。覺遠的這份「個人簡歷」不免讓人唏噓,更讓人感慨的是覺遠的性格。《倚天屠龍記》第一章寫到少林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聽說女孩兒郭襄認識覺遠,便感到非常奇怪,「心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與外人交往,怎會識得這個女郎?」這其中的「迂腐騰騰」一詞堪稱絕妙,「騰騰」二字不知何義,但配合「迂腐」二字以形容覺遠讓人頗感奇特,也頗為傳神。實際上,大凡宗師,總有些特異之處,在表面的「迂腐騰騰」後面有木訥然而剛毅的可貴性格,覺遠正是那樣的人。實際上,在金庸小說中「覺遠」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類人的代表,代表著「覺遠」式的「宗師」。在金庸的另一部小說《天龍八部》中,武功高強的人如繁星閃耀,但真正武功深不可測的絕頂高手,卻是直到小說結尾才突兀出現在少林寺藏經閣窗外,在長廊上掃地的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他在蕭遠山、蕭峰、鳩摩智、慕容博、慕容復幾大頂尖高手齊聚藏經閣的當下意外現身,又用高深的武功和高深的智慧化解了蕭氏父子與慕容父子之間的深仇大恨,但這名僧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無名無姓,只是一個在少林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這位無名老僧除了不像覺遠那樣「迂腐騰騰」之夕卜,其他方面都與覺遠相差無幾,因而也是一位」覺遠」式的「宗師」級人物。金庸筆下的另一位「覺遠」式人物名叫「澄觀」,出現在《鹿鼎記》中,他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於武學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為當世第一」;其性情更是與覺遠一樣,渾不知人心險惡、世人奸詐,「迂腐」得至於「騰騰」。《天龍八部》中的無名老僧和《鹿鼎記》中的澄觀無疑都有「覺遠」的影子,在創作思路上同出一源。甚至金庸小說中的其他許多「宗師」級人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有「覺遠」的影子,有那麼一點「迂腐騰騰」的味道,比如說郭靖。由此可見武學宗師「覺遠」在金庸的寫作中成了一個模式,「覺遠」們都有那麼一點心地善良、不識人情世故然而卻內慧、剛毅的「宗師」氣質,當然他們還常常與「藏經閣」、「秘笈」結緣。影子高手一陣悠遠的鐘聲把這個處於昏迷之中的少年驚醒,他跌跌撞撞地朝著鐘聲的方向走去,一座寺院掩映在青翠的林木之中,黃牆碧瓦,氣勢宏偉,莊嚴肅穆。他再次暈了過去,但卻從此與這座世人共仰的寺院結下了不解之緣。接下來的故事中有美麗的牧羊女,有晨鐘驚起的飛鳥,有滿山野花的清香,有潺潺的小溪流水……景色清麗,歌聲曼妙,上個世紀80年代看過李連杰主演的電影《少林寺》的人,對這些唯美主義的畫面和場景應當留有深刻的印象。這個少年後來捨棄了美麗的牧羊女的深情,成了該寺院的一名僧人。上文所說的「結下了不解之緣」的「緣」正是從這個角度來說的,這個「緣」不在於別的,而在於他的名字——覺遠,這個名字似乎與少林武功有著不解之緣。電影中的這個名字是他的師父曇宗賜給他的法號,正如他在昏迷之時的黃河邊不可能聽到深山中的寺廟傳來的鐘聲一樣(少林寺離黃河甚遠,隔著一座太室山),這個名字也只是某個人的創造,但是為什麼人們不約而同地把這個名字與少林武功聯繫在一起,卻是一個讓人難以索解的謎。除了電影《少林寺》的主角「覺遠」,我們還知道《神鵰俠侶》和《倚天屠龍記》中也有一個在少林寺中默默無聞而實際稱得上武學宗師的「覺遠」,同時,「覺遠」在金庸小說中也是一個「武學宗師」的符號性名稱。另外,現在有關少林武術歷史的資料上也常常提及一個「覺遠」,且被稱為少林武術的「中興之祖」,是金元時期人,與金庸小說中的那個覺遠生活的時間比較接近。據資料,這個覺遠奉了當時少林方丈福居之命,四處拜師學藝,在蘭州得遇民間高手李老頭(李叟),並因其之故得以邀請到時在洛陽的著名武林高手白玉峰(後出家少林,法號「秋月」)同歸少林,而後他們一起研討拳術、劍術、棍術、擒拿等功夫,把少林固有的「羅漢十八手」發展成七十餘手乃至一百多手,為少林武術的發展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因而被稱為少林武術的「中興之祖」。這個故事很難讓人相信,洛陽與少林寺相距不遠,如果白玉峰是武林名家的話,那麼被稱為天下武林之尊的少林寺不可能不知道就在眼皮底下的武林人物,否則豈不讓人笑話?怎麼還需要遠在蘭州的李叟介紹和推薦?實際上,這個說法源自191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尊我齋主人所撰之《少林拳術秘訣》,並沒有什麼可信的歷史依據。金庸小說中的覺遠,電影《少林寺》中的覺遠,少林武術歷史資料中的覺遠,都並非實有其人,但他們就像三個相互重疊的影子,很奇怪地成為少林武功高手的代名詞。可不論資,但需排輩武俠小說中有許多武功高強的少林僧人。既然少林寺是武林第一門派,那麼少林僧人在武俠小說中的出場率自然是很高的。如果一部小說中有少林僧人,那麼當世武功最高的人中就應有少林寺方丈、達摩堂首座、羅漢堂首座這些人。然而歷史上的少林僧人是怎樣的?少林寺有沒有達摩堂、羅漢堂這些機構呢?以《倚天屠龍記》為例,《倚天屠龍記》故事的時代背景是南宋末至元朝末,主要的是元末。據其書第三回開頭交待,元順帝至元二年,張三丰九十歲。元順帝至元二年為公元1336年,此後十年,即1346年,張三丰百年誕辰,時張無忌十歲,其父張翠山自殺。至《倚天屠龍記》結尾,又過了十二三年,張無忌歷經磨難,已經長大,並成為武林高手。此時時間算來也就當在1358年左右,距1368年明朝建立的時間已無多。書中對少林僧人的法號及他們的輩份有較為詳細的說明,而在歷史上這段時間的少林僧人雖然武功不顯,但在法號上已經開始規範,這與一位高僧有關,他就是福裕,圓寂後甚至被元朝謚為「晉國公」。《倚天屠龍記》開頭提到的少林著名人物除覺遠外,有方丈天鳴、達摩堂首座無相、羅漢堂首座無色等人。而在書中有較多描寫的是後來看守謝遜的三位老僧渡厄、渡劫、渡難,「四大神僧」空見、空聞、空智、空性以及圓音、圓真(即成昆)等,其輩份依次為:渡一空一圓。從少林的歷史來看,這種命名自然是小說家言,也就是說,如果按時代和歷史真實而言,這是不符合少林寺歷史的命名法。當然,武俠小說作為小說不必依照歷史。《鹿鼎記》第二十二回寫康熙讓韋小寶到少林寺出家,主持晦聰說該時期少林寺僧以「大覺觀晦,澄凈華嚴」八字排行,這八個字也是不符合少林和尚的真實輩份的。根據《嵩山少室少林禪寺曹洞宗法續》,元世祖時高僧福裕(1203—1275)統一了寺內五葉宗派,統歸禪宗著名宗派之一的曹洞宗,並特地撰寫了七十字譜訣,供後世少林僧人起名時選用,稱為少林「僧字輩」。出自少林寺的僧人取法號時都從「僧字輩」中取字,因而從法號中可以看出僧人的輩份排行。如果法號不屬於「僧字輩」排行,那麼很可能就不是正宗少林寺出身了。當然也有例外,有些僧人可能還有別的號,或者是從別處寺院到少林寺來掛單的,也不能一概而論。所謂「秀才識字識半邊」,以此來判斷少林僧人的身份,可以有一個基本的概念,但還得考慮有其他的情況。這七十個字是:福惠智子覺 了本圓可悟周洪普廣宗道慶同玄祖清凈真如海湛寂淳貞素德行永延恆妙體常堅固心朗照幽深性明鑒崇祚衷正善禧祥謹愨原濟度雪庭為導師引汝歸鉉路從福裕的「福」字第一代算起,至今七百餘年間,香火不斷,到現在發展到了三十多代,平均是約二十年一代,比較規律,也符合人事實際,從這個輩份來推算少林僧人的生活年代就有了一個重要的參照系。目前少林僧人集中在素、德、行、永、延這幾輩,即第三十代至三十四代之間,現在的少林寺方丈永信已屬第三十三代,以前曾任方丈的行正為三十二代、德禪是三十一代,而第三十代健在者已寥寥無幾,如素喜。明代傳授程宗猷棍法的洪轉等人算是第十二代,生活於隆慶年間(1567—1572),距福裕約二百年。而差不多同時向俞大猷學棍術的普從和宗擎分別是第十三代和第十五代,說明當時少林和尚的輩份正在「周、洪、普、廣、宗」這幾代間。少林寺的組織結構和管理制度,各代可能會略有不同,但作為寺院組織有一個歷代相承、基本相同的管理結構,稱為叢林制度,早在唐代就已基本確立。少林寺的管理結構與其他寺院大致相同,是一個「院主一四大班首一八大執事」的結構。院主亦稱住持、方丈,是寺院之主,其下設「四大班首」和「八大執事」,協助料理寺內各種事務。四大班首是首座(方丈副手,主要職責是為全寺僧徒和外來學者講經說法)、西堂(主要任務是主持法壇、法堂,為僧徒舉行受戒儀式,代替首座僧講經說法)、後堂(負責掌握全寺的規章制度,主持召開「頌戒集會」檢查全寺僧人尊戒守規的好壞,執行獎功罰過,並握有批准收徒和除名大權)和堂主(專司藏經閣的管理,負責寺內全部佛經和各種經典著作的收藏、添購和經捲圖書的發放、借閱等),八大執事是協助方丈處理日常事務的八個部門的辦事人,稱為都監(總管)、監院(當家人)、維那(管理禪堂以內之事)、僧值(管理清規執行情況及僧眾威儀,又稱糾察)、知客(負責招待)、佛事(管理庫房銀錢出入)、典座(管理日常事務和飲食)、寮院(管理遊方僧)。在「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中立功的十三名僧人有上座善護、寺主志操、都維那惠揚,上座、寺主、都維那都是早期佛寺管理者的稱呼。武俠小說中常常提到的少林寺羅漢堂、達摩堂在少林寺歷史中並不存在,是20世紀的武俠小說作家想像、杜撰出來的,而藏經閣確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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