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塞爾維亞,土耳其已候在門外……

終於,我也坐在了貝爾格萊德莫斯科酒店一樓的咖啡館裡,這是塞爾維亞的文學家們偏愛的地方。等著去見帕夫人的間隙,在陽光燦爛的拐角處,繼續看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旁邊的鋼琴聲水一樣滑過,捕夢者的章節,此時讀起來特別應景。

捕夢者能釋讀別人的夢,能在夢裡日行千里選擇住所,能在夢裡捕獲指定的獵物——人和物或者野獸。一個最古老的捕夢者的札記曾被保存下來,裡面有這樣一段記載:在夢裡,我們一如水中的游魚。不時游出水面,望一望世界的沿岸,隨即又拚命地快速下沉,因為只有在水底深處,我們才感覺良好。

傳說莫加達薩·阿勒·薩費爾是最著名的捕夢者之一。他曾進入這一神奇秘密的最深邃之處,成功地在別人的夢裡馴養過游魚,並打開一扇扇門,到達了無人可及的最深處,終於到達天主那兒——每個夢的深處都有一個天主。後來,他突然再也無法釋夢了。他有很長時間一直認為他已在這門神秘的藝術中走到了盡頭,所以不能走得更遠了。對路已走到盡頭的人來說,已不需要路,也不會有人給他指路了。

——《哈扎爾辭典·捕夢者》

三年前,作家陳丹燕因為這本辭典來到這裡,沿著書中所寫之地逐一拜訪,並在現場反覆閱讀。這些文學的、地理的旅行和閱讀,記錄在了她去年出版的新作《捕夢之鄉》里,她說,「道路黏在帕維奇的鞋底,我走在帕維奇的鞋印上」。而現在,陳丹燕陪我們一起,走在她自己的鞋印上。

▲和陳丹燕在莫斯科酒店一樓咖啡館,這是塞爾維亞的文豪門喜歡來的地方,陳丹燕第一次來時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這家酒店,我們必須也做這樣的選擇。

帕夫人精心守護著有關帕先生的一切:他寫作時用的羽毛筆、記事本、寫字桌,他的書架、紅色領帶,他喜歡的煙頭,以及全世界出版的數十種版本的《哈扎爾辭典》,帕夫人說她最喜歡中文版本。

帕先生在世時,每天準時午睡,午睡醒來,會倚在枕邊用鉛筆記下剛才的夢境,並和帕夫人重述。他去世後的8年里,帕夫人也常常做夢,她也記下這些夢,說如果日後出版,便說這是帕先生借她之夢寫的——她也是塞爾維亞的重要作家,但甘願站在具有世界性聲譽的丈夫旁邊,安靜的開放。

▲因為陳丹燕這座橋樑,帕夫人第一次在家裡接待了一隊中國旅行者。第一張照片里,陳丹燕前面那張未全部露出的床,便是帕維奇午睡、做夢的床。兩年前,某個昏黃的午後,陳丹燕也在這張床上午睡、做夢。我們如今的拜訪,和她那時一樣,都是一個瘋狂的讀者的念想。

離開貝爾格萊德,我們便開始了漫長的東正教修道院之旅——是這些修道院里的壁畫和數百年的吟唱,給了帕維奇文學營養:

從西南角12-13世紀塞爾維亞王國興盛時期的修道院開始,這裡的故事和聖薩瓦家族相關,是薩瓦將東正教定為塞爾維亞的國教,而他的父親斯特凡·尼曼雅一世首次統一塞爾維亞各部落,開創塞爾維亞中世紀王朝的興盛局面,他和他的皇后,以及他的繼任者、薩瓦的哥哥斯特凡·尼曼雅二世,如今一起長眠於斯圖丹尼查修道院;後任者則長眠於緊鄰科索沃的索伯察尼修道院。

▲斯圖丹尼查和索伯察尼兩所修道院都以精美的濕壁畫聞名,並因此進入世界文化遺產。雖然經奧斯曼土耳其的破壞和歲月的洗禮,早已斑駁雜陳,仍不失其美。

中部摩拉瓦河谷拉的修道院則和扎爾大公家族相關:他上科索沃戰場前為自己修建了瑞瓦尼察修道院,為夫人和所有貴族女子則在更隱秘處修建了柳波斯尼亞修道院,而他身世複雜的兒子斯特凡,日後為自己修建了更雄偉壯觀的瑪納斯加修道院。

▲在瑪納斯加修道院,我們流連忘返,從正午的烈日一直坐到黃昏日落。

然後從這裡一路往北,越過多瑙河,穿過伏伊伏丁那平原,來到曾被奧匈帝國長期佔領、已有天主教式樣的諾維薩德周邊的修道院群,那裡有一座新瑞瓦尼察修道院。在1389年第一次科索沃戰爭的戰場上,拉扎爾大公被砍頭,身首分離,屍骨最初存在瑞瓦尼察修道院,日後為了躲避奧斯曼土耳其的破壞,東正教的修士們帶著他的棺木一路北逃,曾在如今的新瑞瓦尼察修道院躲了200多年,直到南斯拉夫時期,才由摩拉瓦河谷的瑞瓦尼察修道院重新迎回。

▲這張標註了詳細時間的路線圖,便是拉扎爾大公的棺木流浪圖,作為塞族人最想歌唱的英雄人物,不必多言,你應當能想見這背後的苦難和塞爾維亞人情感的來源。翻拍/陸曉陽

為了趕上斯圖丹尼查修道院每周日的早祈禱——那天會打開斯特凡·尼曼雅一世的夫人和斯特凡·尼曼雅二世的棺木,供東正教信徒瞻仰、親吻,我們在冷河旁的修道院住了兩晚,勤奮的參加早祈禱、晚祈禱。而摩拉瓦河谷的修道院,如今全是修女——曾經也以修士為主,因為反抗奧斯曼土耳其而被驅逐,改成修女院——不便男士居住,我們只能趕去聽晚祈禱。即便沒趕上的時候,也能在修道院各個角落的音響里聽到修女們的淺吟低唱。那聲音不如修士們的宏亮寬闊,卻更具穿透力,直擊人心。

離開瑞瓦尼察修道院時,隨行的東正教學者Mirko貼心的在車上放了一張修女們唱讚美詩的CD,歌聲婉轉之間,我們穿過摩拉瓦河谷起起伏伏的密林,天地昏沉,偶有光線注入,星星點點。

▲陳丹燕的團隊在瑞瓦尼察修道院拍過一個視頻《為你歌唱》,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修女的臉。等到我們抵達時,修女們那天大多外出,唯有這位留了下來。

重新回到貝爾格萊德,我們去帕維奇常去光顧的小店買了和他同款的煙斗和煙絲,他借哈扎爾人的歷史寫塞爾維亞人的命運時,一定叼著這煙頭,吸著這煙絲吧?又去補看了聖薩瓦修道院,1595年,奧斯曼土耳其在這裡焚燒了他的屍體,300年後,人們在原地重建了這座全世界最大的東正教修道院。

▲店主不怎麼說英語,只知道我們要找的東西和帕維奇有關,以為要買他的書,隨即關店,帶我們走路到附近的書店去,彼時才知道我們要買煙斗和煙絲,才回來重新開門做生意。是的,你能在每一個塞爾維亞人身上看到某種精神。

最後一晚,我們住在薩瓦河畔,這條自前南斯拉夫國家的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波黑一路南來的河流,與多瑙河交匯時,滋養出了貝爾格萊德這座城市。如今,人們以薩瓦之名命名塞爾維亞境內這段河流,和山頭上的薩瓦寺彼此守望,彼此守候。

塞爾維亞人6世紀初抵達巴爾幹半島,至今1500年,中間歷史紛繁蕪雜,但塞爾維亞人在修道院里反反覆復詠唱的,只是中世紀時的塞爾維亞王國——在那之前,他們被拜占庭帝國佔領500年,在那之後,被奧斯曼土耳其統治700年,不停的被殺、被侵略、被轟炸……人們在這裡守護著塞爾維亞王國時期的先人陵墓,也將他們的畫像以濕壁畫的形式,畫在一座又一座的修道院牆上,像歷史書一樣,告訴一代代前來的東正教徒:勿忘歷史!勿忘歷史!

▲半個月,我們幾乎看了塞爾維亞全境內所有風格的修道院,了解了東正教的修道院,你就聽見了塞爾維亞的心跳。第一張攝影/陸曉陽

來之前,我們像懵懂無知的少女一樣,以為「修道院」很文藝,很桃花源,半個月走下來,我們漸行漸遠,漸無聲,再不敢輕易的、輕薄的、隔岸觀火的得出某一個自以為是的結論。

隨行的歷史學家陳志強老師專門研究巴爾幹地區歷史、基督教史、拜占庭帝國史,在斯圖丹尼查修道院,他和我們詳實講述了東正教、天主教、猶太教、伊斯蘭教的產生、興盛,以及它們對塞爾維亞的影響、薩瓦的意義;在挨著科索沃的南部城市尼什,他從世界史的角度,從整個塞爾維亞歷史的角度,講科索沃戰爭對塞爾維亞人的意義;在挨著匈牙利的北部城市諾維薩德,他講到塞爾維亞的不易:北有奧匈帝國,南有奧斯曼帝國,夾縫裡的巴爾幹半島內部還紛爭不斷!

這是他早年留學希臘時常來的地方,如今重訪,心中感慨萬千,沿途記下數萬字雜想。

再次回望身邊,街頭上的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幸福、從容,在咖啡館裡,在酒吧里,在小餐館裡,滿臉燦爛。如今對這燦爛,我們有了更豐富的理解。

▲白天我們不停地走,不停地看,晚上請兩位老師上課、答疑,課堂可以在薩瓦河邊,可以在在修道院外,也可以在酒店房間的地上……女性作家在左岸,提供更飽滿的情感,對人性更細微的體貼,男性歷史學家在右岸,提供更宏觀的理性思考,跨越廣袤時空後更通達的人性觀察,沒有比這更好的旅途了。

我們為修道院的文化而來,但路上不夠舒適的酒店,不夠豐富的食物,塞爾維亞人(以中國人的視角看來)的固執,常惹得我們動氣、發怒。66歲的Mirko和剛過20歲的翻譯Nina,永遠耐心的積極的幫我們協調、解決,覺得我們無理時,也會生氣地說:這是塞爾維亞,不是中國。有時雙方賭氣不說話,但一到晚餐,一老一少又會重新唱起歌跳起舞,自己開心,也哄我們開心,我躲在幽暗的燈光裡面紅耳赤,羞愧難當。

▲Nina和Mirko,Mirko是陳丹燕在塞爾維亞採訪期間隨行的專家、嚮導,這次借給我們用了。他和Nina也是兩面鏡子,使我們看見塞爾維亞的某種精神,也使我們照見自己。

陳丹燕正在這裡拍攝一部電影,電影里想探討的,是記憶里如此多苦難的塞爾維亞人,要怎麼活下去?「你必須選擇忘記,因為你無法原諒。」試圖忘記的方式有很多種,塞族人選擇了及時行樂,而修道院,則是用來平衡這及時行樂的永恆的存在,所以人們才總是說,東正教修道院是他們的精神支柱。而旅行,是我們要看這個世界,不是世界按照我們期待的樣子為我們準備好。旅行者要公平。

回程的航班在凌晨時分,來的時候,正值黎明,在飛機上完整的看到日出,日出里,薩瓦河和多瑙河圍合成貝爾格萊德。

此時此刻,修女們詠唱拉扎爾大公的讚美詩在耳邊單曲循環著,陳丹燕說,這是她聽到過的最好聽的讚美詩,「我以為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心早該硬了。當我聽見修女們至今都溫柔婉轉地唱出自己對拉扎爾大公的思念與愛,才瞥見這個民族藏在倔強身體里的百轉柔腸。七百年過去,這些聖詠就這樣戰勝了時間流逝,與江山更迭。」倔強、百轉柔腸,就像Mirko和Nina。

▲降落貝爾格萊德前,看到遠處天邊的日出,和黑暗大地上安靜蜿蜒的多瑙河,薩瓦河此時早已融入其中。

下一刻,我們將飛過土耳其上空,飛過伊斯蘭世界裡的阿拉伯半島,想起陳志強老師在修道院外的草地上給我們上的宗教課程,對比塞爾維亞的歷史,對世界、對宗教,我們總算有了更豐富的認識。幾個小時後,我們將啟程前往如今以伊斯蘭教信仰為主的中亞,塞爾維亞的故事,會在那裡續上——拉扎爾大公的兒子斯特凡,曾被中亞的帖木兒俘虜,後被釋放,才有了塞爾維亞中世紀王國圓滿的尾聲。

一般認為,古時哈扎爾人的部落每十代人就要遷徙一次,通過這樣的遷徙,這個原本尚武好戰的民族逐漸演變為愛好經商貿易的民族。他們那種揮刀舞劍的敏捷身手突然變成了另一種才能:估算船隻、田宅的價值,辨聽金幣的真偽及從事各類買賣。對哈扎爾人的這一演變,曾有許多不同的解釋,其中最有說服力的解釋是:哈扎爾人的生育能力可能發生了退化,為了使他們的人種繼續存在,為了改善和更新他們的生殖能力,他們不得不通過遷徙來實現這一目的。一旦他們的生殖能力恢復,他們便返回故國,重握刀劍和長矛。

——《哈扎爾辭典·遷徙》

致謝

▲謝謝同行所有老師的耐心和平和之心、所有隊員的好奇心和求知慾,這趟旅行,是我們起上了一個短期的研究生班,希望我們都是合格的學生、合格的旅行者,至少在通往合格的路上。

敬請期待明年的土耳其之行


文字:Daisy

照片:葉茂(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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