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王陽明龍場悟道和中國哲學思想轉型
(謝青桐 寫於2016年2月,應期刊約稿)
一、
人要有心性做基底,才能給出意義,不斷過關,活出天命的人生。如果不遭遇一次或者多次命運的寒冬,就不會有後來生命的春天。
被貶蠻荒是王陽明命運寒冬的開始。王陽明被貶謫到貴州龍場以前的官職並不高,學術上也沒有多大建樹。明代讀書人大多信奉宋明理學,青年時代的王守仁也不例外,他對朱熹等人提出的「格物窮理」深信不疑,相信「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直到21歲,他對程顥與朱熹的哲學理論仍然十分執著,曾經面對著家裡的竹子冥思苦想了七天七夜,想從當中「格」出所希望的「理」來。結果,「理」不但沒有「格」出來,人卻生了一場大病。此後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忙著參加會考。這個時期的王陽明還是對程朱理學深信不疑,又一度信佛信道,實際上還沒有屬於自己的思想體系。
在大明王朝那樣一個不靠譜的王權政治生態里,忠誠不是美德,而是災難。
幼皇繼位,太監專權,朝廷禮崩樂壞,黑白一片顛倒。王陽明當時任兵部主事,他因冒死為直言上疏的南京官員戴銑辯護,觸怒了宦官劉瑾,也冒犯了明武宗,結果被廷杖四十,扔進大獄,再被發配到貴州,擔任龍場的驛丞。這是1508年,王陽明36周歲,本命年。史上最荒唐的皇帝和最貪腐的太監,將魚米之鄉長大、心性淳厚、忠君愛國的書生髮配到窮鄉僻壤貴州龍場,當一個驛站的小頭目,比現在的村長還低三級。
被貶路上,太監劉瑾派刺客追殺,企圖消除王陽明這個後患。王陽明知道這是閹黨之意,哪裡是貶謫啊,分明是讓他永久消失。錢塘江邊,王陽明留下遺詩:「百年臣子悲何極,夜夜江濤泣子胥」,製造投水自殺的假象,才甩掉刺客。又因為不願連累父親,重又登上貶謫之程。跋山涉水,走了一年的路,才到貴州龍場的謫所。
龍場地處貴州西北荒僻之鄉,就是今天修文縣治所在地龍岡鎮,《明史》形容這裡是「萬山叢薄,苗、僚雜居」。驛站很小,只設驛丞一名。一個曾經精神超邁、風骨俊朗、文武兼備的中青年男人,由繁華舒適的萬戶京城,陡然漂落到偏僻荒涼的龍場,蛇虺魍魎, 蠱毒瘴癘,舉目無親,完全跌入萬丈深淵,在中國西南的蠻荒野地艱難度日。昏君無道,忠而見棄,這時王陽明心灰意懶,不知向哪裡討天理,不知再活下去有什麼意義。對於讀書人來說,何處安身,何以立命,是必須先想明白的頭等大事。他經常問自己:「聖人處在我這種情況,會怎麼做呢?」
他日夜默坐,動心忍性,思考聖人處此將何所為。王陽明究竟在石窟之中住了多長時間才有悟道事件的發生?我翻閱了《王陽明年譜》,並無記載。只有一點可以確定,悟道發生在月明星稀、鴉雀無聲的夜晚,在寤寐之中,甚至是在夜深睡夢之中。這個特殊的時間點確實值得留意,它多少反映了王陽明靜默無聲的個人氣質,也折射出強烈的心學底色。夜和靜默有關,心學是靜默的哲學。
二、
龍場悟道,《年譜》雖對其氛圍有大量渲染,但就其悟道內容,卻又非常平實無奇。「格物致知之旨」就是龍場悟道的核心內容。《年譜》說陽明由於悟此格物致知之旨而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王守仁先生安慰自己、激勵自己、超越自己,最終達到了「一切得失榮辱皆得超脫」,並發現了「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這個天大的秘密。
王陽明在龍場所感受到的一切生活,使他產生顛覆性的思考。龍場是文化落後的偏僻地區,和目不識丁甚至未經教化的蠻荒居民終日相處,他看到了純粹無垢的人生,與文化發達和教養高明的官僚社會中的腐敗形成對照,這裡雖然文化與教養不能與官僚社會中的人相比,但卻保持著高尚的人性。在這裡,他拋棄了歷來支撐自己的官僚知識分子的自尊心,從本原上體會和重新探討人的存在意義。這就找到了一條新的思想之路,把自己從作為官僚社會共同價值觀的朱子理學之中擺脫出來。王陽明把這條思想之路的絕對主體叫做「心」,格物致知也必須以「心」而展開。
心性的道德與政治的事業,就是內聖與外王。在王陽明那裡,「心」是聖學的本體依據,「內聖外王」是心學的終極目的。通過不間斷的精神修鍊和道德實踐成賢成聖,就是心學主體性要求下的終極承諾和終極托負。
天理就在人心中,對於「心即理」的「心」,王陽明找到了一個更為精準的詞,「良知」。「良知」既然是「良」的,當然就是好的,因為它是我們從天道那裡所獲得的「德性」。這個「良知」是每一個人都具有的,就像「人人皆有佛性」,並且它永遠都在,不會消失。「良知」是我們的本心,而「致良知」是一種實踐,「致良知」的展開形式,就是「知行合一」。
龍場悟道,王陽明為什麼能夠鬼使神差地找到「良知」這樣一個再適合不過的詞語?有人說,這個靈感來自於孔孟,有人說來自於《大學》,也有人說來自於禪宗佛教。禪宗的「心性論」、「頓悟說」與「心學」聯繫相當緊密。「心外無物」和「心外無理」,高度契合,驚人一致。心學與禪學所論的形而上本體對象實質上是一個東西,非常具有禪風格的陽明「四句教」中的第一句「無善無噁心之體」,猶如佛家所說的「非善非惡」的佛性。心學和禪學在討論到最高的本體(儒曰心或良知,佛曰佛性或真如)之時,都認為這本體在沒有展開和發用之前,是寂然不動的,是無惡無善的,是廓然大公的。「心學」充滿禪意卻又不失儒家的濟世情懷,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心門,儒禪交融合流的門。
三、
在中國哲學思想中,如何處理「情」與「理」的關係,一直是由來以久的巨大難題。但是,王陽明成功地進行了調和,把「情」與「理」統一於「良知」。王陽明把朱熹先生普遍化的道德原則「理」非概念化,轉化為自我直接體認的的「心性」,把抽象的普遍的概念轉化為具體的個體化的境界,同時又把自我個體的生命活動和情感慾念提升為宇宙生命本體和整體的境界。這種理與情、普遍性與個體性的相輔相成的轉化,統一於具有整體意義的生命境界的連續不斷的創造過程之中。道德與審美在生命交匯處統一體現在「良知」上,這種統一體是莫大的幸福感,不正是東西方哲學精神中共同追求的最高價值「善」與「自由」嗎?王陽明的「良知說」,不是死寂的知識和邏輯,而是活潑潑的人文精神和生命景象。
在痛苦的逆境中,王陽明超脫了富貴、利害、爵祿、榮辱等王朝政治用以進退的尺度和標準,但更為重要的是,伴隨著這種參透般的頓悟,王陽明一夜間創造出了「瞬間——永恆」的理論體系,這便是,以判斷良知的心性標準取代了唯利害是瞻的政治原則。這種權威價值的換位式轉移,決定了陽明心學的基本走向,對心外標準的全盤否定。顯然,龍場遷謫,是導致「心」或「良知」無限升華的關節點。「良知」二字,是從苦難之中磨出來的。王陽明的「心(良知)」,決非一己之私心,而是天理和道的內化。王陽明對人生時空之美的闡發,可見他非凡的生命氣象和高遠的哲學海拔,他充滿陽光,充滿剛健的力量:「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的世界。」
糾結千年的儒道釋之辯,在王陽明這裡無縫對接,對接成「心」和「良知」的全新道統。入世而不入俗,接地氣但不染塵污。
當他體悟到只有自我的良知才是最終的生命依託之後,他豁然開朗了。再看他悟後的詩作,便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種情調了:「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他的講學活動不再是正襟危坐的枯燥訓示,而是伴隨著鳴琴的和樂與投壺交杯的自由瀟洒。除講學外,夜弄溪月、曉陟林丘,村翁招飲,偕客探幽,都使他充分感受到人生的可愛可樂,令他想起了當年被孔子喟然而嘆的曾點之樂。從憂讒畏譏到「心情無處不宴然」,王陽明的確使自我生命躍上了一個新的台階。人世間的毀譽榮辱,不能搖撼他的良知,還要把這些暫時的挫敗與得意,都當作磨練自己心性沉穩的機緣,因此君子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會感覺喜樂。這正是因為,他把全部遭遇的處境,都當作是生命的學問。
想想當初,在謫遷龍場的路途中,王陽明對明朝皇帝還是懷有希冀,反賊吏不質疑皇權的。他在去龍場的路上寫下的「赴謫詩」中,像屈原那樣,也是「美人」、「香草」叫個不停的。直到龍場絕境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猛然醒悟過來,始知數十年的信仰全是騙局,「如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悟道後的狀態全然變了。昔日的「美人」、「香草」,變成了今天的「漁人」、「野老」。曾有過的「報主無能合遠投」之悲涼情愫,變成了後來的「未因謫宦傷憔悴」的洒脫襟懷。
貴州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正是這片沃土和它的萬民滋養了王陽明,孕育了他的陽明心學,促生了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偉大哲人和他的學術體系。他的學術,撥亂反正,救世安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通過「心(良知)」這樣一套充滿東方倫理特質、情感色彩和審美傾向的價值語境,讓華夏民族找到了一種真正屬於自己的道路自信。
龍場悟道之後,絕地逢生,春回大地。那是王陽明生命的春天,是儒道釋「三教合流,融於良知」的中華道統的春天。
參考書目:
[明]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王陽明年譜.影印本.力行要覽編輯社.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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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震.王陽明著述選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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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三聯書店.2009
張祥浩.王守仁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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