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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詩選:最初的相遇

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即導演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的父親。塔爾科夫斯基電影中強烈的詩性也許正來自他的父親。在許多影片中,導演使用了父親的詩歌,比如《鄉愁》、《鏡子》和《潛行者》。電影《鄉愁》里出現的詩:《小時候有一次我生病》、《目光漸弱——我的力量》等。主角——詩人戈切可夫在讀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的詩。在水邊燒掉他的一本詩集。《鏡子》中的詩——《邂逅》、《昨日我從清晨開始等待》等則由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親自朗誦。背景是俄羅斯的大森林和暴風雨,這是一種源初的詩。《潛行者》中的詩是《夏日已然消逝》等。(引自豆瓣)

詞不過是一個外殼,

薄膜,空洞的聲音,可其中

跳動著玫瑰的紅心,

閃爍著奇異的火焰。

你那穿著襯衣的幸運者

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卻與你毫無關係,

血管跳動,經脈伸展。

詞的統治已有很多世紀,

假如你是一名詩人,

那麼,你在這個世界上

就沒有別的道路。

不要事先去描繪

什麼戰役,什麼愛情,

你應該害怕預言,

最好別呼喚什麼死亡!

詞不過是一個外殼,

人們命運的薄膜,

你詩歌中的任何一行

都可能磨快切割你的刀刃。

伊戈納季耶夫森林

最後的樹葉,進行綿密的自焚之燃燒,

火焰升向天空,而在你的道路上,

整個森林生存於那樣的興奮中,

彷彿我和你在去年所生活的情景。

道路映入你哭腫的眼睛,

彷彿灌木叢倒影在黃昏的河灘,

你不要挑剔、不要恐嚇、不要觸碰,

也不要刺激伏爾加森林的寂靜。

你可以聽到古老生命的喘息:

黏膩的蘑菇在草叢中生長,

蛞蝓已經在噬咬著核心,

而潮濕的瘙癢正胳肢著皮膚。

我們整個的過去彷彿一種威脅——

走著瞧,我馬上就回來,我要宰了你!

天空蜷縮著抓住了槭樹,像一朵玫瑰,——

讓火焰更猛烈些吧!——已經迫在眉睫。

蠟燭

黃色的小火舌在閃爍,

燭油流淌,燭身越來越短。

我和你的生活也是如此——

燃燒的是靈魂,熔解的是肉體。

葉落之前

眾人走散。告別之際,只有

黃葉的驚惶還滯留在窗外,

再就是我的房間里還殘留著

秋天最為瑣細的簌簌聲。

夏天彷彿一根冰涼的小針,

從寂靜那麻木的掌心掉落,

消失在黑黢黢的擱板背後,

消失在塗抹鼠牆的灰泥背後。

倘若我們開始清算,我甚至沒有權利

去點燃窗外的這一把火。

顯然,還有不少沙粒

在謹慎的腳跟底下散落。

那裡,在窗外不安的寧靜中,

在我的存在和生活之外,

在黃色、藍色、紅色的寧靜中,——

我會有什麼記憶?我的記憶又算什麼?

肖像

沒有人和我在一起。

牆上懸掛著一幅肖像。

在老嫗那對盲目的眼皮上,

無數蒼蠅嗡嗡爬行,

嗡嗡,

嗡嗡。

「在你那鏡框下的天堂里,

你過得好嗎?」我問道。

有一隻蒼蠅爬上了臉頰,

老嫗回答我的問話:

「你在自己的房間里,

獨自一人,滋味如何?」

戰爭臨近

誰可以去死——誰就去死,

誰可以倖存下來,誰就會不朽,

世世代代聲名遠揚,

即使是曾孫也不能加以指責。

面對即將來臨的戰爭,

我們與新交的朋友們

肩並肩地奔向異域他鄉。

尚有親友的記憶與我們同在!

誰體驗過友情和戰功,

誰醫治好自己的傷口,

奔赴與宇宙的最後一戰,

誰就是最幸福的人。

不過,榮耀的並不是語言,

而是芸芸眾生,抑或更普通些,

在那充滿喧囂的樹叢間,

這個生命只是一棵千屈菜。

白色的一天

石頭躺在茉莉花旁,

寶藏在這塊石頭底下。

父親站在小路上,

白色-白色的一天。

銀色的楊樹枝葉繁茂,

西洋薔薇,而後面是——

曼生的玫瑰,

牛奶一般的草兒。

那樣幸福的時刻

我從來都不曾有過,

那樣幸福的時刻

我從來都不曾有過。

重返那裡不可能,

敘述出來也不允許,

如此眾多的至樂溢滿了

這一個伊甸樂園。

草之書

哦,不,我不是有著河上克里姆林宮的城市,

我或許只是城市的徽章。

不是城市的徽章,而是城市徽章

那護板之上的星星。

不是河水倒影中的天堂客人,

我或許是星星的名字。

不是聲音,不是彼岸的衣裙,

我只是能夠發光。

不是在你背後閃爍的光芒,

我是被戰爭摧毀的屋子。

不是在城堡絕壁上的屋子,

我是關於你那屋子的記憶。

不是你的朋友,為命運所賜的朋友,

我是遠方射擊的聲音。

我把你引領到海濱的草坪,

我在濕漉漉的土地上倒下。

我貼近母親的懷抱,

我成為幼嫩青草的一本書。

蜂音器

我不朽,只要我還沒死,

對那些尚未出生的人而言,

我撕裂空間,彷彿撕裂

未來電話的蜂音器。

最後一個接線員冒著槍林彈雨,

從大路閃到一旁,

以中彈的身體掩護

軍用皮帶上的工具盒。

雪地上,穿著僵硬的軍大衣,

拳頭支撐著下頜,

他躺著,像搖籃里的孩子,

正確著無可比擬的正確性。

在那我們曾經遭遇過戰爭的地方,

從大路閃到一旁,

酸澀的聲音不可重複,

在巨浪之上使勁奔跑起來。

這是古老的戰爭榮譽

說道:

「我是土地。我是土地。」

在土地之下舒展開電話線,

輕輕翻動燕麥的根莖。

歐律狄刻

每個人都有一個

軀體,獨一無二。

靈魂已經開始厭惡

這具密實的腦殼,

兩隻耳朵,一對眼睛,

像五戈比硬幣一般大小,

皮膚上——傷疤疊傷疤,

遮掩著它的骨架。

穿過眼角膜,飛向

天空的深井,

飛向凍結的輪輻,

鳥群似的彩車,

透過自己活動著的

監獄的柵欄,聽到

森林和莊稼地的絮語,

和七大洋的咆哮。

沒有軀體的靈魂是有罪的,

彷彿一絲不掛的軀體,——

沒有意義,沒有事業,

沒有思想,沒有詩行。

一則沒有謎底的謎語:

是誰,盡情地跳舞

在無人跳舞的廣場上,

然後,再度回到原地?

可是,我夢想著另一顆

靈魂,它穿著另一件衣服:

燃燒著,擺脫羞怯,

奔向希望,

像酒精一般,藉著火焰

在大地上遊走,

作為紀念,在桌子上

留下一束丁香花。

孩子,逃走吧,不要

為可憐的歐律狄刻難受,

像一根小棒似地

去追趕自己的銅箍。

哪怕還有四分之一的聽力,

大地便在耳畔喧鬧,

快樂而乾燥,

應和你邁出的每一步。

最初的相遇

我們相遇的每一個瞬間,

都是節日,彷彿上帝的顯現,

整個世界只有我們倆。你

比小鳥的翅膀更勇敢、更輕盈,

沿著樓梯疾奔而下,令人暈眩,

從玻璃鏡子的那一個方向,

穿過潮濕的丁香,進入你的領地。

夜幕降臨,我蒙受著天惠,

祭壇的大門敞開,在黑暗中,

赤裸的胴體在閃光,

緩緩地倒下去,

興奮地說:「我要讓你幸福!」

一經說出,我便明白,這祝福

是多麼地狂妄:你躺著,

桌子上的丁香花向你綻放,

以宇宙的藍色輕觸你的眼帘,

而你那被藍色觸及的眼帘

是那麼安謐,手掌是那麼溫暖。

河流在水晶球中搏動,

群山如霧,海波粼粼,

而你的雙手緊捧水晶球,

依然在寶座上沉睡,

呵——上帝是公正的!——你屬於我。

你醒來,並改變了

人類日常的辭彙,

話語也充滿了鏗鏘的力量,

「你」這個單詞開啟了

它的新意,意味著「王」。

一旦堅定而分層的水,

像哨兵一樣橫亘在我們中間,

世間一切變幻無常,哪怕

最普通的物件——罈罈罐罐。

我們被引領到人所不知的地方。

像海市蜃樓一般,在我們面前

一座座城市神秘地崩塌,

薄荷爬滿了我們的腳下,

鳥兒伴隨著我們沿途飛翔,

魚兒不時地冒出水面

天空在我們面前展開……

命運尾隨著我們的行蹤,

彷彿一個瘋子,手中握著一把剃刀。

生活,生活

1

我不相信什麼預感,也不怕

什麼惡兆。我並不躲避誹謗

和毒害。世界上沒有死亡。

眾生不朽。一切不朽。不需要懼怕

死亡,無論是十七歲,還是

七十歲。存在的唯有現實和光明,

這個世界沒有死亡,也沒有黑暗。

當不朽像後浪推前浪似地湧來的時候,

我們已經全部來到了海濱,

我便是使勁拽網者中間的一分子。

2

請你們在屋中住下——屋子不會坍塌。

我將呼喚任何一個世紀,

走進去,在其中建造一座屋子。

這就是為什麼你們的孩子

和你們的妻子坐在同一張桌前,——

曾祖和孫子面對的是同一張桌子:

未來便是在現在中完成,

倘若我輕輕舉起手來,

就會給你們留下五束光線。

我用自己的鎖骨像支架一般

托起流逝著的每一天。

我用丈量大地的鏈環測度時間,

並穿越時間,彷彿穿越烏拉爾山脈。

3

我比著身高為自己選擇了一個世紀。

我們向南方走去,在草原上揚起塵沙;

野蒿冒著霧氣;螽斯在嬉戲,

用長須撥弄著馬蹄,像一名僧侶似地

預言,我將遭受滅頂之災。

我把自己的命運拴緊在馬鞍上;

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

我都會挺立在馬鐙上,彷彿莽撞的男孩。

我已滿足於此生的不朽,

我的血液將在無數世紀中流淌。

倘若生命的飛針不是把我

當作引線,帶領我在世界上穿行

為了一個溫暖和穩定的居所,

我甘願以一生作為酬報。

沒有居住者的屋子

沒有居住者的屋子入睡,不會做夢。

它的靈魂純潔而空虛,

用一雙緊閉的眼睛望著自己,

但不能認識本真的自己,

當廚房裡的土豆從活栓中

發出吧噠的響聲,便勇敢地向上一蹦。

自來水管沉默著,電話也

沉默著。

唔,怎麼了,安靜地睡吧,屋子,

睡吧,容積-孤兒!你的居住者

一定會回來,時間掉落在哪裡——

掉落在大水罐里,在藍水桶里,在糖漬

水果罐里——把窗戶

打開,颳起穿堂風。

鐘擺停了嗎?鐘擺在走嗎?停了。

這就是我們和屋子。醒來吧,屋子!


附:

我是「不朽」的同齡者——二十世紀俄羅斯詩哲塔爾科夫斯基

文/汪劍釗

  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Arseny Tarkovsky,1907―1989)1907年6月25日出生於葉利扎維塔格勒。塔爾科夫斯基自小便生活在一個具有高度文化和進步思想氛圍的家庭中,父親是一位民意黨人,曾長期被流放於雅庫茨克,具有很高的文學修養,經常帶著小阿爾謝尼參加「白銀時代」的著名詩人謝維里亞寧、巴爾蒙特、索洛古勃等的詩歌聚會。母親是一名中學教師,也非常熱愛詩歌,特別是俄羅斯古典詩人的作品。詩人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便大量接觸了普希金、萊蒙托夫、拜倫、巴拉廷斯基、費特、涅克拉索夫、斯魯切夫斯基等詩人的作品。1925-1929年,他在詩人協會下屬的高級文學進修班學習。在此期間,他為《汽笛》報撰寫政論、雜文和諷刺短詩。1931年,開始在蘇聯國家電台工作,開始寫作長詩《玻璃》。其後,曾在多家報刊擔任編輯工作。   

  塔爾科夫斯基在從事詩歌創作的同時,翻譯了不少阿拉伯、中亞、外高加索民族的詩歌,他在這項工作中,與其它語言文化進行了創造性的對話,不僅追溯了東方詩歌的傳統,而且豐富了自己的內心體驗。對於塔爾科夫斯基而言,選擇東方詩歌作為自己的翻譯對象,是出於一種有意識的考慮,他自述道:「我喜歡從事那種與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的工作,但是,隨後顯露的是,共同性依然存在。」我們知道,就整體而論,俄羅斯詩歌屬於西方詩歌傳統,習慣在騷動、衝突、激情的氛圍中以誇張、華麗的言語方式來處理藝術題材;相比之下,阿拉伯詩歌的伊斯蘭背景,它所蘊含的哲理思索,中亞民族和外高加索民族因長期的游牧生活而形成的粗獷、豪放和率真的性格,各以其異質的特點為詩人提供了新鮮的寫作資源。  

  1940年,塔爾科夫斯基加入蘇聯作家協會;秋天,與茨維塔耶娃相識。次年,女詩人的自殺深深刺痛了他那顆敏感的心靈。在一首獻詩中,他說道:「我多麼害怕忘掉你,/ 害怕在一個瞬間里 / 將一根閃爍磷光的直線,/ 置換成兩倍、三倍的 / 韻腳,/ ——而在你的詩歌里,/再一次將你埋葬」。衛國戰爭期間,塔爾科夫斯基以大尉軍銜奔赴前線,在戰鬥中受重傷被截去右下肢。1946年,在詩人申格里的家中,與阿赫瑪托娃相識,引為詩歌上的知音。同年,在日丹諾夫代表聯共中央宣讀了《關於〈星〉和〈列寧格勒〉的決議》之後,原擬出版的詩集《歷年詩選》未能通過書刊審查,已排定的紙版被銷毀。自此,塔爾科夫斯基的創作便失去了公開發表的渠道,他的詩歌主要在地下流傳,由親友們在口頭記誦和傳抄。無疑,這種缺乏掌聲和鮮花的處境,促使詩人進入了一個更為自覺的寫作狀態,克服了很多蘇聯時代詩人身上隱秘的自戀主義傾向,打破了作為易碎的「陶罐」 的「自我」,離開僵硬、冷漠的靈魂,不再期待來自自身的信息,站在了「自我」之上,向「我」不再存在的一切致意:「你好,你好,我冰結的鎧甲,/ 你好,無我的麵包,無我的美酒;// 夜晚的夢幻和白晝的蝴蝶,/ 你們好,無我的一切,無我的大家!」直到1962年,五十五歲的詩人才正式出版了第一部詩集《降雪之前》。此後,還出版有詩集《給大地以塵世之物》(1966)、《信使》(1969)、《魔山》(1978)和《冬日》(1980)等。1989年5月27日,詩人在莫斯科逝世;該年,因詩集《自青春至老年》被追授了國家文學獎。

  就風格而論,塔爾科夫斯基屬於以丘特切夫、巴拉廷斯基、安年斯基的抒情哲理詩的傳統,關於自然與人生的思索構成了他藝術世界的重要元素。在詩人的心目中,自然是橫亘在人類面前的司芬克斯,高踞於人的想像力之上,人類可以不斷地猜測它,不斷地接近它,但不可能徹底地認識它,更遑論什麼征服它。那麼,人類應該如何與自然相處呢?塔爾科夫斯基選擇的方式是,與自然進行對話,在對話中達到與自然的和諧。因此,詩人自覺地激發自己童真的天性,「從一個小小的花盆中看到天空」,憑藉詩性的邏輯去超越理性的邏輯,以靈感的火焰去點燃生命的經驗和生命的智慧,和星星、小草、玫瑰、蝴蝶、燕麥、土地、石頭、魚兒、雲彩等自然界中的萬物親切地交談,學會「聆聽圓潤蘋果那圓潤的語言」和「聆聽白雲的白色演說」;最終,生命之謎融入宇宙的大秘密,自然回歸於自然。無疑,塔爾科夫斯基面對自然所流露的這種詩性關懷,對於人類在剝奪世界的過程中自身不斷被剝奪的異化現象,可以起到某種警誡和療治的作用。

  在生與死的問題上,塔爾科夫斯基的思考也極富啟迪性,他認為,「只要我還沒死,我便是不朽」。在茫茫塵世間,肉體的存在給靈魂划出了一條界限,人必有一死,任何人都無法在肉體的消亡以後還能保有鮮活的靈魂。體認到這一囿限,詩人並不企求生命以外的不朽,「我是人,我不需要什麼不朽,非人間的命運是可怖的」。人是追求意義的動物,意義之所以有意義,是在生命的過程以內。事實上,沒有了生命,不朽也並不存在;許諾在生命以外人可以獲得不朽和永恆,只是一個虛妄的謊言。因此,詩人強調的是生命本身的意義:只要我活著,我便是不朽的同齡者;只要我活著,我便能衝破物理時間和空間的有限性;去擴張精神的空間,讓個體的生命向無限性逼近;只要我活著,我便能以自身有限的經驗去擁抱人類歷史和文化的經驗。他宣稱,「塵世間不存在死亡。眾生不朽。一切不朽。不需要害怕死亡,無論是十七歲,還是七十歲。……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死亡,沒有黑暗」。在人們普遍為死亡的恐怖而憂懼,盲目地追求不朽的時代,詩人以自己對現實的深刻理解,表現出了一種生存論意義上的樂觀主義精神。一個人倘若沒有對世界與人事的徹悟,沒有堅強的生存勇氣之支撐,是很難臻達如此境界的。「活著就是不朽」,這是一個熱愛生活,並且真正生活過的人的信念,有著這樣信念的人,堪稱「不朽」的同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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