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鄉愁
陳平
《 人民日報 》( 2012年02月29日 24 版)
「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鄉愁,頗像一曲古老而又充滿著溫馨的歌,每當夜闌人靜之際,它會時隱時現,忽遠忽近在你耳邊響起,恰如遊子剪不斷的情懷和思念,灑滿了童年的酸甜苦辣,這時,真恨不得兩脅生出翅膀飛向故鄉!
我的故鄉是一個典型的盆地式客家小山村,一排排的小青瓦房傍著四周山下建造,中央是水旱二用的田野,村子裡屋前東西二條小溪清澈見底,水中小魚小蝦偶爾可見,整條小溪上有不少「石跳」和石板小橋,每天早晨,婦女都會三三兩兩地蹲在一起洗衣服並呱呱啦啦地嘮叨著家常。春天季節,桃紅柳綠,竹籬兼小青瓦屋、綠樹一角的屋檐下裊裊炊煙,真是「小橋流水人家」!儼然一幅生機盎然的設色「國畫」!
當然,最使人眷戀的還是故鄉那一片片屋後的樹林,尤其是我們村子祠堂後面那一片,大的可二三人合抱,小的如缸瓦罐粗。這樹林子下面,連接長著貼著地面生長的野草,是我童年的樂園。這一片「園子」樹林,會長出如針刺般的「園子」,秋深果熟季節,掉得滿地皆是,剝去帶刺外皮,咬開果殼,如板栗肉一樣噴香;這些樹木,一年四季,鬱郁蓊蓊。還有,不管多麼熱的酷暑天,只要往那裡看上一眼,就會感到渾身涼爽……然而,這些長了幾輩人的森天古樹,經「人民公社」辦食堂以後,被伐作食堂柴薪或大鍊鋼鐵燒作木炭,早已蕩然無存。就連新中國成立後就斷了「香火」改作小學的祠堂,如今也已經斷壁殘垣,長滿野草了!故鄉的小學,上世紀80年代初期,老師10多個,學生200多名,因為校舍擁擠,遷出原來改作學校的祠堂。但到如今,故鄉的小學去年僅剩下三個教師七名學生了!據說不久要撤掉並校。
在我的家鄉,我是第一個走出去的人。1976年,我悄悄離開那貧困的小山村去到外面的世界。剛出來的頭幾年,每逢過年,總想回家看看,由於渴盼著回家,提前多少天心旌就搖蕩了,覺睡不好,飯吃不香,合上眼睛就感覺走進家門。背著鼓囊囊的大包小包的年貨回到家裡之後,一連幾天晚上,全村子裡老老少少都會到你家裡閑聊,聽你講外面的精彩世界;講到吃的時候,和你一起咽口水;講到快樂的時候,和你一起歡笑;講到驚險的地方時,一起和你捶胸頓足;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我帶回村子裡很少見到的香煙,滿屋子煙霧繚繞,滿地的煙頭煙灰,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二三十條香煙,不到一周便一掃而光了。這也許便是「鄉音」和「鄉情」吧!那時節,許多的人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試探著如何離開!
離開故鄉的開頭幾年,我回去過年了。城市的豐富生活經常使我忘卻那些「鄉音」和「鄉情」,回到老家,最不習慣的就是上廁所,客家人鄉下的糞缸大而深,上廁所時那些花腳大山蚊會把你的屁股咬得起個大包,奇癢難受。還有,因為交通不便,雖說鄉下老家離城裡直線也不超百公里,但無論從哪裡繞道,坐車坐船也得整整一天時間。
父母去世後,我去了更遠的杭州、上海和北京。到換了世紀的前幾年回到鄉下老家時,原來1300多人的村子,平時僅剩下400多個老弱病殘在留守,年輕人像我當年一樣離開了家鄉,幾乎看不到年輕人和小孩子了。
村子裡的小青瓦屋正在慢慢消失,許多不倫不類的「小洋樓」雜亂無章地長在原來村中央的田地里,那一幅生機盎然的設色「國畫」再也沒有了!
今年春節,我回鄉下住了幾天,拜訪一些同齡人或長輩時,仍然很少見到年輕人。他們說前幾年過春節時村裡還很熱鬧,但這種景象這二年好像也沒有了。
早幾年就隨著打工的父母到城裡上學的侄孫還未開學,來我家玩電腦,看著他飛快點擊鍵盤,我問他:你想你爺爺奶奶不?他搖搖頭。我又問他,想老家不?他專心玩著電腦,連頭也不回了。
對於年輕一代來說,遠去的,看來不僅僅是村子裡的熱鬧和那幅生機盎然的設色「國畫」,還有那淡淡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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