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8

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8桃花行(第七十回)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說明]   海棠詩社建立後只做了幾次詩,大觀園中變故迭起,詩社一散就是一年。現在,大家看了黛玉這首詩,提起興來,重建詩社,改稱桃花社。但這已是夕陽晚景了。   [注釋]   1.閑苔院落——庭院里長滿荒苔。   2.茜裙——茜紗裙。茜是一種根可作紅色染料的植物,這裡指紅紗。   3.「霧裹」句   ——千萬桃樹盛開花朵,看上去就像被裹住在一片紅色的煙霧中。程高本改「霧裹」為「樹樹」,「樹樹煙封一萬株」語頗不詞。   4.烘樓照壁——因桃花鮮紅如火,所以用「烘」、「照」。   5.「天機」句——傳說天上有仙女以天機織雲錦。這是說桃花如紅色雲錦燒破落於地面。「燒」、「鴛鴦(表示喜兆的圖案)」皆示紅色。   6.春酣——春天酣睡。亦說酒酣,以醉顏喻紅色。珊枕,珊瑚枕。或因張憲詩「珊瑚枕暖人初醉」而用其詞。   7.影蘸——即蘸著有影,指洗臉。「影」,程高本誤為「飲」。北齊盧士琛妻崔氏有才學,春日以桃花拌和雪給兒子洗臉,並念道:「取紅花,取白雪,與兒洗面作光悅;取白雪,取紅花,與兒洗面作妍華。」後傳桃花雪水洗臉能使容貌姣好。   8.何相類——什麼東西與它相像。   9.人之淚——指血淚。   10.杜宇——即杜鵑,也叫子規,傳說古代蜀王名杜宇,號望帝,死後魂魄化為此鳥,啼聲悲切。   [鑒賞]   《桃花行》與《葬花吟》、《秋窗風雨夕》的基本格調是一致的,在不同程度上都含有「詩讖」的成分。《 葬花吟》既是寶黛悲劇的總的象徵,廣義地看又不妨當作「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第二十七回脂批)《秋窗風雨夕》隱示寶黛訣別後,黛玉「枉自嗟呀」的情景。《桃花行》則專為命薄如桃花的林黛玉的夭亡預作象徵性的寫照。作者描寫寶玉讀這首詩的感受說:「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並且借對話點出這是「哀音」。不過,作者是很含蓄而有分寸的,他只把這種象徵或暗示寫到隱約可感覺到的程度,並不把全詩句句都寫成預言,否則,不但違反現實生活的真實,在藝術上也就不可取了。 柳絮詞(第七十回)     [說明]   史湘雲見暮春柳絮飛舞,偶成小令。詩社就發起填詞,每人各拈一小調,限時做好。寶玉沒有寫成,卻興起續完探春的半闋;寶釵嫌眾人寫的「過於喪敗」,便翻案作得意之詞。   如夢令(史湘雲)   豈是綉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縴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別去!   [注釋]   1.綉絨——喻柳花。殘吐——因殘而離。詞寫春光尚在,柳花乃手自拈來,所以說「豈是殘吐」。後人不曉詞意,妄改「殘吐」為「才吐」(程高本),變新枝為衰柳,與全首境界不合。明代楊基《春綉絕句》:「笑嚼紅絨唾碧窗」。   2.香霧——喻飛絮蒙蒙。   3.拈——用手指頭拿東西。鵑鳴燕妒——以拈柳絮代表佔得了春光,所以說使春鳥產生妒忌。   4.莫放——庚辰本作「莫使」,與前句「空使」用字重複,且拈絮是想留住春天,以「莫放」為好。從戚序本。南宋詞人辛棄疾《摸魚兒》詞:「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寫蛛網沾住飛絮,希望留住春光,為這幾句所取意。   [鑒賞]   《柳絮詞》又都是每個人未來的自況。我們知道,湘雲後來與衛若蘭結合,新婚是美滿的,所以詞中不承認用以寄情的柳絮是衰殘景象。對於她的幸福,有人可能會觸痛傷感,有人可能會羨慕妒忌,這也是很自然的。她父母雙亡,寄居賈府,關心她終身大事的人可能少些,她自詡「縴手自拈來」,總是憑某種見面機會以「金麒麟」為信物而湊成的。十四回寫官客為秦氏送殯時曾介紹衛若蘭是「諸王孫公子」,可見所謂「才貌仙郎」也必須以爵祿門第為先決條件,不能想像如史湘雲那樣的公侯千金會單憑才貌選擇一個地位卑賤的人作為自己的丈夫。詞中從占春一轉而為惜春、留春,而且情緒上是那樣地無可奈何,這正預示著她的所謂美滿婚姻也是好景不長的。   南柯子(賈探春上闋,賈寶玉下闋)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注釋]   1.纖纖縷、絡絡絲——喻柳條。雖然如縷如絲,卻難系住柳絮,所以說「空掛」、「徒垂」。   2.綰系——打成結把東西栓住。   3.我自知——等於說「人莫知」、「世莫知」。植物抽葉開花都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   4.隔年期——相隔一年才見一次。宋代王禹偁《中秋月》詩:「莫辭終夕看,動是隔年期。」其實這是從古樂府《七日夜牛女歌》「婉孌(親愛)不終夕,二別周年期」化出來的。原本是說牛郎織女的。   [鑒賞]   探春後來遠嫁不歸的意思已盡於前半闋四句之中,所謂白白掛縷垂絲,正好用以說親人不必徒然對她牽掛懸念,即《紅樓夢曲·分骨肉》中說的「告爹娘,休把兒懸念……奴去也,莫牽連。」這些話當然都不是對她所瞧不起也不肯承認的生母趙姨娘而說的。作者安排探春只寫了半首,正因為該說的已經說完。同時,探春的四句,如果用來說寶玉將來棄家為僧,不是也同樣適合嗎?是的。唯其如此,寶玉才「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提筆將它續完。這一續,全首就都像是說寶玉的了:去休惜,來自知,所謂隨緣而化,蹤跡難尋;夫妻相見之期猶如牛郎織女,不是說他做了和尚又是什麼?書中說寶玉自己該做的詞倒做不出來,這正是因為作者覺得沒有再另做的必要了。   唐多令(林黛玉)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注釋]   1.「粉墮」二句——粉墮、香殘,指柳絮墮枝飄殘;粉,指柳絮的花粉。百花洲,《大清一統志》:「百花洲在姑蘇山上,姚廣孝詩:『水灧接橫塘,花多礙舟路。』」林黛玉是姑蘇人,藉以自況。燕子樓,典用白居易《燕子樓三首並序》中唐代女子關盼盼居住燕子樓懷念舊情的事。後多用以泛說女子孤獨悲愁。又蘇軾《永遇樂》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故也用以說女子亡去。   2.逐對成球——形容柳絮與柳絮碰到時黏在一起。「球」諧音「速」;逑,配偶。這句是雙關語。戚序、程高本「對」作「隊」,則只就景物說。從己卯、庚辰本。   3.繾綣——纏綿,情好而難分。風流,因柳絮隨風飄流而用此詞,說才華風度。小說中多稱黛玉風流靈巧。   4.誰拾誰收——以柳絮飄落無人收拾自比。戚序、程高本「拾」作「舍」,誤。以柳絮說,「舍」它的是柳枝;若作自況看,寶玉亦未曾「舍」棄黛玉。今從己卯、庚辰本。   5.「嫁與東風」句——亦以柳絮被東風吹落,春天不管,自喻無家可依,青春將逝而沒有人同情。用唐人「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詩意。   6.忍淹留——忍心看柳絮漂泊在外,久留不歸。   [鑒賞]   在黛玉這首纏綿凄惻的詞中,不但寄寓著她對自己不幸的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著那種預感到愛情理想行將破滅而發自內心的悲憤呼聲。全詞語多雙關,作者借柳絮隱說人事的用意十分明顯。如「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不但以柳絮之色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完全切合黛玉,而且也能與她曾自稱「草木之人」巧妙照應。從這一點上去看這首詞,它對我們研究作者寫寶黛悲劇的原來構思也是有啟發的。   西江月(薛寶琴)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注釋]   1.漢苑——漢代皇家的園林。漢有三十六苑,長安東南的宜春苑(即曲江池)水邊多植楊柳,後因柳成行列如排衙,但遠不及隋堤規模,故曰「有限」。   2.隋堤——參見《廣陵懷古》注。   3.明月梅花一夢——後人以為「梅花」不合飛絮季節,就改成「梨花」(程高本),殊不知這是用「夢斷羅浮」的典故(參見《賦得紅梅花》詩注),本取其意而不拘於時。《龍城錄》記趙師雄從梅花樹下一覺醒來時,見「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此所以用「明月」二字。又小說中說寶琴是嫁給梅翰林之子的,用「梅花」二字或有隱意。   4.落紅——落花。表示春去。用「幾處」,可見衰落的不止一家。   5.香雪——喻柳絮,暗示景物引起的愁恨。簾櫳,說閨中人。   6.一般同——都是一樣的。   7.「偏是」句——古人以折柳贈別。又柳絮漂泊不歸,也易勾起離別者的愁緒。   [鑒賞]   如果把薛寶琴這首小令與她以前所作的《賦得紅梅花》詩、她口述的《真真國女兒詩》對照起來看,就不難相信朱樓夢殘、「離人恨重」正是她未來的命運。就連異鄉思親,月夜傷感,在詞中也可以找到暗示。此外,從寶琴的個人蕭索前景中也反映出當時的一些大家族已到了風飄殘絮、落紅遍地的沒落境地了。「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這是寶琴的惆悵,同時也是作者的嘆息。   臨江仙(薛寶釵)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注釋]   1.白玉堂——參見《護官符》注。這裡形容柳絮所處高貴。春解舞——說柳花被春風吹散,像翩翩起舞。   2.均勻——指舞姿柔美,緩急有度。   3.「蜂圍」句——意思是成群蜂蝶紛紛追隨柳絮。有人以為是以蜂蝶之紛亂比飛絮,亦通。   4.隨逝水——落於水中,隨波流去。喻虛度年華。以逝水比光陰。   5.委芳塵——落於泥土中。喻處於卑賤的地位。   6.「萬縷」二句——意謂不管柳絮是否從枝上離去,柳樹依舊長條飄拂。喻不因別人對我的親疏而改變自己固有的姿態。   7.青雲   ——高天。也用以說名位極高。如《史記.伯夷列傳》:「閭巷之人慾砥行立名,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鑒賞]   寶釵與黛玉這兩個人物的思想、性格是對立的。作者讓寶釵作歡愉之詞,來翻黛玉之所作情調纏綿悲戚的案,看上去只是寫詩詞吟詠上互相爭勝,實際上這是作者藉以刻劃不同的思想性格特徵的一種藝術手段。   但是,作者所寫的釵、黛對立,並非如續書中所寫的那樣為了爭奪同一個婚姻對象而彼此成為情敵(黛玉對寶釵的猜疑,在第四十二回「薛蕪君蘭言解疑癖」後已不復存在。事實如脂評指出,賈府上下,人人心目中寶黛都是一對未來的「好夫妻」),作者也並不想通過他們的命運來表現封建包辦婚姻的不合理。作者所描寫的寶黛悲劇是與全書表現封建大家庭敗亡的主題密切相關的。他們的悲劇是賈府事變的結果。   細看詞的雙關隱義,不難發現「蜂圍蝶陣亂紛紛」正是變故來臨時大觀園紛亂情景的象徵。寶釵一向以高潔自持,「丑禍」當然不會沾惹到她的身上,何況她頗有處世的本領,所以詞中以「解舞」、「均勻」自詡。黛玉就不同了,她不禁聚散的悲痛,就象落絮那樣「隨逝水」、「委芳塵」了。寶釵能「任他隨聚隨分」而「終不改」故態,所以黛玉死後客觀上就必然造成「金玉良緣」的機會而使寶釵青雲直上。但這種結合併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寶釵和寶玉在對待封建禮教、仕途經濟上的思想分歧,也不能使寶玉忘懷死去的知己而傾心於她。所以,寶釵最終仍不免被寶玉所棄,詞中的「本無根」也就是這個意思。 中秋夜大觀園即景     聯句三十五韻(第七十六回)   [說明]   這次黛玉、湘雲兩人相對聯句,是在寂寞的秋夜中進行的,情調之凄清猶如寒蟲悲鳴。後來妙玉聽到,將它截住續完。詩用「十三元」韻,這一韻部中的字,如「元」、「繁」、「坤」、「言」等,現代口語讀音已差別較大,但在詩中並非轉韻或走了韻,因為舊體格律詩是按照一千年前沿襲下來的韻書中所分的韻部來押韻的,雖然後來讀音已有變化,但做詩的人仍舊是遵守韻書的。排律兩句一韻,「三十五韻」 就是一共七十句。   三五中秋夕,(黛玉)清游擬上元。   註:三五,十五日。擬,可與……相比。上元,元宵節,陰曆正月十五。   撒天箕斗燦,(湘雲)匝地管弦繁。   註:箕斗,南箕北斗,星宿名,是泛指。匝地,管樂器和弦樂器,這裡指樂聲。   幾處狂飛盞?(黛玉)誰家不啟軒?   註:飛盞,舉杯。啟軒,打開窗戶,為賞月。   輕寒風剪剪,(湘雲)良夜景暄暄。   註:剪剪,風尖細的樣子。暄暄,暖融融,就心情而言。   爭餅嘲黃髮,(黛玉)分瓜笑綠媛。   註:即「嘲黃髮之爭餅,笑綠媛之分瓜」。黃髮,老年人。綠媛,年輕姑娘。「綠」即「綠鬢」、「綠雲」,也就是女子的黑髮。爭餅,爭吃月餅。湘雲說這句「杜撰」,黛玉說:「『吃餅』是舊典。」唐僖宗一次吃餅味美,叫御廚用紅綾扎餅,賜給在曲江的新進士。唐代重進士,老年中舉亦以為榮。徐寅詩說:「莫欺老缺殘牙齒,曾吃紅綾餅餡來。」黛玉借爭吃餅來說爭名位,故「嘲」之。分瓜,切西瓜。《燕京歲時記》:「八月十五日祭月,其祭,果餅必圓,分瓜必牙錯。」「凡中秋供月,西瓜必參差切之,如蓮花瓣形。」黛玉說「分瓜」是「杜撰」。其實「分瓜」即樂府中所謂「破瓜」,將「瓜」字分拆像兩個「八」字,隱「二八」(十六歲)之年,唐人曾用之。段成式《戲高侍郎》詩:「猶憐最小分瓜日,奈許迎春得藕(「藕」諧「偶」)時。」即是「笑綠媛」。湘雲藉以作戲語。   香新榮王桂,(湘雲)色健茂金萱。   註:意謂玉桂榮發而飄來新香,月色使萱草更有光彩。萱,忘憂草。舊時常指代母親。湘雲說:「只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意思是用不著去代人祝母壽,因為她自己是沒父母的。   蠟燭輝瓊宴,(黛玉)觥疘亂綺園。   註:瓊宴,擺著玉液瓊漿的宴席,盛宴。觥疘,行酒令用的竹籤。觥,古代酒器。綺園,芳園。   分曹尊一令,(湘雲)射覆聽三宣。   註:分曹,分職。行酒令作謎猜物,要分作的人和猜的人。尊一令,服從令官一個人的命令。射覆,原來是將東西覆蓋在盆下令人猜測的遊戲,後來古法失傳,另用語言歇後隱前的辦法來猜物,也叫射覆,六十二回曾寫到。宣,宣布酒令。書中有「三宣牙牌令」。這四句與李商隱《無題》詩「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相似。   骰彩紅成點,(黛玉)傳花鼓濫喧。   註:擊鼓傳花遊戲上一回中寫到。濫喧,頻敲。   晴光搖院宇,(湘雲)素彩接乾坤。   註:晴光、素彩,都說月光 。乾坤,天地。   賞罰無賓主,(黛玉)吟詩序仲昆。   註:上句仍說行酒令。無,不分。序仲昆,分出高下,評定優劣。   構思時倚檻,(湘雲)擬景或依門。   註:擬,摹擬,想像。「景」,程高本作「句」。   酒盡情猶在,(黛玉)更殘樂已諼。   註:更殘,夜將盡。諼,忘記,引申為停止。   漸聞語笑寂,(湘雲)空剩雪霜痕。   註:雪霜痕,喻照在景物上的月光。   階露團朝菌,(黛玉)庭姻斂夕棔。   註:意謂露濕台階時,朝菌已團生;煙籠庭院中,夕棔已斂合。朝菌,一種早晨生的菌類,生命短促。棔,合歡樹,又有合昏、夜合、馬纓花等名,喬木,羽狀複葉,小葉入夜則合。   秋湍瀉石髓,(湘雲)風葉聚雲根。   註:湍,急流。瀉石髓,從石窟中瀉出。石髓,石鐘乳。有石灰石處多洞窟。黛玉誇這一句好,說:「別的都要抹倒。」因為意境之中能映出月光。聚雲根,堆積在山石上。古人以為雲氣從山石中出來,故稱雲根。   寶婺情孤潔,(黛玉)銀蟾氣吐吞。   註:星星清朗明凈,月亮光彩煥發。寶婺,婺女星。以女神相擬,所以說「情孤潔」。銀蟾,月亮。已見《中秋對月有懷口佔一律》注。因癩蛤蟆而用「氣吐吞」。   葯經靈兔搗,(湘雲)人向廣寒奔。   註:傳說月中有白兔搗葯,嫦娥偷吃不死葯而奔月。月宮叫廣寒宮。程高本「經」作「催」。   犯斗邀牛女,(黛玉)乘槎訪帝孫。   註:參見《賦得紅梅花》「遊仙」句注。《博物志》:海上客乘槎遊仙回來後,曾問方士嚴君平。嚴說:「某年月日,客星犯牽牛宿。」一算,正是他到天河的時候。邀,見面。帝孫,也叫天孫,即織女星。兩句所用的是同一個傳說。所以黛玉說:「對句不好,合掌。」對仗兩句意思相同,如兩掌相合,叫合掌。   盈虛輪莫定,(湘雲)晦朔魄空存。   註:盈虛,指月的圓缺。輪,月輪。晦朔,陰曆月末一天叫晦,月初一天叫朔,晦朔無月。魄,月魄。已無月光而徒存魂魄。兩句都借月隱說人事。   壺漏聲將涸,(黛玉)窗燈焰已昏。   註:壺漏,古代定時器。涸,水干。這裡指聲歇。   寒塘渡鶴影,(湘雲)冷月葬花魂。(黛玉)   註:上句取意於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詩:「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及蘇軾《後赤壁賦》「適有孤鶴,橫江東來」一段。以「鶴影」隱湘雲將來孤居形景恰好,作者曾描寫她長得「鶴勢螂形」。下句「葬花魂」本系黛玉事,「花魂」與「鶴影」也自然成對。庚辰本作「葬死魂」,是形訛。後人以為音訛,遂改為「葬詩魂」(甲辰、程高本)。葬花魂,用明代葉紹袁《午夢堂集·續窈聞記》中事:葉之幼女小鸞(短命的才女)鬼魂受戒,答其師問:「『曾犯痴否?』女云:『犯。——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師大讚……」(詳見拙著《論紅樓夢佚稿》226頁《冷月葬花魂》)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   註:香篆,製作成篆文形狀的香。銷,焚盡於。金鼎,鼎爐。脂冰,冰雪般的肌膚上的香脂。語詞結構與「香篆」同,皆主體置前。此聯至結尾皆妙玉所續。   簫憎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註:嫠婦,寡婦。這句說,能使寡婦哭泣的簫聲令人不忍聽。蘇軾《前赤壁賦》:「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下句亦寫孤寂。   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   註:即「空懸文鳳之帳,閑掩彩鴛之屏」。文鳳、彩鴛,都是帳、屏上所飾,反襯人的孤獨。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註:捫,摸。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註:縈紆,曲折。沼,池沼。寂歷,寂靜。原,高地。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註:石頭形狀奇特,好象神鬼在打架,樹木長得很怪,彷佛蹲著的野獸。「搏」程高本作「縛」,誤。   贔屓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註:贔屓(音幣戲),傳說龍所生的怪物,像龜,好負重,石碑下當座的大龜即是。這裡指代碑石。罘罳(音浮思),古代宮門外或城角上有網孔的屏。這裡泛指門外有孔的垣屏。章太炎《小學答門》:「古者守望牆牖皆為射孔……屏最在外,守望尤急,是故刻為網形,以通大鏃,謂之罘罳。」有人作捕鳥雀之網解,與上句言碑石似不相稱,引申為蛛網,也不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註:啼谷一聲猿,大觀園是不會有哀猿長嘯、空谷傳響的。但是,詩不妨那麼寫。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註:歧,路分開的地方。焉,那裡。兩句借游山水說哲理,自謂能知大道本源,不至迷途,是翻古人的意。《列子》:「大道以多歧亡羊。」《淮南子》:「楊朱見歧路而泣,謂其可以南,可以北。」又前人多有寫見泉流而問源、尋源、探源的詩。   鐘鳴攏翠寺,雞唱稻香村。   註:鐘鳴攏翠寺,妙玉所住的攏翠庵居然像深山古剎,也是理想化了的。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註:「繼」,程高本作「極」,與「有興」矛盾,因為「悲何極」通常的意思是「悲傷哪裡有個完呢」。今從脂本。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註:遣,排遣,尋找地方寄託。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妙玉)   註:細論,指細論詩。杜甫《春日憶李白》詩:「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   [鑒賞]   中秋聯句緊接在抄檢大觀園之後,是藉此明寫賈府的衰頹景象。   詩的開頭寫「匝地管弦繁」、「良夜景暄暄」、「蠟燭輝瓊宴,觥疘亂綺園」等熱鬧景象,都是故作精神,強顏歡笑。實際上,酒席是無精打採的,寶釵、寶琴不在,李紈、鳳姐生病,賈母見「少了這四個人,便覺冷清了好些」,不覺為之而「長嘆」。寶玉因晴雯病重而離席,探春因近日家事而煩惱。所謂「管弦」,也只有桂花陰里發出的一縷十分凄涼的笛聲。在這「社也散了,詩也不作」的情況下,黛玉「對景感懷」、「倚欄垂淚」,湘雲前來相慰,深夜裡硬拉她到水邊聯句,其寂寞情景可想而知。   即使紙上歡樂也難終篇。聯句不知不覺地轉出了悲音:「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護。」一個說:「這時候,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作者大有深意,所指不但作詩而已。湘雲的「庭煙斂夕棔」、「盈虛輪莫定」等象徵她的命運變幻;黛玉的「階露團朝菌」、「壺漏聲將涸」也預兆她的生命將盡。「寒塘渡  鶴影,冷月葬花魂。」這「凄清奇譎」的句子,正好是她們最富有詩意的自我寫照。   妙玉深感詩過於悲涼,想用自己所續把「頹敗凄楚」的調子「翻轉過來」,便從夜盡曉來的意思上做文章。但這不過是一種企圖逃避不幸命運的主觀願望罷了。自以為能辨歧途、知泉源的妙玉,最後自己也不能免去流落瓜州渡口、「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的可悲下場。這樣的安排,正可以看出《紅樓夢》反映和批評當時社會各種狀況的真實性和深刻性。 姽嫿詞三首(第七十八回)     [說明]   賈政與眾幕友談及恆王與林四娘故事,稱其「風流雋逸,忠義感慨」,「最是千古佳談」,命賈蘭、賈環和寶玉各吊一首。賈政所敘述的情節是作者利用了舊有明代傳說史事而加工改緝的(參見附錄)。「姽嫿(音鬼畫)」一詞初見於宋玉《神女賦》,形容女子美好貞靜,所以小說中說,加以「將軍」二字更見奇妙。   其一(賈蘭)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注釋]   1.「捐軀」二句——自從林四娘為報答恆王對她的恩寵而拋掉自己生命的那一天之後,青州地方的泥土也是香的了。「土亦香」各種脂本都一致,程高本作「土尚香」,不對。「此日」並非「今天」,而是指「捐軀」的「那一天」,所以不該用「尚」字。詩句語法常與口語有別,這兩句應如上面所解說的。青州,府名,在山東,明初改益都路置,治所在益都(今益都縣)。   其二(賈環)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綉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讎?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注釋]   1. 紅粉、將軍——皆指林四娘。上句是寫恆王生前,下句是為恆王死後。意未休,心中憤恨不止。   2.詎能——怎能。戚序本、程高本作「誰能」,連上句意,賈環說她本為道義上酬德,非真能有所作為,以「詎」字為是,從庚辰本。   3.誰題——程高本作「好題」,戚序本作「詩題」,從庚辰本。這兩句中「風流」、「忠義」、「千古」等詞,全搬用賈政稱道林四娘的話。   其三(賈寶玉)   恆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習騎射;   穠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丁香結子芙蓉絛,不系明珠系寶刀;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綃。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減,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凘凘,正是恆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育昏鬼守屍;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穠桃艷李臨疆場。   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   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注釋]   1.「穠歌」二句——恆王對美女歌舞已引不起興趣,倒對她們列隊弄槍洋洋自得。   2.塵沙起——指發生戰爭。   3.「叱吒」句——作者的友人敦誠《鷦鷯庵筆塵》:「吾宗紫幢居士《麗人詩》中有『脂香隨語過』之句,較之『夜深私語口脂香』(按:白居易《江南喜逢蕭九徹五十韻》中詩句。『夜深』原作『靨笑』。)尤覺艷媚無痕。」但小說中詩句並非沿襲。叱吒,呼喊,吆喝。   4.丁香結子——狀如丁香花蕾的扣結。芙蓉絛,色如芙蓉的絲帶。   5.戰罷——習戰結束。夜闌——夜深。   6.鮫綃——手帕。參見《題帕三絕句》注。   7.流寇——流竄的盜賊。亦常作為對農民起義軍的誣衊稱呼。走——賓士。山東——太行山以東。   8.強吞虎豹——即強吞如虎豹。   9.虎帳——軍中主將所在的帳幕。   10.凘凘——水聲。   11.不期——想不到。忠義明閨閣——即閨閣明忠義。   12.數誰行(音航)——要算哪一個。行,語助詞,用於自稱、人稱各詞之後。見張相《詩詞曲語辭彙辭》。   13.秦姬、趙女——泛指美女。古人常說秦國和燕、趙多佳人。秦、趙非實指。姬,古時婦人的美稱。驅,率隊進軍。   14.血凝碧——《莊子·外物》:「萇弘死於屬,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後多以「碧血」說效忠死節者。   15.星馳——指使者快馬如流星飛馳。   16.余意尚傍徨——尚有未能盡言的感慨留在心中不去。   [鑒賞]   《姽嫿詞》突出地表現了曹雪芹政治觀點上的矛盾:他一方面不滿封建制度,一方面又想「補天」;一方面憎惡政治腐敗、現實黑暗,一方面又為清帝國的命運擔憂,為本階級的沒落哀傷;一方面同情奴隸們的痛苦和屈辱,為受冤遭迫害者提出強烈的控訴,一方面又主張「清清白白」地做人,「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碗的飯」,反對奴隸們用暴力來推翻現存的制度、爭取自身的解放。在《姽嫿詞》中,他以當今皇帝褒獎前代所遺落的可嘉人事為名,指桑罵槐,揭露和嘲笑當朝統治者的昏庸腐朽和外強中乾的虛弱本質:「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這無疑是大膽的。但是,把封建王朝在農民起義風暴的猛烈掃蕩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場災難,把向革命勢力作拚死頑抗的林四娘當作巾幗英雄而大加讚美,這又說明曹雪芹並沒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階級。   清代康熙之後,政治上轉向黑暗,隨著農民與地主階級的矛盾鬥爭日益激化,農村中的奪糧、抗祖和「搶田奪地」的鬥爭也此起彼伏,大規模農民起義的條件雖則尚未成熟,但已在醞釀之中。封建地主階級中一些對現實比較有清醒認識的人,開始擔心像前代青州唐賽兒以至李自成那樣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不久就會重新出現,哀嘆沒有人能「挽狂瀾於既倒」。《姽嫿詞》正反映了這種深懷隱憂的沒落階級的思想情緒。   脂硯齋在小說寫到「黃巾、赤眉一幹流賊餘黨」時曾加批語,以為不能實看這些話,否則,「便呆矣」,還說「此書全是如此,為混人也。」因而,目前有些研究紅學和史學的同志認為,從史事看,林四娘應死於抗清,「非與義軍為敵者」(周汝昌同志《紅樓夢新證》第二三○頁 ),此詩實「與義軍無關」,「對立面為侵擾青州之清軍」,這樣寫是為「避清帝爪牙之耳目」,或者更肯定地認為「是指崇禎十五年十二月清軍在未入關前一次入侵明境山東青 州之事。(引自徐恭時同志一九七六年八月三十一日來信)。此說,不僅關係到作者對農民起義的政治立場問題,也關係到這位滿族子弟會不會存在某些反滿意識的問題。這是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   撇開隱寫史實的深意探索不談,還想再說幾句有關小說人物形象的話。《姽嫿詞》這段情節在小說描述晴雯之死的過程中是強行 插入的,給人以一種彷佛是遊離的、節外生枝的感覺。寶玉吊晴雯撲了空回來,就被叫去做吊林四娘的詩,做成《姽嫿詞》,作者連過渡的文字也不要,緊接著就讓他撰寫《芙蓉女兒誄》,這一切都顯然是有用意的,那就是通過詩來暗示誄文中所包含的政治寄託。然而,把一個以生命去酬答平日恩寵的貴族姬妾與一個遭封建勢力迫害而死的女奴放在一起寫,以便作某種類比的意圖,從階級觀點來看實在是有問題的。它同樣清楚地表明了曹雪芹思想中所存在的深刻矛盾。   附錄:有關林四娘資料選錄   《紅樓夢》小說有詠林四娘事,彼亦實有其人。王漁洋《池北偶談》云:「閩陳鑰字綠崖,觀察青州。一日,燕坐齋中,忽有小鬟年可十四五,姿首甚美,褰簾曰:『林四娘見。』逡巡間,四娘已至前萬福,蠻髻朱衣,綉半臂,鳳觜,腰佩雙劍。自言『故衡王宮嬪也,生長金陵,衡王以千金聘妾入後宮,寵絕倫輩,不幸早死,殯於宮中。不數年國破,遂北去。妾魂魄猶戀故墟,今宮殿荒蕪,聊欲假君亭館延客,願無疑焉。』自是日必一至。久之,設具宴陳,嘉肴旨酒,不異人世,亦不知從何至也。酒酣,敘述宮中舊事,悲不自勝,引節而歌,聲甚哀怨,舉坐沾衣罷酒。一日,告陳言當往終南山,自後遂絕。有詩一卷,其一云:『靜鎖深宮憶往年,樓台箾鼓遍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黑海心悲只學禪。細讀蓮華千百偈,閑看貝葉兩 三篇。梨園高唱興亡事,君試聽之亦惘然。』」是林四娘事甚奇,而雲早死殯於宮中,則與小說家言不甚合,或傳聞異詞乎?考之《明史》,憲宗之子佑楎封衡王,就藩青州,其玄孫常謶萬曆二十四年襲封,不載所終。林四娘所云國破北去者,即斯人矣。   (俞樾《俞樓雜纂·壺東漫錄》)   按: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尚有《林四娘》一篇,見張友鶴輯校「三會」本 ,里仁書局1982年版卷二286頁。篇後附有清德州盧雅雨《山左詩鈔》中一段文字,乃采自《池北偶談》而稍異,茲不錄。又有林西仲(雲銘)《林四娘記》一文,因所記離曹雪芹小說所述情節甚遠,亦不贅錄。 芙蓉女兒誄(第七十八回)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衿枕榔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押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憶女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咸仰慧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蘭竟被芟蒩!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讓,遂抱膏肓之疾。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帷;荊棘蓬榛,蔓延戶牖。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闈閨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葯。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葯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鳷鵲,從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衿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腔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窮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末泯,檐前鶴鵲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誘棧,銀箋彩袖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頓違共穴之情;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揪渝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余衷,訴憑冷月。嗚呼!碧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治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陋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 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聞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斕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借葳蕤而成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匏以為觶斝兮,灑醽醁以浮別醑耶?瞻雲氣而凝眸兮,彷彿有所覘耶?俯波痕而居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際兮,忍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菖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莒。發軔乎霞誠,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怏,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說明]小丫鬟所說晴雯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傳說創新。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石〕曼卿卒後,其故人有見之者,雲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誄,歷敘死人生前行事、在喪禮中宣讀的一種文體,相當於現在的悼詞。晉代陸機《文賦》述誄體之特點說:「誄纏綿而凄愴。」  [注釋]1.維太平不易之元——維,語助詞。作者想脫去「傷時罵世」、「干涉朝廷」的罪名,免遭文字之禍,特借空空道人之口申說小說所敘之事「無朝代年紀可考」,而誄這一文體的格式恰恰應當開頭先交待年月日,不得已才想出這樣的名目。十三回秦可卿的喪榜上書有「奉天永建太平之國」,十四回出殯的銘旌上也大書「封天供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等字樣,表面上彷佛都是歌頌昇平,放在具體事件、環境中恰恰又成了絕妙的嘲諷。2.蓉桂競芳之月——指農曆八月。3.冰鮫之谷——傳說鮫人居南海中,如魚,滴淚成珠,善機織,所織之綃明潔如冰,暑天令人涼快,以此命名。縠,有皺紋的紗。「冰鮫縠」、「沁芳泉」、「楓露茶」都見於小說情節之中。4.白帝——五行之說:古人以百物配五行(金、木、水、火、土)。如春天屬木,其味為酸,其色為青,司時之神就叫青帝;秋天屬金,其味為辛,其色為白,司時之神就叫白帝,等等。故下文有「金天屬節,白帝司時」等語。5.曩——從前,以往。6.「其為質」四句——仿效唐代詩人杜牧《李長吉歌詩敘》中語:「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7.媖嫻——女子美好叫媖。嫻,文雅。8.鳩鴆、鷹鷙——誄文用了許多《楚辭》里的詞語,大半都寄託著作者的愛憎。如「鷹鷙」用《離騷》的「鷙鳥(猛禽,鷹屬)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圓)之能周(相合)兮,夫孰(怎能)異道而相安?」原為屈原表達與楚國貴族抗爭的不屈精神。與此相反,「鳩鴆」之類惡鳥就表示那股黑暗勢力,因為鳩多鳴,像人話多而不實;鴆傳說羽毒,能殺人。其它如作為香花的「茞蘭」、「蘅杜」,作為惡草的「薋葹」,也表示這兩種力量的對立。「顑頷」則表示屈原受到壓抑而憔悴,「諑謠」則表示黑暗勢力搞陰謀詭計。又如一些講車仗儀衛的用語,像「玉虯」、「瑤象」和「豐隆」、「望舒」等,也都是美好的事物和明潔正道的神祇,用來表現屈原「志潔行芳」、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曹雪芹在此用以表現自己對叛逆的女僕與惡濁勢力進行抗爭的同情,同時又藉此寄託著自己對當時現實黑暗政治的不滿。9.罦罬(音夫拙)——捕鳥的網,這裡是被網捕獲的意思。10.臭——氣味,這裡指香氣。11.芟蒩——芟,割草,引申為除去。蒩,可編席的草。脂本作「鉏」,即「鋤」,是。12.蠱蠆——傳說把許多毒蟲放在一起,使互相咬殺,最後剩下不死的叫蠱,以為可用來毒害人。蠆是古書中說的蠍子一類毒蟲。這裡是陰謀害人的意思。13.膏肓——心以下橫膈膜以上的部分。古人以為病進入這個部位就無法醫治。見《左傳·成公十年》。14.顑頷(音喊旱)——臉色乾枯起皺紋。「顑」一讀「坎」。15.幽沉——指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怨恨。16.罔屈——冤屈。不直叫罔。17.長沙——賈誼是西漢文帝時著名政治家,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削減地方王侯權勢,年紀很輕就擔任朝廷里的重要職務,後來受到權貴排斥,被貶逐為長沙王太傅(輔佐官),三十四歲就鬱郁而死。後人常稱他賈長沙。18.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古代神話:禹的父親鯀沒有天帝的命令就擅自拿息壤(一種可以生長不息的神土,能堵塞洪水)治洪水,天帝就叫祝融將他殺死在羽山的荒野(據《山海經·海內經》)。屈原在《離騷》中說「鯀婞(音幸,倔強)直以亡身兮」,大膽肯定了鯀的耿介正直。「直烈」正是用了屈原的話。也正因為鯀是男子,所以誄文引來與芙蓉女兒相比,以反襯「巾幗」遭遇之慘甚於男子,與上一句引賈誼同。小說的續補者傳統觀念很深,像歷來絕大多數封建士大夫一樣,把竊神土救洪災的鯀和頭觸不周山的共工這一類具有神話性、反抗性的人物看作壞人,將原稿這一句改為「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程高本),換成王昭君出塞和親事。這一改不僅有礙文理,且在思想性上大大削弱了原稿中的反抗精神。19.洲迷聚窟——古代傳說: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樹,香聞數百里,叫做返魂樹,煎汁制丸叫做振靈丸,或名卻死香,能起死回生。迷,迷失方向,不知去路。20.海失靈槎——傳說東海中蓬萊仙島上有不死之葯,秦代有個徐福帶了許多童男女入海尋找,一去就沒有回來。槎,筏子,借作船義。又海上有浮靈槎泛天河事,參見前《賦得紅梅花》詩注。這裡捏合而用之。21.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傳說:罽(音記)賓(漢代西域國名)王捉到鸞鳥一隻,很喜愛,但養了三年它都不肯叫。他聽說鳥見了同類才鳴,就掛一面鏡子讓它照。鸞見影,悲鳴衝天,一奮而死。後多稱鏡為鸞鏡。見《異苑》。又兼用南陳太子舍人徐德言與樂昌公主夫妻亂離中分別,各執破鏡之半,後得以重逢團圓事。見《古今詩話》。麝月,巧用丫頭名,諧「射月」,同時指鏡。奩,女子盛梳妝用品的盒子。22.梳化龍飛,袁折檀雲之齒——《晉書·陶侃傳》記陶侃懸梭於壁,化龍飛去。這裡可能是曹雪芹為切合晴雯、寶玉的情事而改梭為梳的。檀雲,丫頭名,也是巧用。檀雲之齒,檀木梳的齒。麝月檀雲,一奩一梳,皆物是人非之意。23.「樓空鳷(音支)鵲」、「帶斷鴛鴦」等句——《荊楚歲時記》:「七夕人家婦女結綵縷,穿七孔針,陳瓜果於庭中,以乞巧。」鳷鵲,漢武帝所建的樓觀名,這裡指華麗的樓閣。與「七夕之針」連在一起,可能由李賀《七夕》詩「鵲辭穿線月」聯想而來,但鳷鵲與鵲不是同一種鳥。「帶斷鴛鴦」比喻情人分離。可能用唐人張佑詩:「 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五絲之縷」即指七夕所結之「彩縷」。24.蒹葭——蘆葦。《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一首懷念人的詩。25.不度寒砧——古代婦女每於秋夜搗衣,故稱寒砧。度,傳。這裡是說人已死去,不再有搗衣的砧聲傳來。26.怨笛——《晉書·向秀傳》:向秀跟嵇康、呂安很友好,後嵇、呂被殺,向秀一次經過這兩個人的舊居,聽見鄰人吹笛,聲音嘹亮,向秀非常傷感,寫了一篇《思舊賦》。後人稱這個故事為「山陽聞笛」。又唐人小說《步飛煙傳》里有「笛聲空怨趙王倫」的詩句,說的是趙王因索取石崇家的吹笛美人綠珠未成而陷害石崇一家的事。誄文可能兼用此事。27.銀箋彩袖誰裁——「箋」本是紙片,但與上句「拋殘綉線」聯不起來,疑是「縑」字,音近而抄誤。縑,細絹。28.柱杖——說自己帶病前往,因哀痛所致。近拋——路雖近而不能保住的意思,與「遠涉」為對。程高本作「遣拋」,戚序本作「遽拋」,庚辰本缺字。今從乾隆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稿。29.燹(音險)——野火。引申為燒。共穴之情——即生死不渝的愛情。穴,墓穴。30.愧逮同灰之誚——同灰:李白《長干行》:「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本謂夫婦愛情之堅貞。寶玉曾說過將來要和大觀園裡的女孩子們一同化煙化灰。逮,及。全句意謂寶玉不能與芙蓉女兒化煙化灰,對因此而將受到譏誚和非議感到慚愧。31.爾乃——發語詞,賦中常見,不能解作「你是」。下文「若夫」也是發語詞。32.淹滯青磷——青色的磷火緩緩飄動。骨中磷質遇到空氣燃燒而發的光,從前人們誤以為鬼火。33.汝南斑斑淚血——寶玉以汝南王自比,以汝南王愛妾劉碧玉比晴雯。《樂府詩集》有《碧玉歌》引《樂苑》曰:「《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寵愛之甚,所以歌之。」梁元帝《採蓮賦》:「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汝南、碧玉與石崇、綠珠同時並用,始於唐代王維《洛陽女兒行》:「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34.梓澤默默余衷——用石崇綠珠事。見《五美吟·綠珠》注。意謂如石崇悼念綠珠。石崇有別館在河陽的金谷,一名梓澤。作者同時人明義《題紅樓夢》詩:「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也用石崇的典故。這除了有親近的女子不能保全的思想外,尚能說明災禍來臨與政治紛爭有關,誄文正有著這方面的寄託。35.鬼蜮——蜮,傳說中水邊的一種害人蟲,能含了沙射人的影子,人被射後要害病毒。「鬼蜮」用《詩·小雅·何人斯》「為鬼為蜮」,指用陰謀詭計暗害人的人。36.詖奴、悍婦——詖,姦邪而善辨,引申為弄舌。這裡指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一夥迎上欺下、狗仗人勢的奴才管家們。37.惓惓——同「拳拳」,情意深厚的意思。38.垂旌——用竿挑著旌旗,作為使者徵召的信號。待詔,本漢代官職名,這裡是等待上帝的詔命,即供職的意思。39.葉法善攝魂以撰碑——相傳唐代的術士葉法善把當時有名的文人和書法家李邕的靈魂從夢中攝去,給他的祖父葉有道撰述並書寫碑文,世稱「追魂碑」。見《處州府志》。40.李長吉被詔而為記——李長吉,即李賀。唐代詩人李商隱作《李長吉小傳》說:李賀死時,他家人見緋衣人駕赤虯來召李賀,說是上帝建成了白玉樓,叫他去寫記文。還說天上比較快樂,不像人間悲苦,要李賀不必推辭。41.陟降——陟是上升,降是下降。古籍里「陟降」一詞往往只用偏義,或謂上升或謂下降。這裡是降臨的意思。42.玉虯——白玉色的無角龍。後文的「鷖」是鳳凰。屈原《離騷》:「駟玉虯以乘繄兮」。43.穹窿——天看上去中間高,四方下垂像蓬帳,所以稱穹窿。44.瑤象——指美玉和象牙製成的車子。屈原《離騷》:「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45.箕尾——箕星和尾星,和下文的虛、危都是屬於二十八宿星座的名稱。古代神話,商王的相叫傅說(悅),死後精神寄託於箕星和尾星之間,叫做「騎箕尾」,見《莊子·大宗師》。這裡隱指芙蓉女兒的靈魂。46.豐隆、望舒——神話中的雲神和駕馬車的神。後文的「雲廉」即「飛廉」,風神。《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又「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望舒」之「望」,在誄文中兼作動詞用。47.紉蘅杜以為纕——把蘅、杜等香草串連起來作為身上的佩飾。《離騷》:「紉秋蘭以為佩。」48.斕——斑斕,各種色彩錯雜而鮮明。49.葳蕤——花草茂盛的樣子。50.檠蓮焰——在燈台里點燃起蓮花似的燈焰。檠,燈台。51. 觶(音音)斝(音假)——古代兩種酒器。52.汗漫——古代傳說:有個叫盧敖的碰到仙人名叫若士,向他請教,若士用「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外」的理由拒絕了他的請求。見《淮南子·道應訓》。汗漫是一個擬名,寓有混混茫茫不可知見的意思。九垓,即九天。53.窀穸——墓穴。54.反其真——返回到本源,指死。語出《莊子·大宗師》。55.懸附——「懸疣附贅」的簡稱,指瘤和癮肉,是身體上多餘的東西。《莊子·大宗師》:「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56.嗟來——招喚靈魂到來的話。《莊子·大宗師》:「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桑戶,人名,他的朋友招他的魂時這樣說。57.柳眼——柳葉細長如眼,所以這樣說。58.蓮心——古樂府中常喻男女思念之苦,用「蓮心」諧音「憐心」。59.素女——神女名,善彈瑟。見《史記·封禪書》。60.宓妃——傳說她是伏羲氏的女兒,淹死在洛水中,成了洛神。61.弄玉吹笙——傳說蕭史和弄玉善吹蕭,能吹作鳳鳴,後化仙飛去。但無吹笙事,吹笙的是王子喬。見《列仙傳》。62.寒簧擊敔——寒簧,仙女名,偶因一笑下罰人間。明代葉紹袁《午夢堂集續窈聞記》:「寒簧偶以書生狂言不覺心動失笑,實則既示現後即已深悔,斷不願謫人間行鄙褻事。然上界已切責其七笑,故來;因復自悔,故來而不興合也。」洪升《長生殿》中說她昔為月中仙,曾奉月主娘娘之命陪同太真王妃觀賞月中歌舞,後又向太真索取霓袋新譜。敔(音語),古代的一種樂器,製成一隻伏著的老虎的形狀。63.嵩岳之妃——指靈妃。《舊唐書·禮儀志》:武則天垂拱四年,「下制號嵩山為神岳,尊嵩山神為天中王,夫人為靈妃。」韓愈《誰氏子》詩:「或雲欲學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可知靈妃也是善於吹笙的。64.驪山之姥——《漢書·律曆志》中說殷周時有驪山女子為天子,材藝出眾,所以傳聞後世,到了唐宋以後猶傳為女仙,並尊稱為「姥」或「老母」。又,《搜神記》中說有個神嫗叫成夫人,好音樂,每聽到有人奏樂歌唱便跳起舞來。所以李賀《李憑箜篌引》中有「夢入神山教神嫗」的詩句。這裡可能是兼用兩事。65.龜呈洛浦之靈——古代傳說:黃帝東巡黃河,過洛水,黃河中的龍背圖來獻,洛水中的烏龜背書來獻,上面都是赤文篆字。見《水經注》。66.獸作咸池之舞——舜時,夔作樂,百獸都一起跳舞。見《史記·五帝本紀》。咸池,是堯的樂曲名,一說是黃帝的樂曲。67.爰格爰誠——這種句法在《詩經》等古籍中屢見,在多數情況下,「爰」只能作聯接兩個意義相近的詞的語助詞。格,在這裡是感動的意思,如「格於皇天」。68.匪簠(音甫)匪筥(音舉)——「匪」通「非」。「簠」和「筥」是古代祭祀和宴會用的盛糧食的器皿。句參諸本校。69.軔——阻礙車輪轉動的木棍,車發動時須抽去。70.霞城——神話以為元始天尊居紫雲之閣,碧霞為城。後以碧霞城或霞城為神仙居處。71.玄圃——亦作「縣圃」。神仙居處,傳說在昆崙山上。《離騷》:「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72.通——程高本作「浦」,誤。73.氤氳——煙雲籠罩。74.怦怦——心跳的樣子。75.篔簹(音雲當)——一種長節的竹子。76.唼喋(音匝炸)——水鳥或水面上魚兒爭食的聲音。  [譯文]千秋萬歲太平年,芙蓉桂花飄香月,無可奈何傷懷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百花蕊為香,冰鮫紗為帛,取來沁芳亭泉水,敬上楓露茶一杯。這四件東西雖然微薄,姑且藉此表示自己一番誠摯懇切的心意,將它放在白帝宮中管轄秋花之神芙蓉女兒的面前,而祭奠說:我默默思念:姑娘自從降臨這污濁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輩的籍貫和姓氏都早已湮沒,無從查考;而我能夠與你在起居梳洗、飲食玩樂之中親密無間地相處,僅僅只有五年八個月零一點時間啊!回想姑娘當初活著的時候,你的品質,黃金美玉難以比喻其高貴;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難以比喻其純潔;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難以比喻其光華;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難以比喻其嬌美。姊妹們都愛慕你的嫻雅,婆媽們都敬仰你的賢惠。可是,誰能料到惡鳥仇恨高翔,雄鷹反而遭到網 獲;臭草妒忌芬芳,香蘭竟然被人剪除。花兒原來就怯弱,怎麼能對付狂風?柳枝本來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 一旦遭受惡毒的誹謗,隨即得了個不治之症。所以,櫻桃般的嘴唇褪去鮮紅,而發出了呻吟的聲音;甜杏似的臉龐喪失芳香,而呈現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語產生於屏內幕後,荊棘毒草爬滿了門前窗口。哪裡是自招罪愆而喪生,實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你是既懷著不盡的憂忿,又含著無窮的冤屈呵!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閨女的憤恨恰似受打擊被貶到長沙去的賈誼;剛烈的氣節遭到暗傷,姑娘的悲慘超過竊神土救洪災的鯀被殺在羽野。獨自懷著無限辛酸,有誰可憐不幸夭亡?你既象仙家的雲彩那樣消散,我又到哪裡去尋找你的蹤跡?無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從哪裡來不死的神香?沒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萊,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藥。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煙縹緲,昨天還是我親手描畫;你手上的指環已玉質冰涼,如今又有誰把它渥暖?爐罐里的藥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淚痕至今未乾。鏡已破碎,鸞鳥失偶,我滿懷愁緒,不忍打開麝月的鏡匣;梳亦化去,雲龍飛升,折損檀雲的梳齒,我便哀傷不已。你那鑲嵌著金玉的珠花被委棄在雜草叢中,落在塵土裡的翡翠髮飾也被人拾走。鵲樓人去樓空,七月七日牛女鵲橋相會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針眼中穿線乞巧;鴛鴦帶空餘斷縷,哪一個能夠用五色的絲線再把它接續起來?況且,正當秋天,五行屬金,西方白帝,應時司令。孤單的被褥中雖然有夢,空寂的房子里已經無人。在種著梧桐樹的台階前,月色多麼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麗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綉著芙蓉花的紗帳里,香氣已經消散,你嬌弱的喘息和細微的話語也都滅絕。一望無際的衰草,又何止蘆葦蒼茫!遍地凄涼的聲音,無非是蟋蟀悲嗚。點點夜露灑在覆蓋著青苔的階石上,搗衣砧的聲音不再穿過帘子進來。陣陣秋雨打在爬滿了薜荔的牆垣上,也難聽到隔壁院子里哀怨的笛聲。你的名字尚在耳邊,屋檐前的鸚鵡還在叫喚;你的生命行將結束,欄杆外的海棠就預先枯萎。過去,你躲在屏風後捉迷藏,現在,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了;從前,你去到庭院前鬥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採摘了!刺繡的線已經丟棄,還有誰來裁紙樣、定顏色? 潔白的絹已經斷裂,也無人去燒熨斗燃香料了!昨天,我奉嚴父之命,有事乘車遠出家門,既來不及與你訣別,今天,我不管慈母會發怒,拄著杖前來弔唁,誰知你的靈樞又被人抬走。及至聽到你的棺木被焚燒的消息,我頓時感到自己已違背了與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長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災禍,我深深慚愧曾對你說過要同化灰塵的舊話。看那西風古寺旁青磷徘徊不去,落日荒墳上白骨散亂難收!聽那楸樹榆木颯颯作響,蓬草艾葉蕭蕭低吟!哀猿隔著霧騰騰的墓窟啼叫,冤鬼繞著煙蒙蒙的田塍哭泣。原來以為紅綃帳里的公子,感情特別深厚,現在始信黃土堆中的姑娘,命運實在悲慘!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淚血只能向西風揮灑;又好比石季倫保不住綠珠,這默默衷情惟有對冷月傾訴。啊!這本是鬼蜮陰謀製造的災禍,哪裡是老天妒忌我們的情誼!鉗住長舌奴才的爛嘴,我的誅伐豈肯從寬!剖開兇狠婦人的黑心,我的憤恨也難消除!你在世上的緣份雖淺,而我對你的情意卻深。因為我懷著一片痴情,難免就老是問個不停。現在才知道上帝傳下了旨意,封你為花宮待詔。活著時,你既與蘭蕙為伴;死了後,就請你當芙蓉主人。聽小丫頭的話,似乎荒唐無稽,以我濁玉想來,實在頗有依據。為什麼呢?從前唐代的葉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從夢中攝走,叫他寫碑文;詩人李賀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請他給白玉樓作記。事情雖然不同,道理則是一樣的。所以,什麼事物都要找到能夠與它相配的人,假如這個人不配管這件事,那豈不是用人太濫了嗎?現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個人,把事情託付給他,可謂恰當妥善之極,將不至於辜負他的品性和才能。所以,我希望你不滅的靈魂能降臨到這裡。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     ,把這番話說給你聽,並作一首歌來招喚你的靈魂:天空為什麼這樣蒼蒼啊!是你駕著玉龍在天庭邀游嗎?大地為什麼這樣茫茫啊!是你乘著象牙的車降臨九泉之下嗎?看那寶傘多麼絢爛啊!是你所騎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嗎?排開裝飾著羽毛的華蓋在前開路啊!是危星和虛星衛護著你兩旁嗎?讓雲神隨行作為侍從啊!你望著那趕月車的神來送你走嗎?聽車軸伊伊啞啞響啊!是你駕馭著鸞鳳出遊嗎?聞到撲鼻的香氣飄來啊!是你把杜蘅串聯成佩帶?衣裙是何等光彩奪目啊!是你把明月鏤成了耳墜子嗎?借繁茂的花葉作為祭壇啊!是你點燃了燈火燒著了香油嗎?在葫蘆上雕刻花紋作為飲器啊!是你在酌綠酒飲桂漿嗎?抬眼望天上的煙雲而凝視啊!我彷彿窺察到了什麼;俯首向深遠的地方而側耳啊!我恍惚傾聽到了什麼。你和茫茫大士約會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嗎?怎麼就忍心把我拋棄在這塵世上呢!請風神為我趕車啊!你能帶著我一起乘車而去嗎?我的心裡為此而感慨萬分啊!白白地哀嘆悲號有什麼用呢?你靜靜地長眠不醒了啊!難道說天道變幻就是這樣的嗎?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穩啊!你死後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我至今還身受桎梏而成為這世上的累贅啊!你的神靈能有所感應而到我這裡來嗎?來呀,來了就別再去了啊!你還是到這兒來吧!   你住在混燉之中,處於寂靜之境;即使降臨到這裡,也看不見你的蹤影。我取女蘿作為簾幕屏障,讓菖蒲象儀仗一樣排列兩旁。還要警告柳眼不要貪睡,教那蓮心不再味苦難當。素女邀約你在長滿桂樹的山間,宓妃迎接你在開遍蘭花的洲邊;弄玉為你吹笙,寒簧為你擊樂;召來嵩岳靈妃,驚動驪山老母。靈龜象大禹治水時那樣背著書從洛水躍出,百獸象聽到了堯舜的咸池曲那樣群起跳舞。潛伏在赤水中呵,龍在吟唱;棲息在珠林里呵,鳳在飛翔。恭敬虔誠就能感動神靈,不必用祭器把門面裝潢。你從天上的霞城乘車動身,回到了昆崙山的玄圃仙境。既象彼此可以交往那麼分明,又忽然被青雲籠罩無法接近。人生離合呵,好比浮雲輕煙聚散不定,神靈縹緲呵,卻似薄霧細雨難以看清。塵埃陰霾已經消散呵,明星高懸;溪光山色多麼美麗呵,月到中天。為什麼我的心如此煩亂不安?彷彿是夢中景象在眼前展現。於是我慨然嘆息,悵然四望,流淚哭泣,留連傍惶。人們呵,早已進入夢鄉;竹林呵,奏起天然樂章。只見那受驚的鳥兒四處飛散,只聽得水面上魚兒喋喋作響。我寫下內心的悲哀呵,作為祈禱,舉行這祭奠的儀式呵,期望吉祥。悲痛呵,請來此香茗一嘗! [鑒賞]對這篇誄文思想內容的理解,在註解中已經提到了一些,現在再作補充。 在《紅樓夢》全部詩文詞賦中,這是最長的一篇,也是作者發揮文學才能最充分、表現政治態度最明顯的一篇。關於這篇誄文的寫作,小說中原有一段文字,對我們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很重要,後來被續書者刪去。現在,把它補抄在下面:「……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無奈今之人全惑於『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 人知慕  ,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這裡,「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一句,特別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訴我們誄文是有所寄託的。所謂「微詞」即通過對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情節的褒貶來譏評當時的現實,特別是當時的黑暗政治。何以見得呢?所引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諷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誄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離騷》,這並非偶然。《離騷》的美人香草實際上根本與男女之情無關,完全是屈原用以表達政治理想的代詞。清代與「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的情況大不一樣,特別是雍正乾隆年間文禁酷嚴、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難免就要招來文字之禍。所以,當時一般人都不敢作「傷時罵世」之文,「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觸犯文網,丟掉烏紗帽,這還是說得輕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讚」,逆潮流而動,走自己的路,骨頭還是比較硬的。當然,要在這樣環境之下揭露當時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巧妙地隱藏起來。「尚古之風」、「遠師楚人」、「以文為戲」、「任意纂著」、「大肆妄誕」、「歪意」、「杜撰」等等,也無非是作者護身的鎧甲。借師古而脫罪,隱真意於玩文,似乎是模擬而實際上是大膽創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藝術風格也正是由思想內容所決定的。明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這篇表面上寫兒女悼亡之情的誄文中,要用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這些在政治紛爭中遭禍的人物的典故。為什麼這篇洋洋洒洒的長文既不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於祭奠金釧兒,雖然她們的死寶玉也十分哀痛。有人說誄晴雯實際上就是誄林黛玉,並舉出芙蓉花叢中出現黛玉的影子、寶玉說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讖語、以及後來黛玉在席上抽得芙蓉花簽等等情節來證明這一觀點。作者在藝術構思上想借晴雯的悲慘遭遇襯托小說主要人物黛玉的不幸結局的意圖當然是十分明顯的,但也只是襯托而已,並非可以等同。何況,寫林黛玉也並非是作品的目的。對黛玉的描寫,曹雪芹同樣也是寄託著自己的政治感慨的。作者在誄文中表現出強烈的愛憎態度,用最美好的語言,對晴雯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女僕加以熱情的頌讚,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 紫菱洲歌(第七十九回)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說明]   賈赦將迎春許嫁了孫紹祖,並將她接出大觀園去。寶玉十分惆悵,天天到迎春住過的紫菱洲一帶徘徊,只見「軒窗寂寞,屏帳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葦葉,也都覺搖搖落落」,情不自禁吟此一歌。   [注釋]   1.「吹散」句——以同長於池中的芰荷被秋風吹散喻兄妺分離。紅玉,比荷花。   2.愁——程高本作「悲」。   3.纖梗——纖弱的枝梗。這一句庚辰本與第二句重出,仍作「吹散芰荷紅玉影」。後又用筆勾去,句下批曰:「此句遺失。」則今之所見「重露」句,或為後人所補。   4.「不聞」二句——見跟前寂寞凄涼景象而追憶往昔兄妺下棋玩樂的溫暖,同時用樂府民歌諧音手法隱說會面無期。《讀曲歌》:「執手與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諧『油燃』)未有期(諧『棋』)。」枰,棋盤。泥污棋枰,亦即「空局」。   [鑒賞]   迎春雖己搬出大觀園,但尚未過門成親,禍福甚難逆料,寶玉即發此悲嘆,彷彿已有不祥的預感。可見,魯迅說賈府中「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中國小說史略》),這話是很有道理的。   寶玉見紫菱洲一帶寥落景象的文字之後有一條脂批說:「先為『對景悼顰兒』作引。」這條批語可注意者有三:一、這裡的描寫與後來寶玉悼黛玉所見瀟湘館景象,定有相似之處。那時,當也是人去樓空,草木搖落,景象凄慘,而且也是秋天。二、此處「作引」尚有歌八句,彼時所作當篇幅更大,內容份量更重,否則,寫黛玉之死的文字在藝術上就壓不住寫晴雯的。三、從脂批語氣看,「悼顰兒」也不象是八十回之後又隔了很久的事,這樣,很可能原稿從第八十一回起情節發展即開始出現急遽的變化,不幸之事接二連三:三春去,香菱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電閃雷鳴之中,一場暴風雨隨之而到來。如果我們這樣的估計大致不錯的話,那麼原稿下半部開始是決不會再用鬆散的筆調去寫「四美釣游魚」之類無謂情節的。 歌謠(第八十三回)     寧國府,榮國府,   金銀財寶如糞土。   吃不窮,穿不窮,   算來總是一場空。   [說明]   此首以下為續補文字,非曹雪芹所作。   鳳姐在周瑞家的面前嘆窮,周瑞家的附和說:「真正委屈死人!……外頭的人,打量著咱們府里不知怎麼樣有錢呢。」還把她聽來的這首外面傳的兒歌講給鳳姐聽。   [評說]   這是一首擬作的民謠。雖然寫得淺俗,但精神上似乎不太像真正的民謠。前幾句還好,套的是《護官符》,只是語言平淡;後幾句仿史書中常見的那種預言禍福、能得應驗的所謂民間「歌謠」。其實,那些東西多半是統治階級中某些人利用迷信觀念來製造政治輿論所捏造的假民謠。賈府的敗落其實是地主階級內部爭奪財產與權力的結果。各派政治勢力之間勾心鬥角、各施陰謀,其深藏之禍機常非外人所易知。這且不論,主要的還是站在什麼立場上來看待封建大家族的垮台。「算來總是一場空。」是誰在替他們盤「算」呢?受盡賈府欺壓、盤剝的廣大百姓的情緒該不是這樣的吧? 親友慶賀賈政陞官(第八十五回)     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說明]   續作者插入此對句形容賈府車馬填門的熱鬧情景。   [評說]   作為喜慶語看,這一對句還是擬得不錯的,但從小說的思想傾向來看就有問題,它缺少了八十回之前常有的、在這裡也是應該有的譏刺意味。從曹雪芹的原來構思看,賈政的命運顯然被改變了,他本該是官場倒霉的,因為在《紅樓夢曲·恨無常》中賈元春的冤魂曾哭哭啼啼地警告她父親:「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現在,元春的話算是白說了,靠著續書者的恩賜,賈政老爺官運亨通,他高升了郎中。 與黛玉書並詩四章(第八十七回)     妺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妺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句,未嘗不嘆冷節餘芳,如吾兩人也!靶懷觸緒,聊賦四章。匪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   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   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   雲憑憑兮秋風酸,   步中庭兮霜葉干。   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   靜言思之兮惻肺肝?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   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   搔首問兮茫茫,   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   月色橫斜兮玉漏沉。   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   吟復吟兮,寄我知音。   [說明]   薛蟠酒店行兇,打死張三,經賄賂官場得翻案滅罪。薛家人虛驚一場。寶釵的書和詩在等待結案期間所寫。   [注釋]   1.不偶——不吉利。傳統迷信說法:如「數偶」為運氣好,「數奇」為運氣壞。   2.萱親——母親。下面「北堂有萱」亦同。參見《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色健茂金萱」注。   3.猇生狺語——「猇」也寫作「虓」,老虎怒吼。狺,狗叫聲。這裡比喻令人不得安寧的壞消息。   4.啻(音赤)——但,只。驚風密語——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剌史》詩:「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5.輾側——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詩·周南·關雎》:「輾轉反側。」   6.屬在同心——凡與自己要好的朋友。   7.愍惻——「愍」同「憫」,同情。   8.持螯——吃蟹。參見《螃蟹詠》注。   9.冷節餘芳——冷若冰霜的節守,春光已過的芳香。以菊比。   10.匪——同「非」。   11.長歌當哭——以放聲歌唱代替哭泣。古樂府《悲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12.遞嬗——更替,變遷。   13.不造——不幸。星命家稱人之生辰八字為「造」,即所謂「命」。男命為干造,女命為坤造。   14.咻咻——本為噓氣聲,引申為不安寧。   15.憑憑——亦作「馮馮」,盛多的樣子。李白《遠別離》詩:「雲憑憑兮欲吼怒」。秋風酸——「酸」是「冷」的修辭說法。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東關酸風射眸子」。   16.靜言思之——「言」是語助詞,無義。《詩·衛風·氓》:「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17.鮪——鱘魚和鰉魚的古稱,春日用以薦祭寢廟(先王之墓),是貴重的魚。梁,屋樑。《詩經》中曾以「有鶖(貪惡的鳥)在梁,有鶴在林」比親近惡人而疏遠善者。全句說:鮪、鶴本應有安居之處。   18.鱗甲——指蛟龍。羽毛——指凡鳥。喻所謂君子失意,小人得勢。   19.誰知余之永傷——宋儒朱熹《感春賦》:「孰知吾心之永傷?」永傷,無盡的愁思,語本《詩·周南·卷耳》。   20.耿耿——明亮的樣子。   21.玉漏沉——計時的漏壺快要水盡聲歇了。即夜將盡的意思。   22.炳炳——猶言「耿耿」,形容憂思不減。   [評說]   薛蟠行兇打死張三、受官場庇護的情節是第四回打死馮淵的模仿,所不同的是曹雪芹的同情顯然在受害者一邊,而續書者則讓寶釵在信中大肆歪曲事實真相,混淆視聽:明明是張三家被弄得家破人亡而兇手安然無事,寶釵的信中卻偏說自己「更遭慘禍飛災」;被害家屬喊冤叫屈,官府老吏虛張聲勢,寶釵就危言聳聽地說是「猇聲狺語,旦暮無休」;還「長歌當哭」,「寄我知音」,完全顛倒了黑白!續作者居然以同情的筆調,把這些當作寶釵抒情詠懷的內容,還讓黛玉「同心」相感,與之唱和,其立場愛憎不問可知。   詩歌四章,大多是古詩中現成語句的堆砌,思想是貧乏的。首章是書信的重複;第二章「失我故歡」之嘆莫知所指;第三章「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最不倫不類。一貫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寶釵怎麼忽然發起「懷才不遇」的牢騷來了呢?第四章已實在無話可說,所以只好說廢話。信中提出「無故呻吟」四字可算有自知之明,只是續作者和寶釵都不肯承認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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