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求索苦 一片報國心 ——屈原《離騷》賞析

上下求索苦一片報國心

——屈原《離騷》賞析

川 雪

《離騷》篇名的含義,一般採用司馬遷和班固的解釋,是遭到憂患的意思。全詩包含的內容極為豐富,有詩人自我懷抱的抒寫,有對楚國黑暗政治的揭露,有幻想世界的描繪,也有香草美人的點綴,交織成一幅五光十色的人生圖畫。魯迅稱它「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貫穿全詩的是一條主線——詩人心靈世界的悲劇性衝突,這條主線又展現為兩個方面的矛盾:一是詩人的政治理想與現實環境的對立,二是詩人遠遊自疏的念頭與眷念故國之情的對立。前者可稱之為主觀與客觀的矛盾,後者則屬於主觀世界內部的矛盾,兩者共同糾結成詩人心靈上的悲劇性衝突。全詩思路的展示、結構的安排便是圍繞著這兩個方面的矛盾逐步展開的。

根據全詩的感情線索,可以把全詩分為三個主幹部分和一個尾聲。

從詩的開頭至「豈余心之可懲」為第一部分,是寫詩人對往事的回顧。這一部分展示了詩人的人生道路、美好理想及與社會現實的矛盾衝突,將詩人堅持美好操守、不向邪惡勢力妥協的偉大形象初步展現在讀者面前。詩人的形象是美好的,不論是外表還是內心。詩一開始就從遙遠的祖系追溯起,表明自己是高陽帝的後代,以見出家世的華貴;然後說到生辰的吉祥,體貌的端正和名字的嘉美。在這一切內在美質(喻指先天稟賦)的基礎上,再加上用各種香草美花來修飾儀容(喻指後天修養),當然更見得美麗出眾。這些自我介紹,緊緊扣住了「愛美」的主旨。詩人如此不厭其詳地從各個角度來表白自己「愛美」的天性,正是為了突出他的人生目標。因為有了這樣的美質,就決不能虛度年華,淪於「美人遲暮」的可悲境地,而應該奮發自強,馳奔於時代前列。「來吾導夫先路」的自誓,鮮明地揭示了詩人變革現實的遠大抱負。

詩人的政治理想是「致君堯舜」,使楚國強大。為此,他願輔助楚王使之像先君(即三後)開創楚國基業那樣奮發有為、純潔完美,像古代聖帝堯舜那樣光明正大,遵循正道,堅持正確途徑;而不要像亡國之君夏桀、商紂那樣任意妄為、違道亂常,使政亂國危。充分體現了詩人憂慮國運傾危,希望楚王振作有為、承接前聖的用心。可是,在苟且偷樂的「黨人」的破壞下,楚王(詩中以「荃「、「靈修」代指)卻聽信讒言,不察衷情,背棄成約,把詩人放逐,導致詩人政治理想的破滅。楚王的反覆無常使詩人感到非常傷心,「傷靈修之數化」正是這一心理的真實反映。

詩人為了實現政治理想,推行政治變革事業,還致力於人才的培養。詩中以芳草為喻,寫他「滋蘭之九畹」,「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雜杜衡與芳芷」,表現了詩人的良苦用心。但是在政治活動失敗的情況下,這些人紛紛墮落變節,貪婪競進,一片「眾芳蕪穢」的景象。面對此情景,詩人毫不動搖自己的政治信念,決不與他們同流合污。面對政治理想與社會現實的尖銳矛盾,詩人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動,感到極大的痛苦。是放棄理想,與現實妥協,隨波逐流,還是堅持鬥爭,不與惡劣環境妥協?詩人對此表明了鮮明的態度。他沒有把個人的得失放在心上,「長顑頷亦何傷」,而是時刻關心百姓的疾苦,「哀民生之多艱」;面對早上進諫,晚上就被罷職的嚴峻形勢,他毫不妥協,「雖九死其猶未悔」,表現了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他滿懷憤怒地揭露和批判了楚王昏庸糊塗、不察民情,群小妒賢害能、造謠生事,時俗工巧善變、苟合取容的黑暗現實,表示自己要以前聖為榜樣堅守直道,像「鷙鳥」一樣不與群小為伍,「寧溘死以流亡兮」,「伏清白以死直」,詩中的這些反覆表白,是詩人堅持鬥爭、寧死不屈的偉大人格的集中體現。

嚴酷的現實,促使詩人對自己的人生道路進行了回顧與反省,思想上也產生了進取與退隱的矛盾衝突。既然進取無門,是否可以另找一條人生的途徑,退隱出遊,逍遙自安呢?從「回朕車以復路」到「退將復修吾初服」,反映了詩人此時的思想鬥爭過程。然而,這種消極避世獨善其身的態度,絕不符合詩人的旨趣。「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怎能為逍遙自安而違背自己「好修」的本性呢?「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再次表明了詩人寧死也不改變素志的決心。

這一部分從往事的回顧到內心矛盾衝突的展示,初步展現了詩人心靈世界悲劇性衝突的兩個方面——理想與現實、進取與退隱的對立,為下文進一步發展矛盾、掀起更大的靈魂波濤作好了鋪墊。

從「女媭之嬋媛兮」至「余焉能忍與此終古」為詩的第二部分,由往事的回顧轉入對理想的追求,藝術表現上則由寫實的境界轉入虛擬的境界。詩人的親人女媭規勸詩人不要剛正直言,孤高脫俗,以免遭殺身之禍。女媭雖然愛護詩人,卻並不理解他的衷腸,於是詩人只有把滿腔的激憤,托之於向古聖人重華(帝舜)申訴。他在陳詞中引征歷史上盛衰興亡的大量事實,得出「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的結論,從而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詩人決心上下求索,尋求美女(喻指志同道合的人)。他在想像中駕龍乘鳳上天遠征,可來到天宮門前時,把守大門的帝閽卻不肯開門。上天既不成,只好轉而追求下界美女,然而或由於本人美而無禮,或受媒人作梗,終未成功,而楚王又不悔悟,致使詩人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難於調和。也正是這種不懈的追求,充分顯示了詩人執著於理想、奮進不息的偉大人格和精神。

從「索藑茅以筳篿兮」至「蜷局顧而不行」為詩的第三部分,寫「遠遊的彷徨」,以同樣的虛擬手法,著重揭示了詩人心靈悲劇衝突的另一個側面——遠遊自疏與眷戀故國之情的對立。詩人既然在現實環境的重重壓抑之下,無從實現自己的理想,就必然面臨著另謀出路的問題。他先向靈氛問卜,靈氛告訴他天地之大,豈無知音,勸他「遠逝而無狐疑」。詩人聽後內心仍然猶豫,又請巫咸降神,巫咸歷舉往古事例證明君臣遇合的可能性,勸他趁著年歲未晚,抓緊時機為施展自己的才能,遠離楚國去尋求賢明的君主。詩人把自己的處境和楚國的現實作了具體分析,深感世道昏暗,自己留下來無所作為,於是決計遠遊自疏。詩人選擇好吉日,飛車為駕,象牙飾車,鳳凰開路,千乘隨從,向西海進發。正當這支浩浩蕩蕩的車隊揚著雲旗、鳴著鸞鈴,載歌載舞地登上高空,即將遠離楚國黑暗的現實世界而去時,詩人在高空瞥見了他那出生、長大的故鄉,那種血肉相聯、聲息與共的熾熱的情感,剎那間粉碎了他去國遠遊的美妙幻想,使他再也無法繼續自己的行程。這一感情上的劇烈轉折把詩人內心世界的悲劇性衝突推向了高潮。詩人上下求索,雲遊八荒,但最終的立足點還是在他念念不忘的祖國。

「亂」是全詩的尾聲。詩人的理想既然沖不破環境的束縛,而遠遊自疏的念頭又被眷念故國之情所壓倒,兩重矛盾都無法解決,只能導致悲劇性的結局。篇末以彭成自擬,點明了以死殉國的決心。這是詩人理想的徹底幻滅,也是詩人人格的最高升華。

《離騷》所展示的是統治階級中個別先進分子與整個腐朽統治勢力發生衝突而釀成的悲劇,這在舊時代有它的普遍意義。屈原的偉大不僅在於他較早地觸及這一主題,更在於他以磅礴的氣勢,深刻的抒情,集中顯現了黑暗環境下人對理想的追求,家國的熱愛和節操的堅持,將悲劇衝突下的人性美髮揚到如此震撼人心的高度,致使《離騷》成為整個中國文學史上的一面旗幟。當然,屈原畢竟是統治階級中的一員,不可能完全站在人民大眾一邊,所以他與腐朽統治勢力之間的矛盾,又往往顯形為「超人」與「庸眾」的對立,從而帶有某種孤芳自賞與哀怨感傷的情味。而詩人理想的實現不能不寄希望於君主的賢明,也使詩篇的愛國情感與忠君觀念必然交織在一起。這些都是作品的歷史局限。

《離騷》在藝術表現上的最大特色是比興、象徵手法的運用。比、興作為兩種表現手法,在《詩經》中已被廣泛採用,但大多是以單個的意象出現,作為特定的修辭手段使用著。《離騷》則將這種手法擴展到整個藝術構思中,藉以塑造出一組富於象徵色彩的意象群來。詩中的抒情主人公除了作為政治家和詩人的自我形象出現外,又常幻化為一個美麗而遭逢不幸的女子,她有愛美的天性,有美好的理想,卻遭到眾女的嫉妒與讒毀,終被遺棄,只得「依彭咸之遺則」,「伏清白以死直」。而在詩人為政治理想的實現而上下求索時,又以尋求美女比喻尋求志同道合的人,以表現自己矢志不移的理想追求。這種藝術構思造成了寫實與虛擬境界的相互轉化、相互交融、迷離恍惚的藝術效果,也給全詩增添了綽約的風姿與芳悱的情韻。《離騷》中的比興另一個顯著的特點是發揮了大膽的想像,大量引用神話傳說材料和歷史人物故事來托諷現實,連草木禽獸都獲得了人格象徵意義,從而將人間和天上、過去和現在、人情和物態多方面因素糅合在一起,形成了充滿奇情幻想、光怪陸離的形象體系,產生了巨大的藝術魅力。詩篇的語言極富文采,句式整齊,韻律和諧,節奏規整而又有錯落。這些使《離騷》成為我國古典詩歌中的藝術瑰寶,對詩歌發展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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