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猶太難民應該感謝日本?根本沒有這回事

2014年9月2日,上海,鐫刻13732位原上海猶太難民姓名的「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逃亡上海猶太難民名單牆」在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落成。 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關於戰爭和難民的話題分外熱絡。近日,各路媒體也通過不同形式展示上海猶太難民的生活,甚至有文章提出上海猶太難民感謝日本人的論調。聽到不同的聲音標誌時代的進步,那麼根據史實,上海猶太難民到底該感謝誰呢?這幾年,我真真切切接觸到幾十位上海猶太難民及其後裔,他們多生活在美國、加拿大、澳洲、以色列、德國等國家地區,幾乎沒有猶太難民目前生活在中國。最近以色列駐滬領館首次高調發布了一部《感謝上海》的宣傳片,這樣的宣傳片固然可以表明以色列官方的對滬態度,值得注意的是,在以色列國內卻鮮有對這段歷史的官方講述。以色列全體公民從小接受納粹屠猶教育,每年猶太歷7月27日以色列全國境內所有娛樂場所關門停業,電視娛樂節目停止播出,全體公民在拉響警報的那刻停止手頭工作,站立默哀,悼念大屠殺死難者,然而,這段上海流亡史卻很少提及,更沒有被列入教科書中。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東亞系教授伊愛蓮博士對此多次在公共場合表示不滿,這位同時也是大屠殺倖存者的教授認為以色列教科書上應該明確並肯定上海在這段歷史期間對於猶太人救助的作用,可是,這一狀況目前仍然得不到改變。上海對於上海猶太難民的意義究竟在哪裡?上海猶太難民是啥寧?首先需要做一點區分:上海猶太人和上海猶太難民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上海猶太難民是上海猶太人中的一個群體。在上海曾經有三大猶太群體。第一個群體是1840年鴉片戰爭後從伊拉克、印度、孟買等地來上海尋求商業契機的塞法迪猶太人,比如創建遠東第一樓和平飯店的沙遜家族、嘉道理家族(現在的上海市少年宮所在地就是這位土豪的家宅,或許不少上海八零後可能還有在那裡戴紅領巾的童年回憶)、著名的上海大班哈同家族等等。這些人來頭不小,多為土豪,一開始在中國從事鴉片買賣,後來把業務拓展到金融、貿易、房產等各領域,他們在歐洲猶太難民來滬期間提供了一定幫助。第二個群體是19世紀末因為俄國反猶浪潮逃難到中國的阿什肯納茲猶太人,所謂阿什肯納茲泛指歐洲猶太人,他們和後來來自西歐的猶太難民同屬阿什肯納茲猶太人,只是他們主要生活在俄國,多說俄語。他們進入中國時就近逃到哈爾濱,這也是為什麼哈爾濱有較為完整的猶太社區遺迹的原因。2004年時任以色列總理奧爾默特訪華期間特意拜訪哈爾濱,他的祖父在哈爾濱生活二十多年,祖父的墓地便保存在這個遠東地區規模最大的猶太墓地。這些俄國猶太人並沒有將腳步停滯於東北,他們還去了天津,甚至還進入上海,做起了皮毛生意,以下就是當年霞飛路,現在淮海路上的猶太皮衣店,從店名上還是能看出些俄國風味。這個群體中的大部分和土豪無關,最多屬於中產,其中還有一些經濟窘迫的女性為了生計出賣肉體。圖片來自網路第三個猶太群體是上海猶太難民,用現在時興的話來說,這是三群猶太人中最苦逼的猶太群體,他們是遭受納粹迫害的猶太人,主要來自德國、奧地利、波蘭、立陶宛等地, 不少人逃出來時只能攜帶二十公斤行李和十個德國帝國馬克。可能很多人聽說過1938年7月美國牽頭在法國埃維昂組織討論接收猶太難民的國際會議,其實埃維昂就是各大超市賣場里索價不菲的法國依雲礦泉水所在地,這個以優質水源聞名於世的地方卻在猶太民族最危機的時刻見證了一場以推搡猶太難民昭著於世的國際會議。除多米尼加外,其餘31個與會國家都拒絕接收猶太人。這場會議很大程度上將納粹鐵蹄下的歐洲猶太難民推向絕路,它的歷史價值在今天則成了緊迫的歐洲難民問題國際會議的前車之鑒。上海,謝謝儂!關於上海為何能成為當年猶太難民避風港的講述可謂版本諸多,國際學術界目前比較公認以下說法:1937年年底南京失守後,當時的國民政府遷入內地,佔領上海部分地區的日本還尚未建立傀儡政權,因此,當時上海的簽證管理處於一種無人管理的狀態,鴉片戰爭後的上海租界地則成了難民的救命稻草。猶太難民後來主要聚集的提籃橋地區正是當時的公共租界。在1937年到1939年八月期間,任何人進入上海無需簽證、收入證明、工作許可等任何文件,這是當時全球絕無僅有的入境政策。這一期間也成為歐洲猶太難民的抵滬高潮,尤其緩解了1938年11月9日全德境內對於猶太機構和商鋪的打砸搶燒事件(史稱」水晶之夜「)之後的難民潮。根據納粹當局規定,當時逃出德國的猶太難民每人只能帶二十公斤行李和十個德國帝國馬克,因此,對於他們而言,上海成了唯一可能的也是最後可能的逃難地。在我採訪到的其他流亡地倖存者中,也有人表示由於當時信息閉塞,自己還在歐洲的家人不知道去上海可以不用簽證,最終命喪歐洲集中營。在這個意義上,上海絕對扮演了諾亞方舟的角色。可惜好景不長,到1940年義大利向英法宣戰時,由於來滬猶太難民數量不斷增長,上海無力接納更多難民,租界地的負責人和日本當局共同決定增設入滬門檻,比如每人提供四百美金保證金,遞交工作證明等等,這個門檻措施讓難民數量急劇下降,到了1941年六月德國入侵蘇聯,猶太難民通過西伯利亞大鐵路逃往中國的路線不得不宣告結束,1941年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海路的中斷更加大了猶太難民逃往上海的難度。平心而論,猶太難民來上海的原因和中國當局並無直接關係,當時的中國當局也就是國民政府在猶太人問題上持有明確的親猶態度。1933年希特勒上台不久,中國的知識精英們便嗅到了納粹德國的反猶浪潮。是年5月13日,在柏林大學的焚書事件發生後,宋慶齡女士帶領當時中國的知識精英蔡元培、楊杏佛、魯迅、林語堂、史沫特萊、伊羅生等中外知名人士奔赴德國駐上海領事館遞交抗議書。這份抗議書是中國紀錄在案的第一份抗議納粹迫害猶太人的聲明。圖片來自網路到了猶太難民湧入上海高潮的1939年,國民政府還創建性提出」雲南計劃「,計劃在中國的西南邊區劃定猶太人特區,容納無家可歸的猶太人。國民政府建立猶太人特區有三大理由:奉行孫中山先生援助弱小民族的遺訓;爭取美、英等國對中國抗戰的同情和援助;利用猶太人的人力、財力,加強抗戰力量。其中的具體實施辦法和討論在當時猶太難民的德文報紙都有報道,國民政府的設想並不是空穴來風,猶太難民面對上海的殘酷現實也打算過嘗試中國的西南邊區,可惜的是,這個計劃最終沒有得到實施,否則會有更多猶太難民得到救助。相比當時全民反猶的納粹德國,在猶太難民流亡上海期間沒有發生過一起上海市民攻擊猶太人事件,中國是世界上極少數的沒有反猶傾向的國家。許多難民與我交流時,常會提到他們在街頭看到棄嬰、黃包車苦力、日軍針對中國平民的殘酷暴行,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並沒有和中國人有過深入交往,他們對於中國上海依然有特殊的情懷。是的,他們以及他們的父母在上海的生活算不上幸福,因為那是死裡逃生的臨時避難地,當時的上海也是諸多中國各地難民的避難所,無論是猶太難民還是中國人都在上海飽嘗戰爭苦難和生活艱辛。1945年7月17日,美軍誤炸猶太隔離區,猶太隔離區住著大量中國人和猶太難民,雙方傷亡慘重,猶太難民醫生積極救助中猶病人,而且不收中國人的醫藥費,最後中國人拿著糕點感謝猶太難民醫生的救助,猶太歷史學家戴維·克藍茨勒認為這是中國人和猶太難民關係的高度體現。曾在上海流亡過的摩西現在年事已高,他專門製作了感謝上海的各種影像資料,其中還特意發給我下面這張感激上海的圖片,他說自己在上海的童年經常吃不飽,好心的中國鄰居在自身困難的情況下還經常給他一些中國糕點充饑。這樣的故事在目前中國官方敘述中並不少見,而在歐美的官方敘述中常有缺席,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歐洲中心主義歷史觀的影響。圖片來自摩西在2015年3月28日發給我的郵件附件猶太難民的巨大心理落差「餓!」「難受!」「我再也不想回上海了!」當我詢問曾經的這些猶太難民,幾乎所有人對於上海的生活時光都有過隱隱的憎恨,這樣的情緒其實情有可原。上海根本不是他們心甘情願的選擇。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歐洲人需要掏出一本世界地圖戴著放大鏡才能找到上海,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對於中國幾乎沒有任何了解,上海只是無可奈何的最後選擇,這批猶太難民原本在歐洲過著中產階級的生活,喝著咖啡,吃著蛋糕,用著抽水馬桶,因為納粹的迫害,才不得不帶著二十斤行李和十個馬克奔赴最後的流亡地——上海。光怪陸離的南京路和紙醉金迷的霞飛路(今淮海路)和這群猶太難民沒有交集,取而代之的是上海提籃橋監獄附近的石庫門狹小居住空間。那裡沒有打開水龍頭即可飲用的歐洲乾淨水源,每天早上難民們還得拖著馬桶將污物倒入街巷上的拖糞車,更沒有不用煮既能食用的歐洲色拉蔬菜,許多難民得像中國主婦一樣燒煤球煮飯。習慣了歐洲大陸乾燥氣候的猶太難民對於上海的嚴冬酷暑更是怨聲載道,許多猶太難民一到上海便要與當時上海的各種傳染病作鬥爭,這些傳染病在上世界三四十年代還是致命的疾病。上海猶太難民的心理落差是巨大的。現居柏林的前上海猶太難民索尼婭曾經對我說,在她的印象中她的母親在上海經常哭泣,過得非常不開心,在上海當她的母親要給她解釋德語詞Wald(樹林)的時候,只能說Wald是一棵又一棵樹的地方,因為在狹小的虹口難民居住空間根本看不到樹林。那些曾經在歐洲穿戴光鮮,活躍於各行各業的猶太男女,到了上海往往失去了方向,尤其那些曾經的柏林律師們和維也納醫生們,由於語言的障礙,他們在上海很難施展拳腳,他們從當年的家庭經濟主力轉變成家庭主男,他們的太太則從原來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成了在上海奔波打工、養家糊口的勞動者。經濟和社會地位的巨大轉變在許多上海猶太難民家庭悄然發生,因此,這也引起了許多難民家庭的破裂和重組。值得注意的是,來上海的猶太難民的平均年齡大概在四十歲左右,因此,流亡對於這一人群個人事業、家庭、命運的轉變令人唏噓。這樣的故事在中方的官方講述中並不多見,即便是每次官方必提的前美國財政部長布魯們薩爾,這位當年的猶太難民的家庭也因為上海的流亡遭到嚴重危機和打擊,今年二月與他的私人會面中他也很少與我提到當時的家庭狀況,他提到他在上海期間許多記者反覆提問,試圖挖據和難民們交往的中國人,而他很難正面回應上海記者們的問題。平均年齡四十歲以上的猶太難民們多只會德語,附近的市民則只說上海方言,交流的可能性非常小,今日之大上海又有多少人會說德語呢?圖片來自網路這位把十三歲到二十一歲留在上海的前美國財政部部長在會面中也忍不住透露出遺憾之情,他表示因為當時普遍的意識形態造成大家對於中國的認知有限,許多人沒有意識到錯過了學習中文的最佳機會,即便是他,還在離開上海的時候發誓永遠不回上海,這樣的心理在當時的難民中不算少,相比流亡前安逸舒適的歐洲生活,上海的流亡體驗苦不堪言。歷史的全景圖才讓上海難民倖存者戰後重識上海的重要意義。下圖是上海猶太難民戰後踮腳尋找牆報上歐洲猶太人倖存者名單的場景。在上海逃難的猶太難民在珍珠港事件後被日方強行遷入虹口隔都,也就是上海虹口地區的「無國籍難民限定居住區」。難民們在隔離區無法自由收聽廣播,儘管可以通過申請通行證出入隔離區,但是外界信息的傳播大受影響,遠在上海的很多難民在戰爭期間根本不知道歐洲發生了集中營毒氣室、人體實驗等一系列慘絕人寰的驚天暴行,戰後的上海難民這一刻明白了上海的意義,因為如果不逃去上海,留在歐洲就是死路一條。圖片來自網路上海猶太難民不感謝日本至於有人說很多猶太難民感謝日本,恐怕這是對一些歷史資料表述的誤讀。我採訪過的所有難民中幾乎沒有一位難民說過日本好話,除非是提及冒著日本政府壓力給猶太難民簽證的日本簽證官杉原千畝先生,他與當時中國駐維也納的簽證官何鳳山博士一樣都是以色列政府承認的國際「義人」。所謂「義人」就是不為功名利祿,冒著生命危險在納粹屠猶期間救助猶太人的非猶太人。想要拿到這樣的稱號,需要通過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專家學者充分「驗明正身」。因此,這位在戰後日本不受官方待見的日本簽證官受到猶太難民的尊重和致謝合情合理。需要注意的是,對於個人的感謝和感謝日本是兩回事。幾乎所有難民都談到一個令人作嘔的日本人——合屋(他是「無國籍難民隔離區」內負責發放通行證的日本官員,自封為「猶太之王」)。下面是合屋為上海猶太難民發放隔離區出入通行證的場景,這個日本人在布魯們薩爾口中是unberechenbar(反覆無常的),這個難民們口中的混蛋經常會莫名扇難民耳光,於是難民們心照不宣的告訴孩子們不要和他進行眼神交流,以免遭受拳打腳踢。日本人在強遷猶太難民時,將猶太難民在隔離區外的商業作坊、房產物品納入私囊,這對於好不容易生活稍有起色的猶太難民而言是嚴重的物質和精神雙重打擊,在整個隔離區生活期間日本人對猶太難民也是各種刁難。難民的生活每況愈下,許多難民靠廚房救濟勉強度日,甚至有七名女性難民登記賣淫。或許有人會說,這畢竟不是集中營,猶太難民最終不是活著出來了么?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明白不能因為劫匪沒有撕票就給劫匪發好人牌,那是因為劫匪還沒來及撕票。他們能活著出來是因為日本戰敗,如果日德軸心聯盟獲得勝利,這個隔離區猶太難民命運又將如何?我們目前能看到難民倖存是因為戰爭在1945年打了一個節點,日本的無條件投降才有了猶太隔離區的解放。前上海猶太難民索尼婭曾經向我這麼解釋,他們這些在隔離區生活過的難民最後在德國都得到了賠償,在索賠過程中需要證明這個隔離區和歐洲的猶太隔離區一樣對猶太人有著生命危險。在整個猶太難民流亡上海期間,關於日本人要殺害猶太人的傳言不斷,因此,說日本人親猶實屬誤讀,日俄戰爭中猶太人對日軍的資助的確讓日本人嘗到了甜頭,但這並不代表日會因此親猶。猶太難民不至於看不懂這個隔離區,這個死亡率遠高於正常水平的隔離區只是日對猶的初步戰略實施。圖片來自網路當難民史成為消費品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段難民流亡史亦免不了俗。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七十周年標誌著歷史敘述的新拐點。以色列官方首次對滬高調致謝,中方几十年來宣傳模式悄然轉變,從傳統媒體、網路新媒體到舞台、紀錄片甚至申請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可以觀察到,舞台的另類演繹在光影聲色中唱出的多是資本的力量,還有一些電視人嘗試記錄,有的做足功課與學者共同討論,有的則不顧歷史真偽,拍腦袋完成任務。假作真時真亦假。上海猶太難民到底感謝誰?歷史的消費過程帶給我們的是都市快感還是對於戰爭苦難的祭奠?今日歐洲難民問題頻上頭條,對於上海猶太難民的歷史梳理能否幫助我們在歐洲難民問題上盡到一份大國的責任?可喜的是,國民政府不再是這段難民史的敏感詞,歷史敘述的開明將迎來更多洞見,不同聲音的討論將是這個時代的強音。時至今日,能接觸到的只是少數在戰時上海度過童年、少年時光的猶太難民倖存者。不少倖存者告訴我,他們的父母在戰後再也沒有談過上海,更沒有回過上海。既然當時的猶太難民平均年齡四十歲左右,也就是說,他們的父母才是這段歷史的主力親歷者。正如著名大屠殺倖存者作家普里莫·萊維所說,那些最有資格講述奧斯維辛的人是死去的人,可是他們沒有機會講述。那些不願與孩子回憶上海的老猶太難民興許撥開了洋蔥的另一頭,那氣味痛癢了他們的眼睛,故事淚里流,不從口中述。深深感謝與我分享上海故事的所有上海猶太難民,你們讓我更愛這座生養我的城市——上海!楊夢寫於沙塵暴襲擊下的耶路撒冷(作者郵箱:allshallpass@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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