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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為何偏愛韋小寶?

說謊,整人。唯一會的功夫就是挨打時就逃,誰都沒有他溜得快。這就是金庸筆下的韋小寶。相對於蕭峰、郭靖等威名赫赫的俠之大者,他應該是一個叛逆的角色,然而他的人物形象卻是最豐滿的,讓人又氣又愛。

人類只要存在一天,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在精神上,他的變化都不會停止。作為整體的、根本的人性變化雖然緩慢,作為個體的、表象的人性特徵卻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多變。金庸先生以極其豐富的武俠人物形象,為我們提供了解讀人性的標本,誇張、變形、隱喻之中,仍能讓我們觸摸到人性由二元對立而走向悖論同一的真諦。

如果說眾多主角或配角都能相對容易的貼上一個人性的標籤,或善或惡,或正或邪,或美或丑,即便在其命運流程中充滿了撲朔迷離的人性轉化,讀者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握這些人物的內心世界、情性轉折,但惟有一個人物,讓人啼笑皆非、無從下手,這就是有「反英雄」「反俠客」之稱的韋小寶。

胸無大志卻什麼大事都做了的韋小寶,出身於妓院,熏染於市井,一身憊懶、油滑、貪婪、狡獪模樣。

他不學無術,文不能吟詩作賦,甚至說不全一個「駟馬難追」的成語,武不能安身自保,只能靠一把匕首、一件寶衣、一套神速的逃跑技術,加上石灰、蒙汗藥、化屍粉而逢凶化吉、戰無不勝。

他油嘴滑舌、見風使舵、溜須拍馬,極盡機警權詐之能事,而且貪財好色,嗜賭成性,不知廉恥,不懂倫常,走到哪裡都大肆斂財,敲詐勒索,貪污腐敗,狂追女人不惜橫刀奪愛,花天酒地全無半點斯文。遑論滿嘴穢語,一肚子鬼主意,而且精於官場權術,政治陰謀。

以一個地道的流氓小痞形象混跡於官場、情場而能「通吃」,韋小寶的確具足反諷意味,代表了一些國人顯而易見的劣根性,魯迅筆下阿Q 的精神勝利恐怕遠遠不能與之相比。

但這樣一個滿身積污納垢的人物,在金庸筆下卻成就了多少英雄豪俠、忠義之士也未能成就的偉業,在讀者心中也佔據了多少大牌角色、風流人物也未能佔據的地位,情由何在呢?除了金庸以喜愛之心、遊戲之筆而進行的活靈活現的外部塑造,恐怕只能從韋小寶極其多樣和多變、充滿悖論而又絕對同一於自身的人性視角去考察。

其一,他一方面狡詐權變、詭計多端,一方面又真情流露、極盡真誠。

韋小寶與康熙少年時代結下的情意之所以能一直得以延續,與他這份真誠情意密切相關。他當天地會香主,做神龍教白龍使,其實全在康熙掌握之中。而康熙之所以在利用的同時有一份縱容,是因為「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

當他決定冒著被滅口的危險向康熙吐露太后寢宮的秘密時,他「握住了康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嗎?』」接下去,他說:「有一件機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說,可是不能跟我主子萬歲爺說。皇上聽了要砍我的腦袋,小玄子當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緊。」

對自己的角色、地位、險境、後果都有明智判斷的情況下,仍能冒死相告,這就把韋小寶同一個真正的名利之徒、險惡之人區別開來。而面對師父陳近南的死,韋小寶流露出的痛苦也十分令人感動,一直都在滑稽幽默諧謔氣氛中的他不禁悲從中來: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成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鹿鼎記》

縱使頑劣,孩童之心畢竟稚弱可憐,對人間真情的渴望其實一直都是這個少年內心的隱痛,讀者不能不寄予一份同情憐惜。

其二,他一方面見風使舵,機警油滑,周旋於官場時進退有度、遊刃有餘,一方面不懼艱險,堅韌不拔,為情為愛熱誠一片,甚至具足英雄氣概。

為人所不齒的是為了追求阿珂,他耍盡手段,捉弄情敵,逼婚矇騙,無所不用其極。但他所表現出來的死纏爛打、不懼生死的精神倒也痴心可嘉:

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還膽敢向我風言風語?」縱身而前,舉刀向韋小寶頭頂砍落。

韋小寶大駭,急忙躍開閃避。阿珂喝道:「你走不走?」韋小寶道:「你就算將我碎屍萬段,我變成了鬼,也是跟定了你。」

面對西藏喇嘛的大刀,他橫下一條心:

「一夫拚命,萬夫莫當。為了要娶你做老婆,只好拚命了。」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實是說不出的害怕,心想倘若他當真一刀砍在自己頭上,別說腦袋一分為二,連身子也非給剖成兩片不可。只是一來不能真的跟這喇嘛動手,除了使詐,別無脫身之法;二來他好賭成性,賭這喇嘛聽了自己一番恐嚇之後,不敢砍自己腦袋和項頸,這場賭,賭注是自己性命。

——《鹿鼎記》

便是對阿珂的媽媽、絕世麗人陳圓圓的傾慕,雖有悖倫常,卻因真情流露而並無猥瑣不堪之感: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甚麼來歷,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為你拚命。你有甚麼為難的事兒,儘管交在我手裡,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

說著伸出右掌,在自己後頸中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見,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鹿鼎記》

其三,他一方面坑蒙拐騙,撒謊不眨眼,一方面又重情重義,尤其是將江湖義氣奉為道德準則,凡事「義」字當頭,需要時總能挺身而出,甚至為朋友擔風險、丟官職都在所不惜。

當然,金庸先生以十分詼諧的筆法娛樂化了這位「韋爵爺」行俠仗義的過程。他在大忠大義與不忠不義、大是大非與黑白顛倒之間常常搖擺不定,左右算計,其「義氣」就顯得不是那麼正氣浩然、慷慨以赴。當官府懸下賞格要殺茅十八時,且看韋小寶心思電轉:

「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得花了,雞鴨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花不光。」隨即,他否定了自我:「操你奶奶! 出賣朋友還講什麼江湖義氣?」說道:「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決不會通風報信。」但心中轉念卻想:「倘使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

最終「義氣」戰勝了誘惑,他說道:「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是殺了我腦袋,我也決不說你就是茅十八。」

——《鹿鼎記》

饒是如此,在與吳三桂鬥智斗勇的過程中,他卻表現得當機立斷,處事之果敢為他人所不及。在難以計數的險境中,他常常下面嚇得尿水淋漓,上面卻是談笑自若,出手如神,且有大丈夫氣概。

而當康熙要他鎮壓各地反抗勢力包括天地會時,他無論如何不能從命,只好選擇退隱,保全了一個「義」字,也保全了自己最珍貴的人性閃光點。

其四,他一方面不學無術,拜了那麼多高手為師,武功卻始終不足以自保,一方面洞悉人性弱點,時刻把握對方心理,把處事之哲學用得玲瓏透徹。

而且韋小寶非常有自知之明,懂得收斂,知道給別人留有餘地,也肯於自貶自抑,能屈能伸,決不胡亂逞英雄。

就像他自己說的:「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是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 從很多事例都可以看出,他有著天生智慧的求存之道,極度頑強的自然生命力。

其五,他一方面趨炎附勢、攀緣權貴,一方面又平等待人、無分貴賤。

對貴為公主的建寧,他打罵如常,對丫頭出身的雙兒,他親厚有加。在對雙兒的態度上最能體現他一派少年心性,嘴甜如蜜,調笑逗趣,絕不因為雙兒是個丫頭而低看了她。

韋小寶十分真誠地奉持人人平等的信念,不擺姿態,不拿架子,讓雙兒感受到了一份平等的、作為人的尊重。

其六,他一方面大肆斂財,敲詐勒索無所不用,一方面慷慨大方,最懂得錢只是一種工具。

為了救助傷重的白衣尼,他將雪參和玉蟾製成的幾有起死回生之功的三十顆藥丸傾囊相授,至於他給手下侍衛奴才、相交的朋友兄弟、所要打點的各路官員等等,所花的錢財更是不計其數。大家都知道這位爵爺「出手豪闊,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處」。

就是這樣一個韋小寶,其基調是快樂滑稽的,幾近丑角,細細品味,其個性卻深刻而獨特。他的諸多毛病全無惡意,不成其惡,他的許多好處卻是珍貴罕見且具有現實意義的品性。以「義」,以「情」,以「真」,使他在人性的兩極之間自由遊走而能保持微妙的平衡,無違於天性自然,無違於個性自在,成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

金庸曾說:「我比較喜歡最後一部《鹿鼎記》。書中男主角小寶完全是一個叛逆的角色:說謊,整人。唯一會的功夫就是挨打時就逃,誰都沒有他溜得快,我的目的是希望寫的現實一點,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中國人性格上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有一些自省的意義。」

不管讀者是喜愛還是憎惡,是褒揚還是撻伐,韋小寶就是韋小寶,是人性豐富性多變性的集大成者,是真實而生動的悖論同一。

金庸以極負責任的遊戲筆法,為武俠世界貢獻了這個無與倫比的反俠人物。韋小寶之後,再無更豐富更多變的人性可供驅遣表達,金庸武俠戛然而止,也是勢所必然吧。

本文摘自《天健地坤 ——金庸小說的哲學觀》

作者:曲慶彪 / 趙慧英 出版: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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