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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栗熟了--契科夫的文學與愛情

張檸:俄羅斯的文學直奔靈魂

嘉賓、文學評論家張檸

張檸:離開俄羅斯文學專業很多年了,所以比較陌生,不敢說了,兩位老師都是專家,所以接下來說的如果有什麼問題,請你們多包涵。首先我今天是給童老師捧場來了,童老師是我的老師,他們這一批人把俄羅斯文學介紹到中國來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們接觸的很多作品都是他們翻譯過來的。儘管在現代文學裡面,尤其是魯迅那個時代也有一些俄羅斯文學的作品翻譯到中國來,像耿濟之先生翻譯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但是大量的作品還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由這一批留蘇的、又紅又專的專家從蘇聯回來後翻譯的。他們當時去俄羅斯學習的時候,分工也是比較明確的,像童老師研究契訶夫,我的導師研究托爾斯泰,我導師的先生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現在已經退休的、北師大文學院的譚得伶老師,譚老師研究高爾基,他們都非常地「專」,研究了大量的作品,介紹給我們年輕一代的讀者,我們可以從他們那裡學到很多東西。所以,一來要感謝童老師他們這一代學者為俄羅斯文學介紹到中國做了巨大貢獻,尤其是童老師以今天這樣的高齡還在翻譯契訶夫的書信;二來,我還要感謝俄羅斯文學,它在我的眼睛裡面打開了另外一個天地,另外一個世界,讓我感到了一種與中國文學不一樣的精神。

剛才童老師談到了要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或者可以理解成我們想過、但現在還沒有過上的生活。在俄羅斯文學裡經常會出現一些讓我們神思飛揚的、讓我們震撼的故事和場景。我當時之所以選擇這個專業,是因為讀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個小說,叫《窮人》,這是他的成名作,那一年我精神特別昏暗,覺得生活沒有意義,籠罩在沮喪之中,這個時候我讀了這部小說。

小說里有一個窮人,一個生活像蟲子一樣的人,他在公寓裡面看門,住在公寓進門的小房間里,可能是樓梯邊的那種小房間。按照一般人的觀念,他是過著一種像蟲子一樣的生活,用世俗的觀點來看他是沒有任何尊嚴、沒有任何地位的一個人,可是他的生活卻特別有意思,因為他愛上了另外一個人,他的愛當然不是我們說的喜愛,是更廣義的一個愛,他愛上一個姑娘,他每天都關注她,出門了嗎,出門回來了沒有,天氣很冷,暖氣怎麼樣,她的花盆為什麼沒有擺到窗台上來呀,她是不是生病了,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他每天都惦記著她,每天都愛著她,就是這樣的愛,為他看上去毫無意義的生活增添了許多光彩和亮色。

看了這個小說我特別震撼,我為什麼這麼灰暗,我為什麼覺得生活沒有意義,你看他生活的意義和價值,是投射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去愛一個人。所以我決定要去學俄羅斯文學,還有很多很多的作品,它們教我們學會了愛,或者學會了怎麼樣去領略幸福。還有一個小說叫《白夜》,主人公愛上一個姑娘,相愛了3天之後,那個姑娘的男友突然出現在了他們倆面前。姑娘奔向了她的男友,擁抱在一起,然後回頭看了主人公一下,看到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姑娘突然想起來,「咦,他還陪了我三天」,就回來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走了,跟他前男友手挽手走了。這個故事的結尾就說有這麼三天的幸福時光,難道還不夠嗎?還不夠消受一輩子的嗎?

在我們傳統的文學史里,一提到俄羅斯文學就老是介紹批判現實主義,諷刺、批判、抨擊,其實這只不過是俄羅斯文學裡面很小的一塊,還有大量的顯正的東西,而不是斥、批判,批判只是裡面的一點。讓我很迷戀的是恰恰是這些正的東西,而批判的,諷刺的,嘲弄的,我們見了不少,但很少能夠讀到讓認頓時溫暖起來的東西。像契訶夫的小說,我們教材里老是選《變色龍》、《套中人》、《一個小公務員之死》,這些固然是他的諷刺小說裡面非常好的,但是還有一些非常溫暖的東西被忽略了。我的導師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他問,「你為什麼要學俄羅斯文學?」我跟他說了很多。他問,「那你喜歡誰?」我們談到了契訶夫。他接著問,「那你喜歡哪一篇?」我說我喜歡《草原》。他說,「嗯?為什麼?」意思是你為什麼不說《變色龍》,為什麼不說《套中人》,為什麼不說那些大家都說的,為什麼說《草原》呢?我就跟他說自己為什麼喜歡草原。老師聽完覺得不錯,就說,「那你來吧。」

《草原》講一個男孩穿過茫茫的俄羅斯大草原去另外一個城市裡去上學,整個途中的一種心靈的感受。這個民族的文學直奔靈魂,它不是熱鬧的,僅靠情節取勝的,它是靠靈魂取勝的。我們的作家可能上來就描寫風景,談很多,人家呢,是從華沙到彼得堡的列車上有兩個人正在聊天,一開始聊就直奔靈魂問題。如果說故事,那我們的說書人、民間藝人會講故事的太多了。但是靈魂需要作家來關注,俄羅斯的作家裡面,每個作家對靈魂的關注是不一樣的,比如說托爾斯泰也關注靈魂,他關注生活、社會、歷史之中的靈魂。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關注靈魂,他關注不同靈魂之間的搏鬥,兩個惡人的靈魂之間,兩個善人的靈魂之間,一男一女的靈魂之間,所以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會讀到,婚禮馬上要進行,突然女主人公走了,新娘跑了,為什麼跑,因為一些世俗邏輯推論無法解釋的理由,那我覺得這個邏輯是屬於心靈的邏輯,或者說靈魂的邏輯。契訶夫也關注靈魂,他關注靈魂本身,他寫靈魂生病了還是健康了,如果是生病了,要來怎麼治療,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是醫生。所以我們說托爾斯泰想當人類的導師,陀思妥耶夫斯基想當人類的敵人,他以全人類為敵,當然晚年也有一些變化,而契訶夫想當人類的朋友,他們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地方。

俄羅斯文學,以及俄羅斯文學具體的作品,在我們眼前打開了另外一個天地,它跟我們中國文學,或者跟美國文學、法國文學,是完全不一樣的。它是一個高度靈魂化的民族,當然它也有高度惡的東西在裡邊。因為這個民族本身就是一個在歐亞邊界上的民族,他的民族文化裡面有歐洲血統和亞洲血統,他被韃靼民族統治了兩個世紀,像普京的樣子就比較像韃靼血統,而像彼得堡的那些白俄,長得很高很漂亮的,是歐洲血統,跟法國和德國宮廷通婚而來,葉卡捷琳娜二世女皇就是法國公主,她也有亞洲血統。整個民族的精神狀態比較複雜,反映到文學作品裡,也會有特別不一樣的東西,這是我我喜歡看的原因。

說到契訶夫本人,他主要是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特別矚目的是短篇。我們稱契訶夫為世界短篇之王。俄羅斯小說裡面不一定全是長篇小說,有很多寫短篇小說寫得非常好的作家,包括普希金,普希金早期的小說編了個小說集,裡面的小說非常棒,他是有短篇傳統的。普希金的決鬥小說跟拉丁美洲的博爾赫斯的小說非常像,普希金的短篇寫在19世紀初期,而博爾赫斯是在20世紀中期創作。一直到20世紀上半葉,俄羅斯出現一個著名的小說家叫巴別爾,他的短篇小說寫得非常棒,他在40多歲的時候就被斯大林槍殺了,等到去世以後,巴別爾的文集在美國翻譯成英文出版,美國人大吃一驚,竟然有這麼牛的短篇小說家我們還不知道。我們以為美國才是短篇的國度呢!我們以為只有海明威的國家才出短篇小說的牛人,沒想到俄羅斯有這麼好的短篇小說家!巴別爾的小說,三五千字一篇,非常棒,不可重複,不可模仿,無法學習,他就是一個短篇小說天才。

在俄羅斯文學的發展鏈條及演變史裡面,契訶夫及他的短篇小說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在他之前有很多他的前輩短篇小說寫得很好,在他之後很多後來者也寫得非常棒。所以一個民族,它的文學,實際上跟這個民族本身的外交,政治,軍事等等領域差別非常大。如果真要去俄羅斯玩,跟俄羅斯商人,跟它的外交事物、政治事務接觸你會覺得很煩,受不了,很難打交道。但是我們現在讀它的作品,卻能夠為我們本身增加許許多多的東西。所以儘管我離開了俄羅斯文學研究這個領域,來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但是這份留在記憶之中的遺產給了我不少的幫助。它使得我的眼界可能會比專門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人要挑剔一點,所謂的「五嶽歸來不看山」,看多了19世紀的俄羅斯長篇小說,我再來看當代的長篇小說,總是有一種不滿足的感覺,或者說厚度不夠,我為什麼要讀你?你寫了30萬字的長篇小說,我現在花了一個禮拜到半個月讀,讀完後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要讀你,浪費了半個月的時間。

如果有好的作家,好的長篇小說,花上半個月,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候,我都覺得值得。因為它提供了你的思維、你的想像力乃至你的靈魂當中的一個空白點,一旦填補進去了,就終生都不會忘記。所以我覺得契訶夫的文學,也為我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比較好的參照。我先這說這些吧,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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