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梁庄,聊聊我們的親人梁光正
從未見過這樣的「農民」:他是聖徒,他是阿Q,他是傻瓜,他是夢想家,他是父親是土地,是頑劣的孩童是破壞者。他對自己說,要有光,於是他的生命分出了明亮與晦暗。在現代性的農民形象譜系中,這是個「新人」,其意義頗費參詳。不必急於界定他,也不一定僅僅只是農民,梁光正的光或許就在我們的父輩、我們自己身上。所以,讓我們先認識這個活生生的人,認識有趣的「這一個」。
By 李敬澤
《梁光正的光》| 梁鴻 | 平裝 | 人民文學出版社
《梁光正的光》是在「梁庄三部曲」等影響極大的非虛構作品之後,梁鴻首部挑戰自我完成的長篇虛構力作。故事同樣發生在並非實有的「梁庄」,並以她的父親富有典型意義的一生為原型;不僅繼續保持了作者在非虛構寫作中表現出來的對近四十年中國社會發展變革現實的關切和介入精神;還因首次採用小說方式,文本飛揚的想像力和厚重現實性得以真正比肩,這部小說可以說徹底釋放了作者在聲名卓著的「非虛構」寫作中長久被壓抑和稀釋的虛構才華。
《梁光正的光》看似是發生在農村的故事,又不全是我們想像中司空見慣的鄉土文學。當我們跟隨作者生動耐心的講述逐步深入文中,隨著梁光正報恩行為的一再重複和失敗,這位如西西弗般屢敗屢戰的梁莊農民令人動容的奮鬥史和情感史就漸漸顯出輪廓;一個常見中國家庭父母子女間的愛恨恩怨,及其背後折射出的典型中國式家庭情感勾連模式也便如浮雕般逐步凸顯;並深切體會到為什麼主角梁光正何以會被戲謔地定義為「中國的堂吉訶德」,梁庄的西緒福斯。這是一個時刻把自己當成救苦救難的上帝、卻永遠力所不逮甚至滑稽可笑的「事煩兒」、一個看上去處處似曾相識、此前卻又從未在任何文本出現過的嶄新中國農民形象。
《梁光正的光》封面
也許每個中國家庭中都有這樣一個「梁光正」,正直到近乎偏執、多管閑事到令子女厭煩、不識時務而屢屢碰壁,卻不見棺材不掉淚;時刻用毫無必要的道德準則束縛自己,更困擾家人;然而卻是我們無法與之徹底斷絕關係、更無法不被他的「道理」打動與蠻暴熱情裹挾的家庭成員,永遠難以割捨的骨肉至親。正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說,「唯有不斷往更深和更遠處看,才能看到一點點真相。」梁光正,也許就是我們每個普通中國人心底隱藏最深的,那個永遠自以為是的親人和「中國好人」。
作者簡介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非虛構文學著作《出梁庄記》和《中國在梁庄》,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外省筆記》《「靈光」的消逝》等,學術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文學著作《神聖家族》。
曾獲「第十一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第七屆文津圖書獎」「2013年度中國好書」等多個獎項。
活動詳情
誰是梁光正——《梁光正的光》新書分享會
嘉賓:梁鴻 單占生 何弘
時間:2017年11月14日
周二 19:00
地點:鄭州市文化路2號松社書店
參與方式:預約參與,限額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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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談:白如暗夜
文 | 梁鴻
毋庸諱言,寫這本書,是因為我的父親。
在父親生命後期,我和他才有機會較長時間親密相處。因為寫梁庄,他陪著我,拜訪梁庄的每一戶人家,又沿著梁庄人打工的足跡,去往二十幾個城市,行走於中國最偏僻、最荒涼的土地上。沒有任何誇張地說,沒有父親,就沒有《中國在梁庄》和《出梁庄記》這兩本書。對於我而言,因為父親,梁庄才得以如此鮮活而廣闊地存在。
那是我們的甜蜜時光。但是,我想,我並不真的了解他,雖然父親特別擅長於敘說,在寫梁庄時,我也曾把他作為其中一個人物而做了詳細訪談。他身上表現出來的東西太過龐雜,我無法完全明白。
父親一直是我的疑問。而所有疑問中最大的疑問就是他的白襯衫。
那時候,吳鎮通往梁庄的老公路還豐滿平整,兩旁是挺拔粗大的白楊樹,父親正從吳鎮往家趕,我要去鎮上上學,我們就在這路上相遇了。他朝我笑著,驚喜地說,「咦,長這麼大啦。」在遮天蔽日的綠蔭下,父親的白襯衫乾淨體面,柔軟妥帖,閃閃發光。我被那光閃得睜不開眼。其實,我是被淚水迷糊了雙眼。在我心中,父親和別人太不一樣,我既因此崇拜他,又因此充滿痛苦。
他的白襯衫從哪兒來?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全家連基本的食物都難以保證,那青色的深口麵缸總是張著空蕩蕩的大嘴,等待有人往裡面充實內容。父親是怎麼竭力省出一點錢來,去買這樣一件頗為昂貴的不實用的奢侈品?他怎麼能長年保持白襯衫一塵不染?他是一個農民,他要鋤地撒種拔草翻秧,要搬磚扛泥打麥,哪一樣植物的汁液都是吸附高手,一旦沾到衣服上,很難洗掉,哪一種勞作都要出汗,都會使白襯衫變黃。他的白襯衫潔凈整齊。梁庄的路是泥濘的,梁庄的房屋是泥瓦房,梁庄的風黃沙漫天。他的白襯衫散發著耀眼的光。他帶著這道光走過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在講述當年被批鬥的細節時,父親說,「白襯衫上都沾滿了血。」在他心中,「白襯衫沾滿了血」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嚴重到過了幾十年之後,在隨意的聊天中,他還是很憤怒。對他來講,那件白襯衫,到底意味著什麼?尊嚴,底線,反抗,或者,僅僅只是可笑的虛榮?
為了破解這件閃光的白襯衫,我花了將近兩年時間,一點點拼湊已成碎片的過去,進入並不遙遠卻已然被遺忘的時代,尋找他及他那一代人所留下的蛛絲馬跡。
我賦予他一個名字,梁光正。 我給他四個子女,冬雪勇智冬竹冬玉,我重新塑造梁庄,一個廣義的村莊。我和他一起下地幹活,種麥冬種豆角種油菜,一起逃跑挨打做小偷,一起尋親報恩找故人。我揣摩他的心理。我想看他如何在荒涼中廝殺出熱鬧,在顛倒中高舉長矛堅持他的道理,看他如何在無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抓獲他終生渴望的情感。
時間永無盡頭,人生的分叉遠超出想像。你抽出一個線頭,無數個線頭紛至而來,然後,整個世界被團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也是在不斷往返於歷史與現實的過程中,我才意識到,一個家庭的破產並不只是一家人的悲劇,一個人的倔強遠非只是個人事件,它們所盪起的漣漪,所經過的、到達的地點,所產生的後遺症遠遠大於我們所能看到的。唯有不斷往更深和更遠處看,才能看到一點點真相。
小說之事,遠非編織故事那麼簡單。它是與風車作戰,在虛擬之中,把散落在野風、街市、墳頭或大河之中的人生碎片重新勾連起來,讓它們擁有邏輯,併產生新的意義。
然而,梁光正是誰?即使在寫了十幾萬字之後,我還沒有完全了解他,甚至,可以說,是更加迷惑了。我只知道,他是我們的父輩。他們的經歷也許我們未曾經歷,但他們走過的路,做過的事,他們所遭受的痛苦,所昭示的人性,卻值得我們思量再三。
這本書,唯有這件白襯衫是純粹真實、未經虛構的。但是,你也可以說,所有的事情、人和書中出現的物品,又都是真實的。因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爭吵索取,人性的光輝和晦暗,都由它而衍生出來。它們的真實感都附著在它身上。
我想念父親。
我想念書中那個十六歲的少年。他正在努力攀爬麥地里的一棵老柳樹,那棵老柳樹枝葉繁茂,孤獨傲立於原野之中。他看著東西南北、無邊無際的麥田,大聲喊著,麥女兒,麥女兒,我是梁光正,梁庄來的。沒有人回應他。但我相信,藏身於麥地的麥女兒肯定看到他了,看到了那個英俊聰明的少年——她未來將要相伴一生的丈夫。
那一刻,金黃的麥浪起伏飄搖,飽滿的麥穗鋒芒朝天,馨香的氣息溢滿整個原野。豐收的一年就要到來,梁光正的幸福生活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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